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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醉与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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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过得都如鱼得水。这个水当然指的是莫延。
好像从没试过这样自在的亲密,这样亲密的自在。在一起度过的漫长时光里我仿佛告别了曾经的自己,再不用小心翼翼还进退失据:任何邀请都不被拒绝,什么特质都只被喜欢。
有时候我甚至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小孩子一样向他撒娇。毫不意外地,他会笑着揉我的头发;而令人惊讶的是,我也不再烙印般地下意识为此自我审判,对【像小孩子】这件事战战兢兢。
彼此耳鬓厮磨着度过所有闲暇,好像掉进豆袋沙发一样释然的幸福感。
最近甚至有勇气主动打电话给小念。听到他的声音,居然也不再那么万劫不复的伤心。
人原来真的会被幸福感包裹得更加勇敢。
打电话也不是没来由。通常是为了拜托小念帮忙在国内代购一些各地特有食材;这里面是有一些假装恋爱的表演性质没错,可食材本身也确有刚需,绝非胡搅蛮缠的谎报军情。
用中式口味的菜肴点心讨莫延微笑,固然很有效;可那总归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消息,用着用着,心头渐渐便涌上一些莫名的不甘心。接着某天忽然就会想,或许能知道莫延的家乡口味就好了——比中式更加精确的定位,是外人所不知道而更能让莫延熨帖牵念的滋味。
是只有我知道的莫延。
不打算去直接问;近来也稍微领悟到了所谓情调的存在,有时候,“妙”就是须得“不可言”。
某人的言传身教,嗯。
所以是预备用一些连中国城里都买不到的地方特色食材,一道道去试。能够有这份耐心,或许是我所期待的不止找到谜底;也或许,我已经幸福得足够安心。
即使暂时还不知道谜底,也可以期待明天。
设想一下试菜会发生的惊讶与惊喜,就觉得每天早起睁开眼又多了一件值得期盼的事情。即使今晚餐桌前的莫延还没有怀念依恋的表情,可眼角眉梢会流露出的吃惊神情,想想也生动得很有趣。
带着这样的心情去描述虚设的恋情,作弊也是顺利得很。
小念对我的“恋爱事实”深信不疑,连那个顽固不讲理的谢炎也开始半信半疑,松口说,之后访美办公的行程中小念可以来看我。当然他的说法是怀疑我在故弄玄虚、试图松懈他们的警惕,要陪小念来LA检查我所言真假;可小念说要来带食材特产给我,那个幼稚鬼除了陪同全程,难道还能拒绝小念不成。
而且我也不觉得会被看出什么破绽。
当初我那么真切地爱着小念,可强求得到的,也只有错误和罪孽。到头来所有人包括小念本身都觉得我不过是在经历爱的错觉。
真正与我一起编织爱的错觉的莫延,反倒很能说服小念。
其实我也理解小念为何会被骗。
从没这样亲近一个人而又被他所亲近,甚至小念那时,也不及此时莫延的亲密无间。小念爱着别人,基于年龄又对我更多一层隔阂疏远;莫延谁都不爱,在纯粹的欲望上我们却能彼此真诚地认定,握紧对方的手入眠。
只要不追问真伪,好像这也不失为一种鹣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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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不需要骗小念的时候,我也一样清楚这不是相恋。
friends with benefits,比单纯s*x partners更彼此正视珍惜的定位。或许吧。
但有时候会觉得它其实也不精确。我与莫延相伴已不完全是为了所谓benefits,至少早已不排在首位;说来或许没人要信,我们夜夜腻在一起,全套却罕见。更没人会信的是我竟然为此而感到安慰。
不与爱抚相关的亲吻也一样缱绻。即使没有全垒他也激动万分。然后第二天,醒来还是能见到他的脸,带着笑意的眼。
莫延曾经追逐的可是风月无边。
所以我想,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我们是soulmates with benefits sometimes,这样说更精确。比f*b还要更亲密无间,还要更超脱爱欲而在乎彼此一点。
我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在律所被助理小姐拦下来时才会生出些幻灭。虽然只有一点点。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变得更生动一些,语气却仍专业。拿了一张空白课表请我圈出没有课程考试安排的时段,言谈之间没有一个字透露她上司的安排,却分明在告知我过几天将被引荐。
那会是真金白银的提携。而这份大礼已经慷慨到远超Lee平素赠予情人的定例,是她所未曾见。
接着助理小姐露出客套的好心的笑,给了我一个存好相关材料的U盘,让我"对Lee律师的惊喜有所准备”。
那个笑容真是微妙难解。
她好像有些轻蔑,提醒我该感谢,该用功准备别给Lee丢脸。又好像只是单纯想要揭露秘密惊喜的狡黠。
我想后者大概只是我过于乐观的幻觉。
大概最没人要信的事实是,我不愿意莫延像这样“待我好”。
这不是头一次收到他给我远超普通情人的赠予。相依偎的幻觉像肥皂泡一样流光溢彩,接着时不时就会被一些昂贵到过分的礼物给戳破。
我说了“谢谢“。可老实说,如果不是推拒似乎会让莫延感到不安,我连那一句“谢谢”都憋不出来。
超规格对待,实际上就是还在那条轨道里呆着。更高薪的情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但那也是来自莫延的提醒。就算他不提醒,我自己也会警醒,所以没什么好伤心;我知道身处其中的我们都是清醒的,知道这里不存在爱情。
可我以为至少会很近似。不知内情的小念都深信不疑了不是吗?
助理小姐的轻蔑第一次让我真正清醒,就连那份【与莫延亲密到近乎恋爱】的假象,也并没有我引以为傲的那么真切。
小念被骗,那是他隔着电话线;但助理小姐见过太多曾经的与现在的莫延,她的意见自然更客观一些:我不过是流星里更亮些的一颗,情人中得分更高一位。所谓近似相恋的假象从一开始就只存在于我的自以为。
我以为我是在骗小念。原来是我在骗自己。
可这份小小的幻灭,仍不是今晚混乱的终点。
走到律所门外时LA在下雨。
这段时间以来,每晚都有处可去,很久没有见过夜间街道,对雾似的雨中鲜艳而迷乱的霓虹灯光更感到陌生。一时间联想起的竟然是很久以前,奔跑着去与莫延重逢的那天。
那天从我眼前身侧滑过的霓虹流光和今天所见的霓虹是同样的成分。
LA的雨也是和风细雨,并无雷声。心中却惊雷骤起。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到底骗了自己多少?
从一开始告诉自己要学习Lee的情爱技巧,到后来说情不自禁追逐莫延温柔的包容,再定义为我们之间纯粹坚定的欲的吸引,却又连fwb的概括都犹不知足。一次一次反复默念这里没有爱情,告诉自己它是一切唯独不是爱。
可我若真的能安心于非爱的相处,又怎么会不对现状乐见其成呢?
我应该乐见其成的。我应该满意我们之间被浅薄地定义。
人人都看出我们没有真正相爱,我应该庆幸这种清晰。
已经验证过哪怕最完美的爱情幻觉与真正的爱情仍然泾渭分明,我应该赞同这种结论。
与莫延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满足了酒吧中彷徨那个我的全部构想,为爱情中受挫的全部创伤温柔地止了痛,甚至安抚了曾经孤儿院中那个需要被接纳、被认可、需要给予别人照料而变得有用的,没有好好长大的小朋友。我得到的比我想要的还多。比我能想到的都更多。
到这地步我该别无所求了才是。可我竟然还不满意。
所以我到底,是在对什么不甘心?
捂住头,闭上眼,不允许自己再往危险的方向继续深想下去。对自己的想法,对之前的伤心,忽然间都涌起一种深深的恐惧。或许那是种被动摇信念的恐惧。
——我爱的人是舒念。是小念。
反复默念着我的咒语。对小念的爱几乎是我的信仰,可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诚实得可恶:
现在的我,那天晚上奔跑着将LA抛在身后的人并无区别。我告诉自己想要这个,追逐那个,可真正的心底,我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在想。
我见莫延,就只是因为我想见到莫延。
而刚刚在心里我第一声默念出的竟然是连名带姓的【舒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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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反侧失眠了一夜,第二天课也几乎是恍惚着上完。傍晚接到小念的电话,说因为行程临时变动,改在明天抵达LA,当晚就要离开,但再过一个半星期,会在回程前再来认真看望我一次,足有三四天。
我听了也来不及失落或雀跃,只是应和着把行程记下,然后开始做准备。
看了下之前写的备忘录,除了提醒自己要筹备为小念他们接风的事,竟然还计划过要把公寓假扮出更多【有一对恋人生活过】的痕迹。
当然,上面并没有这么直白地写,因为这个本子或许会被小念看到,我只是隐晦地做了些标记;可现在看却那么刺眼。
而且也来不及。天太晚了。倒不如就这样吧。
就让房间是现在这样,然后让小念,甚至是那个爱挑刺的谢炎,让他们判断一下这种模样的我到底算什么。
我不再粉饰一切。
然而,好像也不知道该恐惧得到哪一种裁决。
——
电话再次响起。
我这一晚心乱如麻,又很累,就是这会儿房东打电话说楼下火烧了房子,我也未必有兴头匆匆逃生。本来不大想理会,可铃声那样执着地响,到底还是看了一眼;很难得的,居然是莫延。
我们当然很常常通话,只是由他来电却少见。
从前我好像都没有注意过这些。也可能是我洗脑自己不去留意。不。我应该不在意、甚至该为这些事实感到松口气才对。
我到底在想什么,又应该在想什么?
最终还是接起电话,听见莫延清了清嗓子:“是我。”
我当然听得出来他是谁。他怕我听不出来一样,还要那么郑重地澄清声线,真是可——不,这时候居然还走神冒这种念头。是我荒谬到简直可笑。
想那么多,不如脚踏实地听一听真实的莫延。
虽然声音或许会跟着人一样麻木起来:
“有事吗?”
我其实更常常问他有空吗,然后发出邀请。如果没空,其实我也不曾探听过他的日程,就像他也从不探问我的行程。以至于他要计划什么,还需要助理小姐找我核对课表的空余时间。
那是礼貌,是分寸,还是一种到此为止的默契呢?
或许都是。就好像我虽然问了这句,但能预料到他是不会回答我的。
电话那头如我所料地顿了顿:“你在忙吗?”
你看。
但他不回答我,我也愿意回答他。虽然此时此刻,具体回答就意味着拒绝;我知道,或者说这就是我的意愿。
第一次萌生出这样冷的想法:或许我也该站在拒绝的背后,从另一个角度,再看一看莫延。
失眠、恍惚、混乱、纠结,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实在没一件能体面说出口,我临时要编,也编不出什么,于是只能对着备忘录,念那行过期的再来不及也不必去做的计划:
“嗯。我买东西,收拾房间。“
我曾经想买一些更有情侣气息的东西,把房间收拾成【有过相恋两人共居】的假象。
如果他追问,我会这样放肆而直白地回答,我真的会。
但他是不会追问的。所以放心好了。
果然越过追问,他直接跳跃到下一个提议环节,轻盈而优雅:
“今天都没见到你,我等下过去吧。”
我想,暂时没必要去解读到【他不在乎】【他不关心】。解读出来的话,我就必须为此去感到轻松和乐见其成,因为那样才是对的。
可那样太累了。纵使应该,我也不愿。就听听他还会说些什么吧。
“我很忙,晚上要弄到很晚。”
第二次的拒绝变得含糊而敷衍。说出口后,下意识有点怕莫延会不高兴,但更可耻的是,我似乎隐隐在期待他不高兴。
这一整天没有好好吃东西,现在脑子变得糊涂起来。这两个想法应该哪一个才是对的来着?
而莫延对我很好。还是没有生气,还是继续提议。
这一次提议的是明天。明天好啊,拒绝明天的理由是现成的,省脑力:
“不行。明天我有朋友来看我。”
莫延。你会问问这个朋友是谁吗?
“住你那里?”他应了一句,没等我回答是或否,就递进到下一个提议,“那你晚上到我这里来?”
我第一次想莫延确实比我成熟太多。他的思路是不被谁打断的,如愿以偿就好,无法得偿所愿就罢,遇到意料之外的事就轻盈地跳过去,让人生成为潇洒的直线。而不是像我这样纠结成麻线。
想这些大概耗尽了我刚回复的一点点脑力,编不出新的理由,只好干巴巴回答一句:
“不行。”
然后莫延帮我补全了他并不真的在乎的理由:
“白天陪他,难道晚上也要陪?”
好创意。不然我真不知道当晚就要离开的小念能让我怎么编。我说我去送机,只会让莫延继续问后天白天,后天晚上。
那就干脆直接让后天也一起:“嗯,这两天都是。”
说完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就已经是【莫延在探问我的行程】这件事在发生。原来这件事发生的样子,也就是如此而已。
有点伤感。我原本以为会发生在不一样的场景。
但这伤感是不应该的。我今晚产生的所有感觉就没有一个是应该的。
但它们又那样有力。我否认这份伤感,可我清楚,十秒过后它就能让我喉头哽塞到说不出话。它不在乎我的否认。
就像我否认自己对莫延的追逐迷恋期待失落彷徨恐慌也没法让它们从我身上离去。
而莫延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在继续温柔地毫不动气地收尾:
“好吧,那我打电话给你。”
我不能再接电话了,我会说不出话来。半秒后我明白他是说以后给我打电话,不必现在局促不安。
可我也同样不想了。忽然间想起的,竟是曾经酒吧重逢时,他那个失望的扶后颈的动作。那时他希望是我才会失望;但现在他对接二连三的拒绝仍能保持住温柔。
我宁愿要那种失望。我可以不要这温柔。
十六个字的幼稚,却只有其中最不堪的两个字被我生硬地放下。
但仍然没人对我表示失望。莫延只是终于不再往下问第三天的白天或夜晚,然后回到最熟悉的沉默中去。
我反而去问他:“还有事吗?”
这话问得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在挑衅而挑衅得毫无道理。他到现在都不发火,已经是罕见的包容,我还想要什么?
居然开始厌恶温柔和包容这两个我以为我沉醉过的词。我只针对这两个词。尽管再开口,他还是可恨的温柔与包容:
”没有。等你朋友回去,你再来找我吧。“
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我邀请过好多次,雀跃过好多次,我总以为永远被答应是特别的,原来不是的。连拒绝他也永远应和。
f*b,我竟然还嫌弃过那个词太过单薄。真不该那么狂妄的。
忽然清醒过来。在这里只顾胡思乱想,还没有给我风度翩然温柔包容的s*x partner回话,这该多么失礼呢。电话那头的莫延还在等着,可我想了很多拒绝的短句,也终究没有哪个能顺畅说出口的。
或者这没出息的嘴巴只是想答应他。
可那样是不对的。我应该爱小念,我应该知足于现在的局面,我应该——
我应该想清楚,想明白,再谈所谓自欺欺人。
“再说吧。”
逃亡一样挂掉电话,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想明天要早起,要吃点东西再去接机,记得喝点咖啡。要打起精神别让小念再操心。
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打算粉饰太平。可算了,现在已经累到没力气纠正什么了。
这一切都明天再说吧。
明天会是更好的一天吗?
可是明天不能去见莫延,我已经拒绝了。
早知道不那么心血来潮地在今晚就做什么拒绝实验,现在好了,明天想见也只好抱着手机看照片。
他当时提议的明天是他来看我,还是我去找他?
这不都挺好,真是的,干嘛要拒绝。
思绪混乱中惟有这句忽然如闪电划开天幕,教人悚然一惊:
哪怕今晚后天的拒绝都是托词现编,可明天白天的邀约,本来就必须拒绝。因为还要去机场接小念。
可我满心里辗转的,却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