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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雨夜 ...

  •   LA在下雨。

      所以这是梦。我清楚今晚不可能有雨,天气预报里明晚才会大雨过境,而今天的LA,整日整夜都晴空万里。

      晴朗很好。晴朗让飞机降落得准时,起飞得顺利。晴朗让机场大厅的熙熙攘攘反而显出空旷。晴朗让整整一天两夜没有合过眼的我都感到心悸般的畏光。

      强撑着送完机,回公寓后我不再开灯,摸索着拿药。送药的水明明满杯,咽下却滞涩,剂量大概过了点;然而已成定局的错要再纠正也来不及,我还是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深处,等药起效。

      这个梦仍然做得太清醒。我明知它是梦,甚至还记得落入梦境前残存的考量。

      当时我在想,今晚是安全的。不会错过任何消息,不会被任何人发觉:实验告一段落,报告下周五才交。小念在飞机上。而莫延,他不会再打电话来的。

      所以能放任自己用药,反正谁也不会来找。我真的不能再睡不着。

      即使代价是要回到这个副作用一样挥之不去的梦境。

      我十八岁生日前的那个晚上。

      永远从楼道口孤坐半夜开始,永远以留不住小念结束。我之所以还没把它叫做噩梦,只是为了连串梦魇中间里总还留着一个不曾消散的温情细节,小念忧心我的冷暖,手掌会关切地贴上我的脸颊。

      而其余时刻,全都是轮播的惩罚。

      我等的人永不会准时出现,有时候我坐到天明,有时候我走出去找,找到他时可能是午夜可能是夕阳,但无论我的改变还是梦的改变,都改变不了小念不会来,改变不了我的爱小念不需要。连梦里的臆想,他也不愿驻足,不要听我支离破碎的恳求,无论抱多紧他都会推开我,会离开而再不回来。

      覆辙一遍又一遍重蹈,直到轧出深渊万丈。

      而我抬头看这一次的梦。LA的霓虹灯光,在雨中就更像因其虚妄而极致绚烂的波光。

      莫延的影响。

      在梦外,莫延是我的特效药。他听我说话,包容我的笨拙,他起初会在我醒来前离开但后来不会了。我执着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是不可思议的美好,然后沉醉其中,很久都没再见过这个梦了。

      直到LA的雨从梦外落进梦里,一遍一遍淋着比上一场雨更依恋他的我,一遍一遍见证同上一场雨别无二致的他。

      我在莫延身边再未做过噩梦,他还是会有。挣扎叫人发慌,唤醒全是徒劳,叫他没用,摇晃没用,拥抱也没用;可他到底握住我的手,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了。

      是有用的对吧?我陪在他身边,是不如他对我那么有效,落入噩梦前,明明生着病的莫延甚至也不肯让我抱着,要把我赶出房门外才能安心睡觉。可到底还有被握住的手,是能够安抚到他的。

      那一整夜我都放心不下,恍惚睡一会就要惊醒睁眼检查。他还睡得好吗?还握着我的手吗?我有没有不小心松开他?

      检查的结果都安好,便渐渐放下心来,醒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一次醒来,莫延已经率先松开我的手,从我怀里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张简短的没有联系方式也没有落款的字条。他还是那样惜字如金,不肯让我知道他名字的写法。

      我都来不及问问他是否感觉好些了。

      烧应该退了,但头还会晕吧,早知道我应该夜里再给他测测的,或许还该偷拿一张名片来看,那样就不用延搁两天半才再次找到还必须假装云淡风轻了。

      可那时他还握着我的手,我又怎么放得下。

      再找到他后我几乎整日整夜和他呆在一起,一有空就去找他。用的说法是我在同莫延编织恋爱的假象,是在对小念撒谎;实则对自己我也一样暗度陈仓。

      无论表面的辩护是什么说辞,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我已经把能想到的追求方式与热恋步调全都为莫延用尽了。

      想带他走遍我生活中所有灿烂的地方,他也都跟我去走了;却出发得勉强,兴致昂扬得礼貌。精神奕奕的间隙里,他会找一个以为我没在留意的时刻,抬手去揉太阳穴,接着侧头叹出一个无奈而包容的笑。无论要求什么他都陪我,可也只是陪我,一次也没有邀我同他一起去往何方。

      买来的点心,做出的菜,他总会捧场,然而哪一道都没有被他记住,更遑论能惦记到告诉我说想再吃到。这么久了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喜好。

      费尽心思的小礼物换了又换,他全都收下,也只是收好,谁都没能够长久留在明面上。最轻薄不过的拍立得合照他都一眼不多看就压在箱子最底下。

      吻他,抱他,说尽一切甜蜜的话,占满他的全部时间也让他充满我的世界——我即使真正与谁相恋,也不可能比这做得更热烈更好了。

      可莫延经历过这一切后也没有为此多动摇一丝一毫。

      也许他包容,默许,抗拒后会笑着妥协,但无论再怎么亲昵,界限仍分明,绝不朝我的方向越雷池半步的。

      自始至终风流得优雅,温柔到最后仍可以潇洒。

      我却沦陷得丢盔弃甲。

      是以这个回到十七岁最后一夜的梦,我明明在S城推开门,却走进了LA的雨中。

      虚幻的雨,淋起来居然也很真实,冰凉的,淋漓的,又冷又空。我想那是惊悸的虚汗吧,可我为之惊悸的东西,我简直不能承认它们是真的:

      接机的这一整天里,就连见到小念,也无法安抚我见不到莫延的难受;

      就连看着小念身边的恋人不是我,也没有比见不到莫延更难受。

      多荒谬。

      我不知道身体里这颗沉沦了的心是否还记得,最一开始,之所以会走进那家酒吧而遇见莫延,那是遵照小念的吩咐,为了不再让小念困扰才去的。

      而如今,我的渴望我的痛苦全都染成了莫延的颜色;就连最深的梦魇里,这条路,也都被LA的雨给笼罩住了。

      若这条路走到尽头,最后我找到的人也不再是舒念,那我的心到底还有何处没有沦陷,还剩下哪里唯独只有小念?

      我曾经许诺过会永远爱舒念,即使他不会爱我,我的心意也永不改变。没人要听的誓言也是誓言的。

      不再爱小念的我,还是我吗?

      能移情别恋的爱,还是爱吗?

      我努力对他好,甚至不能让莫延的心动摇半秒;莫延对我若即若离,却让我沦陷至此——那我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说只有认真的热烈的想要陪伴的爱才是真正的爱,说恋爱游戏不过空洞的虚幻飘渺。

      难道当真,捷径原是正途,长路反是歧路?

      ——

      渐渐路走到尽头。经过熟悉的建筑,转过曾充满暧昧的楼梯口,我一步又一步验证了梦中这条路全然是LA通往莫延住处的那条路,一点S城的残色都不再有。

      按响门铃,等待着门拉开的时刻。

      逐渐接近的脚步,然后是暗色雨夜里第一束暖光。门开了。

      是莫延啊。

      那么我正式承认我完全沦陷。

      而我也终于可以一并承认,其实自己比这还要认输得更早一些。不,不是在等候门打开时我心里已经隐约期待着莫延的脸,不是我明明不甘愿承认沦陷却害怕莫延把我划出边界,而是我在告诫自己要期待舒念的时候说的居然又是舒念。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自己提起小念的时候,会开始走神,会开始不经意连名带姓地叫舒念?

      但紧接着,更荒谬的事开始出现。

      那张明明是莫延的脸,满是担忧了一夜终于放下心的神色。语气同眼神一并放软,问句更是再家常不过:“怎么弄得这么一身湿?”

      那双明明是莫延的手,亲切而绝无暧昧地把我拉进门,伴着关切的唠叨声远去又归来,举起干毛巾,为我擦头发上那些LA的雨。

      这种家人般的亲昵,在小念是寻常,莫延却罕有。

      为什么,竟会如此?

      在S城的梦魇被LA覆写之后,在我已经对自己为莫延的迷狂投了降以后,在我开始怀疑我所相信的那种彼此相守的爱或许根本没有意义的时刻,这个温情的细节,却依然如约驻守此处,永不缺席,永不消逝,永不褪色。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的吧,是对的。

      果然我还是只能喜欢小念一个啊。

      我想我可以永远都爱着小念,虽然他不会回应我,可只要我还去爱小念,至少这个梦魇缠身也打不断的、永恒的温情时刻,就永远不会湮灭。

      哪怕我的心浸满了LA的雨,我对小念的心情是不会改变的。

      只是,当我环住这个人的腰,紧搂着热烈爱抚,用力吻他的每一秒,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天两夜没有见到莫延的煎熬实在太压抑,哪怕是梦里的再见,也让我抑制不住想念。

      我想他,真的很想。

      用脸颊亲昵地蹭着他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只是如果,真有一天我淋了雨去敲开莫延的门,他除了笑除了无奈除了给我指一遍浴室的路告诉我刚巧有热水可以用,或许也可能,因为某次雨在春日,刚好工作顺心,再加上或许好久没见我也有一丁点想念,莫延会松弛下来,真的也这样摸我的脸,问我怎么弄得一身湿。

      其实不可能的。

      他连自己的痛都是忽略不计硬撑到底,要他照料别人,恐怕不是不愿,是干脆就会不知所措的吧。或许慌慌张张,会拿错毛巾而用抹布给我擦脸;其实那样也好,想想就觉得很可爱,有家一般的温馨。

      即使他现在并没有在为我着慌,即使这只是个梦,也忍不住要为这联想而加深本就热烈的吻。

      喜欢你。只喜欢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

      等等。我说了什么?!

      还真是沦陷得彻底。可以说喜欢,可以求他别离开,但爱字怎能这样轻易出口?

      前一分钟我还在发誓说我永远都爱着舒念,我只能喜欢那一个人。梦中的誓言也是誓言,没人要听,没有人愿意认同爱的永远,难道连我自己都不再尊重它了吗?

      更何况莫延绝对不愿听到我这么越界。

      他如此坚守边界,从未主动向我伸出手,我是自己陷下去的;若他听见我说爱,恐怕比小念那时还要更困扰得多。

      莫延不是小念。

      小念至少是不舍得扔掉旧物的,就像他如今还会关心我最近如何,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过去了多久。

      而莫延,他的片叶不沾身一以贯之,从衣物到食物到礼物再到情人他没留恋过任何一个,那个传说中的七年情人没留下过一张照片也从未被他提起过。至于我,我还用说?

      笨拙无趣缠人他或许还不至于扔掉我,但说爱是一定会被清理门户的。

      对于我错误的狂热,小念会同情可怜我;我曾经那么恨那份同情,背过身远走T城也不要小念可怜我,但终究托赖这种同情,小念的世界里还容得下不是恋人的我。

      莫延不会。

      他当然不至于责备,小念都不把我当回事的话莫延更不会正视我的。

      他也许抽着烟沉默一会,惊奇,不当真,略微嫌烦,遗憾于又一个床伴终究还是越界,又觉得不值得为此就使场面冷却。最终他大概会隔着烟雾缭绕瞥我一眼,叹一句【话说太早,你还年轻】。

      当然也可能是更加柔和婉转些的语句。在说之前,莫延或许先轻微地哼笑一声;又或者说之后,才笑着又按灭了烟;反正最终,他一定是一笑了之的。

      而那之后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我了。

      莫延包容我有多温柔,剔除我就会有多利落,这一点上我确信得无以复加,有前车之鉴。我只是在想象他那时的神色,也许冷酷也很迷人。

      与此同时我听见这个虚幻的莫延在应一声带着喘的“嗯。”

      梦真好啊。梦里莫延居然会答应,这个梦好得简直不对劲。

      然而我还是不能对莫延说爱。哪怕这只是一个梦里的莫延。他会要我但不会要我爱的。

      我只能喜欢那一个人。我永远都爱着……舒念……

      不对。

      舒念……

      不对!

      小念……

      终于叫对,也终究叫错两次,那么第三次再正确根本也不能算数了。其实十八岁的我从来不是这样,无论哭诉多少遍喜欢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叫出口的永远都是小念。

      原来我已经离十八岁那么远。

      是不是其实,我连那一个人都不配再喜欢?如果连永远叫小念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到底有什么立场宣称永远爱舒念?

      连怀里的人都替这个梦魇来制止我的拥抱,它抬手一把抓住我的肩:“你在叫谁?”

      我在叫舒……小念!

      然后我看着那张明明是莫延的脸,彻底成为梦魇的代言。

      它质问,甚至用了个我无法饶恕自己的字眼:“你在叫哪个贱人?”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怎会允许这个字眼出现——我明明知道的,小念受过它的伤,他那时即使听路人吵架提到这字眼都会发怔,会不自知地流泪。人若非受过创伤不会有这样表现,我清楚的,小念受不了这个词,我明明记得的,我怎么会?!

      ……然而事竟然真的就这么发生。

      又或者,我其实,是不是在最深处的心底,有时候也会怨小念不爱我而爱谢炎。

      谢炎用这个词伤害过小念,我没有,可他得到小念的爱,我没有。我固然也是混蛋,可谢炎又比我好在哪里,最多他比我更早出现在小念的生命里,我来晚了,我没有办法留得住小念,所以这只是出场顺序而不是别的。

      不是为了小念居然能爱上根本没多爱他只是轻佻虚言的人,不是为了我期待的追逐的认同的那种相知相守的爱原来连小念也不感兴趣,不是为了恋爱中的人居然如此掩耳盗铃,连并非百分百的爱也可以蒙住眼去依恋。

      但我仍然不能允许即使是我的梦魇用这个词来谈舒念。我说过,我不会用这个字眼来伤害小念,即使小念不爱,我也不会。

      梦魇对着我的制止只是含糊地笑了一阵,然后变作沙哑的声:“滚出去。”

      嗯。

      其实,即使它不让我走,也本就该叫停的。我或许可以承认对莫延沦陷,可我仍然不愿认同这种或那种虚幻空洞的欢欣,就能算是爱了。

      对爱不认真,拥抱也没有意义。对着幻象的莫延,我不该热切,即使再想念也不该只沉迷于自己织造的幻觉。那样简直是在假冒伪劣。

      这个梦也本就不会有第二种结局。从以前到现在,走出梦境时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只是最离奇的是,在自我厌恶和全身发冷的缝隙里,在离开这里走回LA的雨中之前,我还是停顿了半秒,着魔似地重又再看了那张脸一眼。

      原来我已经沦陷到这般田地了。

      一天两夜没有见,我连刚刚吐出对小念恶毒字眼的梦魇,都可以有半秒忽略。就为了想再看一眼那毫不真实的、只是梦魇化身的幻象。就因为那无论如何确实是莫延的脸。

      水滴密密麻麻地从上空撞击到头和肩。比起淋漓,更多是痛觉。

      人居然能爱上根本没多爱他的人,不是相知相守的爱也可以自欺欺人地爱恋,这根本不是在责怪小念。我透过梦魇真正在责备的,是自己失去底线,是自己纵然如此也还依恋。

      那个字眼,说的是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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