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只爱陌生人 ...
-
理想，代表分离与痛苦。一条狗会因为有理想而跑出它常住的纸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穿行，最终被撞死。一个人，也会因此而失去生命。
有人说这是光荣的，也有说这是草莽。然而只要心脏还在为身体泵着血，你就不可能忘却理想。
她在山顶的风中瑟瑟发抖，两只手左右环抱住自己，那件钩针粗糙的毛衣四面漏风。黑色的头发像疯长的草，不断飞舞，纠缠再分离。
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梅洛尼控制不住地眯起双眼，他抬起手把眼罩转了一圈，让本应该服帖在后脑的部分来到前面，紧紧遮住眼睛。
他有点接受不了“明天会到来”这个事实。他对未来抱有恐惧，这份惶惶不安无由来地占据了他的心，致使体内所有器官都加速运作，感官更加敏锐，好像这是他能活的最后一天。
我们走吧。那女人凑过来扯着他的手臂。天亮了。
我知道天亮了，别讲废话。梅洛尼心想。
而他嘴上说：好啊。
他们重新回到机车上，颠簸着冲回那不勒斯城里。街上传出面包房的香气，她把手搂得更紧了些，车胎碾过凸起的路砖时，她的手指会抓一下，然后局促地立刻松开。
你要抱紧啊。梅洛尼的声音闷闷地从头盔下泄出来。
她的回答其实不重要，但被颠得支离破碎后那走调的声音很可爱。
又来了，梅洛尼，冷风还不够让你清醒吗？
直至回到据点，他都在脑海里重复这句话。毫无效果，全完了。
梅洛尼走进屋子，把自己随便扔在沙发上。
霍尔马吉欧回房间去睡觉了哎。她笑嘻嘻地说。我要上去穿点衣服。
梅洛尼摆摆手，随她去。
过了一会，那女人换了一件更厚的毛衣，从书房里出来，一步三阶地下楼梯。
她把梅洛尼的腿全部放到自己腿上，随后落座，两只手撑在他的腿骨上，煞有其事地翻开一个厚本子。
见过毛绒玩具熊吗？就是那种眼睛是两颗黑溜溜的玻璃珠的，几乎每个小孩子小时候都有过一只的熊。她和那熊的气质实在有点接近。
你看，这是我以后打算做的事。她红着脸兴奋说道。
以后，哪儿来的以后？梅洛尼慵懒地一歪头。
我要换个路子，把利润率再往上提。她飞快地翻阅着那个厚本子。梅洛尼，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但是成功一次后，就像中了毒，我开始觉得一切都触手可及了。
梅洛尼一把合上她的本子，随手扔到旁边去。
别说了。他冷冷道。
……怎么了？她愣住，手还停在半空，维持着拿书的样子。
你想做这个，然后做那个，再做这个，做那个……想得太美了。梅洛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确定明天的自己不会被车撞死吗？
梅洛尼，我们不是好好的吗？她睁着两只黑色玻璃珠，窗外亮到发白的晨曦倒映在里面，让梅洛尼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他一把将她按倒在沙发上，长发从肩头缓缓滑落，垂在她的耳边。
他的声音像一条嘶嘶作响的蛇钻进她的耳朵。
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不是过家家，没人陪你玩。
她理解不了梅洛尼的阴晴不定，只觉得他忽然生气了，于是下意识地安抚他。
你太累了吗？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梅洛尼，窗外的光流淌到微微隆起的眉骨上，连年轻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梅洛尼凑得更近了些，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他神使鬼差地用鼻子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时间在这一刻仿若静止。
……
梅洛尼泄气地趴了下来，把头埋在她的胸口。
对，或许你是对的。我太累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他缓缓往下，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听到她的肠胃的声音，听到心肺的呼吸，听到一个人体内最隐蔽的动静。
在梅洛尼更小一点的时候，他摸着老妈的肚子，上面有因为他的诞生而留下的痕迹，他把脸贴在上面，人的皮肤的温度像一块热毛巾熨烫的他冰凉的冷血身体。床头常年放着一本书，封面是一个女人用手在小腹比划爱心的图片。《爱的教育》，他还记得书名。
梅洛尼深吸一口气，闻到她衣服上洗衣液的清香，还有青年女人的气味，它们融进血液里与氧气结合，一顿化学反应后成为了镇静剂，让他渐渐产生了困意。
他伸出手从后面紧紧搂住她，把头使劲往里钻。她开始笑，说很痒，然后抱住他的头。
那双手，温暖干燥，插进她的发丝，指尖如同几个定神的落点，按在他的头皮上。
梅洛尼抬起头，抓住她的一只手，伸出舌头舔舐。从指根缓缓往上滑，最后含进口中吮了一下。
那女人紧紧盯着他，仿佛这是什么跨时代的惊天恐怖事件。
他大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闪着欲念，像夜猫的瞳孔，在暗中射着精光。
这就是我说的犯错误，好玩吗？
他忽然咯咯笑起来，小声说。
你的脸。她把手抽走，在沙发上蹭了蹭口水。是五月的天，一会哭一会笑。
她说完随即也笑了。
还可以，就是有点黏糊糊的。
梅洛尼往上爬了一点，用头蹭着她的肩膀，从霍尔马吉欧的猫那学来的。
他开始抚摸她的身体，两条腿绞着她。那温暖的手放在他背上，想给小孩顺气那样上下拂了拂。
梅洛尼不满意地抬起头。
这样对吗？他问。
不知道啊。她全然无辜地看着他。
你没有经验吗？梅洛尼斜眼。
她躺在沙发上耸肩：我和其他人没有做到这一步。
其他人？梅洛尼抓住重点。你说的应该只有普罗修特吧。
她移开眼睛，眼见虚张声势已然败露，只好说实话。
就只是摸了一下。
摸的哪里呀？梅洛尼用手捏了一下她的胸口。
她眼睛翻了翻，一种羞涩的佯装鄙视流露出来对，没错。她说。
还有呢？梅洛尼不怀好意地眨眨眼。
如果这里，是赤道。他按着她的肚子说。那么是北半球被摸了，还是南半球被摸了？
哎呀，你别弄了。她烦得翻了个身，用后背把梅洛尼挤到沙发的缝隙里。什么摸不摸的，别戏弄我了。
他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
猛地，梅洛尼感到心跳忽然变了节奏。
他起初以为这是和姑娘玩闹引起的兴奋，但随后他觉得肩膀越来越重，身上越来越冷，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最后整个沙发都移位了。
梅洛尼，你究竟怎么了？她吓了一大跳，从沙发蹦起来。
急匆匆地转了几圈，把所有能给他保暖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毛毯，被子，冬衣，甚至一条桌布。
梅洛尼？她声音开始发抖，手指用力地拍打着梅洛尼的脸。
而他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涂了一层蜡，脸上惨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他那张清秀俊美的娃娃脸，两颊凹陷，一双绿如鬼火的大眼睛嵌在深深的凹陷中，混沌无光地停留在天花板上的一点，任由外在世界如何吵闹，他都一动不动。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飞奔上楼把所有房间都敲开。
梅洛尼出问题了！救命！快都醒醒！
很快，他听到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随后很多人的头出现在视野里，里苏特伸出手翻了翻他的眼皮。
加丘甩了他几个巴掌，让他正常点。但梅洛尼没办法脱身，他觉得世界一点点陷入黑暗，上帝之门缓慢合拢，那门后的光芒愈发黯淡。
……
将时间调回几个小时前的黎明。
为了庆祝成功的派对狂欢，酒后的梅洛尼躺在沙发上做了一个梦，醒来时直挺挺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随后蜷缩成一团。
他不断回忆着梦境里破碎的场景，听到那女人趿拉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
你还好吗？她问。
我不好。他心想。
要喝点水吗？她问。
不要。抱抱我。他心想。
但这些都没有宣之于口，他拖着她冲到外面去，要死一样飙车，摩托车的排气口差点烫伤他的小腿。但好像谁他妈在乎似的。
他不想承认，但，他在害怕。他害怕空荡荡的游乐场，漆黑一片。
据说世界上有些人会做预知梦，这种人的记忆力超常，能够从出生后就产生意识，保留所有的记忆。
而梅洛尼的梦非常漫长。
他梦到一个夏季清晨，七点整，里苏特推开据点的门，他们的首领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口气说道：我们将夺回荣誉。
随后他们在晨光中互相道别，前往战斗的所在处。对手是谁呢？梦中并没有出现，或许是命运。
黑幕，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
上午十一点，电脑荧荧的光幕上出现霍尔马吉欧战死的情报。
下午三点，伊鲁索战死。
下午五点，普罗修特战死。
于是梅洛尼骑着摩托在城市里拼命地奔驰，拼命地笑，拼命地冲向比赛的终点。风呼啸而过，穿过他的身体像一张纸。四下回顾，周身空空的，路人都去哪了？梦里的那不勒斯是座死城吗？
他回头张望，视线随着跨下的引擎震动而飘忽不定，几乎看不清身后有什么，但他不敢停下来，如果停下来看清了，依旧是空无一人呢？
妈的。其他人到底都去哪了？！
阳光落在那不勒斯城里，被摔碎的镜子般的光辉将他与摩托车照耀的如同一匹漆黑骑士。街头巷尾的野狗被摩托车的轰鸣惊得四处乱窜。野狗们钻过桥下的水塘，钻过飞着苍蝇的尸体，钻过浸水的日记本，钻过被踢倒的垃圾桶，钻过水仙花海般的床单。
他加速，向前，大叫，冲进有火车驶过的原野。他看到普罗修特鲜血淋漓、四肢破碎的尸体被碾碎在车轮之下，贝西的脖子被扭断了，表情恐惧而狰狞。
继续，梅洛尼，前进。
所有的一切从周身飞速掠过，梦境的万花筒不停旋转。他看到加丘的嘴里咕噜咕噜往外冒血，一根尖刺从喉管贯穿而出。他看到里苏特毫无生气的倒在阳光明媚的海岸，浑身弹孔。他看到所有人都死了。
最终，他看到一条蛇无声的攀附在他的肩上，凉阴阴的带着点重量。
嘶……
惊醒。
他浑身冷汗。
于是在山顶上，他向那女人抛出了一个疑问。
——你回顾过自己的前半生吗？
此刻的梅洛尼感到无与伦比的空洞，如果梦中的一切终将化为现实，那么剩下的生命就只是等死而已。等死比死还要可怕。
梅洛尼被覆盖在层层叠叠的被褥与毛毯之下，温暖的黑暗中，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温床。他咔哧咔哧地咬着指甲，精神世界里的旋转木马发狂了一样飞速转动起来，小丑音乐响个不停，加速，加速，然后渐渐走调，天昏地暗。
这世界只是个游乐场。对吗，妈妈？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只爱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