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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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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中,鲜虞沱背着昏睡过去的隗和,跟在手持短刀开路的虞招身后。
“那有棵松树,我们到那里歇歇,看看有没有松子。”鲜虞沱道。
三人在松树脚停下,将神志不清的隗和椅靠住树干放下。虞招蹲在地上,手在落叶中翻找,拈起松果想着看看有没有松子,结果掰开一看尽是些小木茬,于是忿忿地全往地上摔去。
“没有吗?”鲜虞沱扶着隗和问。
虞招叹气:“没。”说完站起身来,咧着嘴四处张望,看着萧瑟的树林发愁。“这都到哪去弄吃的啊。”虞招自言自语,又向一棵簇生着红叶打的灌木走去,抓下一把放到嘴里嚼了嚼。“呸。”全吐了出来。虞招走到隗和身边的蹲下,看着隗和眉头难受的皱起,脸颊黛蓝肌肤下微微透着一片血丝,嘴唇起皮,一缕汗湿的头发贴在唇间。
虞招将隗和唇间头发撩开,手背贴在丰满的脸上,感到软而烫,“太子还在烧。”虞招忧心道。鲜虞沱低下头。
虞招站起来说:“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照顾太子。”
“好。”
于是虞招记下附近草木特征,向东边走去。虞招踏在厚厚的落叶上,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两只手扒拉着枯木或是秋天叶片都发紫的灌木丛,仰头细心张望,希望能找到些果子或是鸟兽充饥。然而抬头只有高耸粗壮的杉木,挂满橘红色枯叶的杉树枝桠互相交错,只有个别地方透过落光树叶的秃枝才能看到蓝天一隅。虞招迈上面前压满落叶的青石,用力拨开挡住道路的常绿草木枝,豁然一片碧绿的水池出现在不远处。水池三面被长满橘黄、酡红、樱草色秋树的山丘围住,蓝天白云倒映在干净的池水中。
虞招向一节漂在池水岸边的朽木看去,一头通身毛发如白玉般剔透,头上四只黑色大角上挂着许多水晶球的神鹿正在饮水。水色透光的丝巾缠绕其身,一颗颗水晶球中能看到不知何处的峰峦、大江、汪洋。
“夫诸啊。”虞招心中感叹道,随即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弓,正将长弓取下,又把手停住,心想,“我听闻夫诸归属司水之神,杀之不吉?”虞招撇嘴乱看。
“罢了,我们都已是命悬一线,还能有什么比这样更加不吉?”如此一想,虞招果断张弓搭箭。透过箭翼,右眼瞄准夫诸脖颈。
“看我这满怀恶意一箭必是一击杀你性命!”虞招心念。
“嘣!”弓弦一声韧响,枯枝掉落池中,夫诸惊而抬头,飞矢擦断鹿毛打入水中。夫诸蹿,虞招当即从一丈高的土坡上跳下,不顾膝盖震得生疼,拈起箭“咻”的又是一箭不中。夫诸顺林间路奔逃,虞招狂追,连射数箭失手。前面夫诸猛地一跃数丈,虞招疯跑张弓,突然一股紧张之感自下身而上,一步踏空跌落深坑,惊慌中双掌扒住土地,擦烂皮肤。
“呃……”虞招呻吟,爬起来检视手上的伤口。所幸这坑不过六七尺深,虞招一下就翻身上去。无可奈何,虞招拍拍一身尘土,悻悻折返。
另一边鲜虞沱仍在照顾隗和。这时虞招从小路间出现,走到两人身边,蹲下从衣衫中倒出十几颗羊肚珠。
“你怎么那么狼狈?”鲜虞沱道。
“掉坑里了。”虞招一边说,一边用匕首将果子长满白色纤毛的外皮划开,送到隗和嘴边,挤出里头粉红色的果浆。“沱,你也快吃些吧,马上继续赶路。”虞招说道。
不久,三人再次启程,在登上之前虞招所遇水池旁边山丘的顶部时,虞招无意回头往山下眺望一眼,霎时浑身发麻——那个坑,是个脚印。
日月易逝,转眼昼夜已交替三次。在回归丛崖的路上,三人苦苦坚持着。此刻轮到虞招背着隗和,跟在鲜虞沱后面。虽然三天过去了,但是由于食物匮乏、缺少药材,加上旅途劳顿,隗和的病情仍没有太大起色,虞招和鲜虞沱为此忧心忡忡,若是再久拖不治,恐怕会生出大病来。这会儿三人走在一条山涧侧边的道路,这路倒是不错,宽阔平整许多,虞招于是心生希望,对鲜虞沱说这条路很好走,说明应该有那么些人经常过径这里,恐怕前面就能遇到人家了,鲜虞沱认为虞招说的很有道理,假使真的看到人家,太子的病应该就有着落了吧。
“虞招。”耳边极虚弱唇齿音。
“虞招。”
“太子。”虞招答应道,听到隗和在唤他名字,虞招忙停下,将隗和放在路边草地上,搂住隗和肩膀。鲜虞沱也忙跑过来。
“太子有什么吩咐?”虞招关切道。
隗和试着睁开眼睛,可不管多么焦急都没法集中精神,只能勉强张开一条细缝。
“腰好累。”隗和说,然而声音模糊如呼气声一般。
“您说什么?”虞招把耳朵凑到隗和嘴边。
“我恐怕很难了。”隗和吃力说。
“您这是在说什么话。”虞招带着哭腔责备,鲜虞沱神情悲戚的蹲侯一旁。
“虫子。”隗和道。
“什么?”虞招问,将耳朵更贴近隗和嘴边。
“虫子。”
“哦哦,快拿太子的小竹虫。”虞招急忙对鲜虞沱说,于是鲜虞沱赶紧从隗和行礼中翻出那只竹虫递给虞招。
“在这呢。”虞招将竹虫放在隗和手中,隗和手指颤动,想要握住,却没有力气。虞招看在眼里,紧紧握住隗和的手将其拳住。
“在这呢。”虞招哀伤而深情的回应,“在您的手中呢。”虞招拇指反复抚摸隗和的拇指。
“虞——招!”隗和用尽全力想要起身样子,结果才将将能把字吐清,脸就沉沉地倒在虞招胸膛上,喘起粗气。
“臣在呢。”虞招腾出握住隗和拳头的手,将自己滴在隗和脸上的泪滴擦去,然后顺着他的耳垂揉捏耳廓。
“虞招。”音色清楚些。
“在,臣在。”
“如果我死了……”
“不不不,不会的,您不会死的。”虞招急忙打断隗和的话。
“不,不……”隗和竭力说,“卿能否答应我……替我报仇。”
虞招强忍哭泣的样子,张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捏住隗和耳朵的手在隗和脸边激烈的颤抖,却又攥拳收回,紧闭嘴唇将目光从隗和脸上移开。
“不!”虞招终于大声回绝,“不!请您自己来做!”
隗和哭起来。
虞招不忍心在看隗和一眼,只能吸下鼻子,红着眼向明朗的天空看去。
却看到那辽远的天上,十几件气凝般象牙色透明的巨大衣衫横悬住,几乎停滞的朝着三人身后移动。
“是远人!是远人啊!太子您快看!”虞招喊道,鲜虞沱跟着向天上看去,隗和只能半张着眼睛看见些许剪影。
“是远人啊!是远人啊……”虞招激动地晃动怀中的隗和,“衣冠象征礼,远人现于国境内就是上天嘉其有礼啊太子!您一定会成为鬼王的!您一定能够报仇的!上天答应您了!上天答应您了,您务必要撑住啊!”鲜虞沱跪在一旁哭泣,却露出欣慰的笑容。
“上天答应我了吗!上天真的答应我了吗!”隗和哭道。
于是隗和硬撑着,三人继续赶路。走了一阵子,鲜虞沱突然扭身向虞招和隗和,欣喜道:“快看快看,前面有座院子。”虞招一听,也兴奋起来,于是背着隗和就同鲜虞沱大步跑了起来,没几步,就看见前面道路左侧斜坡上有一座非常破旧的小院子,虽然粗简,但透过木头栅栏来看,院子里坛坛罐罐摆放有序,一定是有人居住在里头。
“快!我们去看看。”鲜虞沱如释重负。
“等等。”虞招正朝小屋跑步,这会儿却慢走起来。
鲜虞沱问道:“怎么了?”
虞招答道:“你先一个人去屋子看看虚实,我和太子再去吧,荒山野岭,还是谨慎些好。”
“哎,土匪强盗都是流窜在人员往来的商道上,哪能选那么偏僻的地方,怕是抢来的东西还不够分赃的。”
“不不不,还是谨慎些为好,你先去探探。”
“哎,行吧。”鲜虞沱不耐烦道,大步跑向院子去。
“记住不要泄露我们的身份。”虞招稍大声叮嘱道。
“知道。”
虞招将隗和在路边草地上放下,手扶住他的后背,看着远处鲜虞沱在院落外喊了几句,接着一名拄着拐杖的鬼方老头儿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方看样子谈了一会儿,鲜虞沱便转身跑了回来。
“什么情况?”
“放心吧,是家猎户,有个儿子上山打猎去了,只有老头儿和儿媳妇在家里。”鲜虞沱道。
“哦,你跟老头儿说我们是干什么的?”虞招问。
“我说我们是遇到山洪的商人。”
“好好,还有你记住从现在开始,只许称呼太子为潞般。”虞招道。
随后三人进入院落中,虞招和鲜虞沱将隗和躺放在床榻上,老人家吩咐儿媳妇将常备的草药煎了给隗和服用。
得容老猎户一家照顾,修养了七天后,隗和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这天下午,虞招借着陪隗和散步为由,叫上鲜虞沱一起,下到猎户家门口山涧沟中,沿着山涧而走,到了一处僻静,远离老猎户一家的地方。
“我看太子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了。”虞招道,“我们是时候动身了吧。”
隗和点点头。
鲜虞沱道:“那还等什么?我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吧。”
虞招又说:“还有几件事不得不考虑。”
“什么事?”鲜虞沱问。
“太子就那么回去,难道就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虞招歪头一副机警的样子,“万一到时候鬼王要追究太子擅自逃回的责任怎么办?”
隗和低头,又抬头问道:“卿可有办法?”
“有。”虞招斩钉截铁道,“来,我们这样……”
在一番周密的安排后,三人折返。回到老猎户家中后,虞招带着鲜虞沱和隗和跪在老猎户一家面前,拜谢道:“感谢老人家和您亲人这些天的照顾,我们非但没能报答诸位,反而白吃白喝那么多天,实在惭愧。我们本应该用身上所有贵重物品来表达感激之情,但怎奈何我们路遇泥石流,冲走了所有的货物,身上只有佩剑有些价值。可是返回丛崖的路途尚远,不能没有武器防身。所以请几位原谅我们的无礼,假使我们能活着回家,一定会回来报答诸位。”老人家忙上前扶起三人。再三感谢后,隗和一行人在不远处又向老人一家挥手致意就上路了。
与丛崖同属皲岭群山的并桥崖,鬼方姮氏僭君所辖臣民就居住于此。
大清早的并桥崖脚下,一位老年鬼方村妇正准备去河边洗衣服,路上却在河边杂草丛看到一团雾气。按奈不住好奇的村妇挎着盛衣服的竹篓,便踱步靠近,刹那间将突然消散的雾气忘得一干二净,眼前突然真真切切地看见草丛中露着两只人脚。
“哎呀,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村妇大声喊叫,跑回崖脚叫来当地人。紧赶着年轻男人都去打猎或者种田了,一群妇孺老幼被之前村妇领着跑往发现人脚的地方。一群妇孺老幼们也都远远就看到一小团雾气不散,一靠近雾气处,也全都将突然消散的雾气忘得一干二净。几个胆大的老头儿扒开草丛,发现一个附近没人认识,又穿着破旧巫人衣服的鬼方老头儿倒在乱石滩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挂在腰间的一支竹筒。一名老头蹲下将手指贴紧倒地之人的鼻子边。
“还活着!还活着啊!”留着白色山羊胡的老头儿瞠眼朝人群喊道。众人赶忙将昏倒之人抬进附近的民居中躺下,送来一碗姜汤喂昏睡的老头儿喝下。过了不多功夫,老头苏醒过来。附近之人都凑过来看,屋子里站的都是,屋外也一群人趴在窗户,门口窥视。之前山羊胡老头儿进屋在床榻边坐下,关切的问:“老伙计,你好些了吗?”
“哦,哦……”床上被救的老头而点点头。
“老伙计,你从哪来的啊?”羊胡子老头问,字音拖沓。
床榻上老头儿看了看我屋子里围观的人群,道:“老朽是侍奉鬼王的巫人,老朽受卦象指引才来到此处,不慎迷路,结果饿晕在路边。”
屋内顿时一片嘀咕声。
羊胡子老头儿扭身摆了好几下手,屋子内声音才压了下来。
“老伙计,你说的卦象,呃,是怎么一回事啊?羊胡子老头问。
“要出大事了!”老巫卜道。
屋内霎时一片哗然,听老巫卜又说了几个字,众人又全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神情各异的瞧着老巫卜。
“我从卦象上看到——天,已经把鬼方赐给一个人了,这个人奉天之命,将统一鬼方诸部,带领鬼方子民重振祖先的荣光,横扫四面八方,成为真正的鬼王!”老巫卜愈发激动,直起上身,骇人的睁大双眼。山羊胡老头儿吓地沿着床边连连后退。
“上天将庇护此人,使他身上有三种吉兆——他将两次横穿鬼方与豨戎间千里穷山恶水而不死。”巫卜身子前倾,双臂撑在床上,“他将超凡入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扑通一声,山羊胡老头跌倒在地上,巫卜爬下床榻,两条腿搭在床上,仰脸指着人群大喊,“他将接受从天上飘来的巨大衮服,他是天命之王!四海八荒,谁敢忤逆他,其国必遭天谴!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太子和回来了!太子和回来了!太子和回来了……”屋外喧哗,众人连带羊胡子老头儿惊忙冲出。
屋内地上,那老巫卜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哂笑起来,双眼映着一点烛光奸邪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站起身来,拍拍尘土。
不到半个时辰,姮氏僭君乘诡闻讯亲自迎接太子和与鲜虞沱。车队沿着崖底的道路,途中搭上之前独行的虞招,经过一根根矗立在山崖边的宏伟雕花玄青黛紫相间石柱,顺着盘折于崖壁的道路,驶进位于崖顶的宫殿。宴请之后,姮乘诡命臣子将隗和等人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宅院里。深夜,虞招与鲜虞沱照约定进入了隗和的房间。
一进房间鲜虞沱便问道:“上次你不是说等做完了第一件事再说之后该做什么吗?现在是时候了吧。”
虞招答道:“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才提议今晚见面的。”
“快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隗和道。
“请容臣先问一句,鬼王姿有哪些亲近的大臣?”虞招道。
鲜虞沱回答:“大夫隗及钰和荣丕,隗及钰是王姿的亲弟弟,荣丕则是王姿的太宰,负责总管鬼王的衣食住行,这两位都是王姿亲近的人。哦对,还有丛崖一群有名气的优伶也常侍奉鬼王姿玩乐。这些人当中还是隗及钰最为王姿所信赖。”
“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虞招问。
鲜虞沱道:“大夫及钰是位君子,百姓和群臣都尊敬他,他平日里清廉谦和,做事情总是小心谨慎;太宰荣丕对上逢迎,对下傲慢,是个贪财好色的小人;至于优伶们更不用说,不过是些见识粗鄙的市井之人。”
虞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沱,你既然出身贵族,想必家中有些积蓄吧。”
鲜虞沱迟疑地点头。
虞招接着说:“明日早上我们就去见姮君,求他资助一笔钱财,然后你拿着钱财,星夜兼程赶回丛崖,把你的家产散尽,去贿赂太宰丕和优伶,托他们在鬼王面前说太子的好话,不要吝惜钱财,等太子回国站稳脚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然后你去见隗及钰,你见到他就跪地上哭,就说在豨戎时太子就时常想念叔父,经常对身边人讲叔父不会不管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他的。你弄得动静大点,最好让他府上仆人全听到……”
明月照在隗和寝室的大门外,虞招和鲜虞沱从房中走出,一声鸡叫,白昼已驱走了黑夜。
预言很快就传遍整个鬼方境内,所有人都知道,隗和回来了。
这天,丛崖崖顶上王宫中声乐喧天,隗和及虞招、鲜虞沱走进大殿中跪下。虞招跪在地上,小声提醒身旁的隗和:“您还不让鬼王看看您的孝心吗?”
于是正跪在地上的隗和身子开始随抽泣颤抖起来,不多时,隗和抬头嚎啕大哭,一边爬向鬼王隗姿所坐的台陛前,一边哭诉道:“儿臣在豨戎时日日夜夜思念父亲,向上天祈盼父亲能够健康,也求保佑自己能够完成维护鬼方与豨戎友好的责任,来为父王分忧。儿臣在豨戎时小心谨慎的行事,豨戎上下都喜爱儿臣,儿臣因此不辱使命。却没想到狄獂邽冀王心怀不轨,担心鬼方与豨戎交好会对其不利,于是胁迫诱骗单于加害儿臣,儿臣不得已才出逃。这一路上儿臣穿越沙漠、崇山峻岭,几度命悬一线,都是对父亲的思念,恐怕不能活着为父亲尽孝的心愿,支撑着儿臣,儿臣才侥幸回到父亲身边。”隗姿低下头去,面色为难,不敢看太子一眼,隗和继续哭道,“父亲!儿子思念您啊父亲!父亲!”王姿再撑不住,起身走下台陛,扶起太子,相拥而泣。
大殿之中,有人愧疚,有人感慨,也有人忧愁、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