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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坏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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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了几个小时,醒过来,梅洛尼背对着我发出海水冲击堤坝似的呼吸声,吸气响,呼气轻,极有规律。
我想起上午的那段对话,在我们俩纷纷陷入睡眠之前。
对了,你为什么觉得累?
我突然问梅洛尼。
整日度假也会累吗?
他均匀的呼吸声被打断,接着咕哝着回答我。
傻孩子,昨天是新年夜。
随后梅洛尼再度回归沉默。
我又回忆起昏暗摇晃的湿冷车厢内,里苏特手腕上的电子表,幽幽的数字显示出今天是新世纪的第一天。
我依旧没有多少实感,这一天也太过漫长,好像把我的一整年都过完了。
意大利比法国温暖,街上也没有雪,我下床走到床边,透过绿色木窗的缝隙向外看去,天色比早上要暗,云呈现出一种虚弱的灰白。
我听到房间外面传来贝西和普罗修特的谈话声,似乎在说出去玩的事情。
我来到门前,静静偷听了一会。
我也想去。我在心里说。
贝西说:应该把她带上的,毕竟孤单一个人……
普罗修特说:带什么带,带他妈的一个白眼狼去看圣诞树?
贝西说:大哥……别这样。
普罗修特说:你也想造反吗贝西?我真是看走眼了,我还以为新时代的孩子都是识时务的。没想到和她老爹一样,鲁莽!愚蠢!无知!
贝西不敢接话,应该是不想承受这份迁怒。
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他鼓起勇气重新开口。
大哥,其实你就是在试探她吧。如果她真的同意乖乖待着,或者反悔了想逃跑,你一定会开枪毙了她。
普罗修特发出一声满意地抽气声,我仿佛能看见香烟的白雾从他嘴角易散出来,那层拙劣的温馨面具一下子融化了,露出他本来的面目——货真价实的坏分子。
我是不希望她掺和这件事,因为她还太嫩了,你明白吗贝西。我认为她没本事。
普罗修特站起来,皮鞋声在空旷高挑的客厅里回荡。
但我们确实需要一个自己人,来处理那些该死的债务。你想想看,除了会计的孩子,还有谁是信得过的?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单纯无知的姑娘,愿意为了赚钱而趟这浑水?只有她最好骗,也没法逃走。她能去哪?她父母都死了!
贝西仿佛听不得这残忍的真相揭露,沉默地给二人续上咖啡。我听见细细的水声倒进杯子里,鼻子很酸胀,但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因为这就是真的,我也是自愿参加的。好像命运伸出手指着一个点说:你给我走过去。
大哥,她还有你啊,你们不是亲戚吗?
贝西问道。
什么狗屁亲戚。普罗修特又走了一圈,透露出一丝焦躁。是,是亲戚,但也不是!
他坐回沙发上,用一种更轻的声音快速说道:贝西,你知道我来自米兰的大家族,战争后这个家族就散了,所有人像鸟一样飞向不同的枝头。我和老会计就是这样的关系。我们的先辈没有任何关系,在一九三几年那会儿的家族晚会里,他们也许都没说过话!
但这个家族现在只剩我和老会计还在意大利了,老会计死后,这个姑娘和我就是唯一的残渣。我有种该死的责任心,像鬼一样在耳边教唆我。我必须要看好她。更何况,老会计是个好人,他是为了组织被害死的,如果他没有跟着索尔贝和杰拉托离开那不勒斯……
仿佛在回避着某种耻辱的善良,他说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客厅里只有呼吸声。我趴在门板上不敢动,生怕他们听见我的动静,然后冲进来打死我。这样的男人最怕女人发现他的脆弱,以及尚未完全泯灭的人性。
贝西无法理解普罗修特那毛线团一样的内心,混乱,善恶交缠,黑暗世界的生存之道与原始本性的正义,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体里扭打着,因此普罗修特才表现出更年期一样的阴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我。我现在是明白了。
大哥,那为什么还要测试她?贝西问道。
因为里苏特需要!如果她真的疯了,愿意豁出性命干这行,那我也无话可说。
普罗修特重重放下咖啡杯。
如果我先死了,那她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如果她先死了,那我恐怕没有脸面下地狱去见老会计。
所以我会照看她的。
他最后补充道的:以这个该死的叔叔的名义。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看电视的声音,我的肩膀放松下来,转过身准备回到床上。梅洛尼正倚靠在自己的手心里,歪着身子看我。
“他是个好人,对吧。”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语气,非常隐晦,就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有我们俩才能理解。
“我不了解他,我不知道。”我回答。
“别哭了。”梅洛尼从床上下来,打开衣橱拿出一把手枪,塞到裤子的后腰,“出去玩吧,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我摸了摸脸,竟然布满了冰凉的泪水。
“亲爱的,你和我们一样年轻漂亮,别像个小老鼠一样整天缩成一团,你要到处飞,享受阳光。”梅洛尼半侧过身,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被手枪顶起来一块不规则的图案。
“好好干,以后你也会有这个的。”
“你指的是大屁股还是凶器。”我笑了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也会开玩笑,打了个响指。
“这就对咯。”
梅洛尼挥挥手,推开窗户,像猫一样垫着脚立在窗沿,“新年快乐,那不勒斯见。”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跳出去了,只看到一束淡紫色的长发迅速消失在那扇长方形的窗户边缘。
我跑过去扒着墙看他,早就没人影了。
心中有股浅浅的惆怅,就像山间徒步偶遇野兽,你们在同一个山洞待了整夜,醒来后它舔了舔你的脸,悄悄走了。
我打开房门,贝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竖起来的绿色莫西干头像我养的那盆小葱。
“噢,下午好。”他很惊讶地扭过脸对我说,“厨房有披萨哦,如果你饿了的话。”
“谢谢你,贝西。”我说,“普罗修特在哪里?”
他尴尬地挠挠耳根,“大哥上楼了。”
我拔腿就往楼梯那边走。
贝西叫住我。
“你最好,还是别去了……大哥生气的时候很恐怖。”
“他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反问道,“没事的,谢谢你。”
“对了,你多大了?”我问贝西。
他好像没反应过来,指着自己嘀咕道:“应该和你差不多吧……”
我笑了一下,“别担心,我觉得是时候振作起来面对现实了。”
他似乎完全没预料到,对他而言我应该是个神情愁苦畏缩的倒霉姑娘,实际上我和妈妈一样,胆子很大,脾气也很大。我觉得普罗修特说的很对。他也在受折磨,受自己良心的折磨。
而他不必为我的人生与结局负任何责任,我有能力承担自己的未来,我可以接受任何后果。
“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贝西警惕起来,觉得我要想不开了,他差点从沙发上站起来。
“就是想去感谢我的叔叔,他对待人可真厚道。”
他看起来懂了,也意识到我肯定偷听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贝西重新拿起遥控器,将目光放回电视屏幕,他不打算多管闲事,因为这也不是他能管的。
我走上楼梯,这还是第一次涉足这个陌生的区域。楼上的窗户都朝南,有一条光照充足的回廊,灰尘在光束中跳舞,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长廊的尽头有一间有门的屋子,此时门开着,好像不担心任何人敢上来打搅屋主。
我走过去,站在门外敲了敲。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普罗修特脱了鞋的脚垂在床尾,他穿着老派的尼龙袜子,藏蓝色的底子上有螺旋式的花纹。
出于对理论上大长辈的尊敬,我应该说:叔叔我进来了,或者类似的话。但是他看起来是睡着了。
如果梅洛尼是因为彻夜狂欢,所以才如此困倦,那么普罗修特是因为什么才白天睡觉?
我不想认为他的疲劳时为了接待我这个不成器的远方侄女,但这种可能性令我感到不好意思。
走廊里很温暖,阴天的光芒照进来,我垫着脚走进去。
普罗修特仰面躺着大床上,房间里空空的,他的西装外套搭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地上有断裂的香烟灰,床头柜的搪瓷缸子里插着好几根烟头。屋子里有股男人们打牌后的烟熏火燎,混杂着雅致的香水味。
他的手臂搭在前额,挤压着金色的眉毛,高而锐利的鼻梁因为睡意而发红,嘴唇微张开,露出碧姬巴铎式天真的门牙。像一幅静默的素描画,主角是画家一瞬的灵魂印象。
我不敢打扰他,但又不得不唤醒他。这种时候似乎没什么好办法,除了走过去推推他。
我把手放在普罗修特的金色丝绸衬衫上,触感柔滑高贵。我似乎幻想到我们共同的古老祖先是如何迎着海风,在海洋上航行,风吹过脸颊,金发闪动。我记起一些爸爸的面容细节。没错,他也有一头金发。难道是这个家族的遗传因子?
叔叔。
我轻轻呼唤他,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丝绸粘着我的掌心,我感觉到布料之下他的皮肤和肌肉在和我的掌心来回磨蹭。
普罗修特烦躁地翻了个身,素描画被打破了,主人公动起来,他那条搁在前额的手臂垂下来,拂开了我。
我有事想和你说。
我继续叫他。
一会儿就好。
他发出沉闷的咕哝,微微撑开眼皮。
“你想干什么,小崽子。”
“我想出去玩。”
“你真把自己当小孩了?”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新年的第一天,梅洛尼说的。”
“噢。”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变得更加难以辨别,“你碰见他了。”
我在床沿坐下,“我听见你们在说晚上出去的事情,我也想去。”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普罗修特问,指的是梅洛尼。
我摇摇头,随后意识到他看不到,于是说:“梅洛尼很好。”
“哼,梅洛尼很好。”他发出类似嗤笑的声音,极具嘲讽意味的重复了一遍,“那你怎么不找他?”
”他走了,说去那不勒斯了。”
“我们也要走了,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
“带我去玩吧,我还没见识过意大利的新年。”
普罗修特被烦的受不了,抬起手臂压着我的脖子,将我一下子按到床上,我的腿还耷拉在地上。
“首先,别叫我叔叔,其次,我不和穿破烂衣服的小女孩出去找乐子。”
我的脸被挤在床单里,挣扎着说:“我不乱跑,也不想着逃走。”
“谁跟你说这个了。”普罗修特把我的脖子锁在他的臂弯里,用力压了压,我感觉要窒息了。
“去衣橱里找件好衣服,然后滚出去,别烦我了。”
他最后发出一阵叹息,手松开了,很快发出轻轻的鼾声,两只瘦长的脚缩进被子里。
我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他的衣橱,里面挂着几件不同的西装,一个单独的衣架上陈列着好多条精美的领带,其中一条上面绣着裂开的心心图案。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一下。
“你把那条蓝裙子拿走。”他忽然说,“然后快出去,把门带上。”
“噢。”我这才看到柜子的角落里躺着一条蓝裙子,丝绒的,背上的缝线有一点点撕裂。
“这是你的衣服吗?”我问他。
“怎么可能。”
普罗修特可能已经醒了,他只是不想起来。
“那是你妻子的吗?”我耐不住好奇。
“我看着像结婚的人吗!”他又生气了,翻了个身,“快拿走。”
“好吧。”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普罗修特说:“一个女人的衣服。”
“我知道这是女人的衣服。”
“啧,怎么跟你说不明白。”他不太愿意跟我太细致的说出女朋友或者情人之类的字眼,估计是觉得我是后辈,或者同事的孩子。这总有点尴尬。
我是个有分寸的人,我知道有些时候必须要装傻才能让大家都体面,于是我抱着蓝裙子向他说午安,随后迅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