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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李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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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李宣的场景。
那时她中途退学,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二鱼整个午休都窝在老师办公室,帮忙批完作业后拿了她的表格,准备上来。
南方的夏日悠长,蝉鸣一拉伴人出工归家,大多数时候使人心浮气躁。蒋鑫鑫难得窝在座位上解数学题,写一道被卡一会儿,等她终于磨蹭到倒数第二题,量角度的时候发现尺子还找不着了。
明明刚才还摆在桌子上,蒋鑫鑫暴躁地把自己的窝翻得七零八落,书包翻过来倒过去,连桌角靠墙壁的缝隙都找了,把尺子四件套重新集回了仨,还是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用时方恨找不着的量角器。
她愤怒地把笔扔下,回过头环顾班级一周,打算寻人晦气。
班里零零散散的人,要么在午睡,要么聚成几小团在说小话。只有李宣一个人坐在最后慢吞吞地收包,偏偏她还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抬头跟蒋鑫鑫四目相对的时候,也不躲。蒋鑫鑫登时就被她看出火气了。
她拉开凳子走了过去,问:“我能翻翻你的包么?”
李宣如临大敌:“为什么?”
“我的量角器不见了。”蒋鑫鑫吊儿郎当地说,“刚刚还在我的桌子上,我记得前不久你路过了吧?是不是你顺走了?”
李宣很不配合,表情愤懑得像被栽赃的小媳妇,蒋鑫鑫不耐烦了,直接伸手去抢:“你让我看看不就完了?你要是没拿包里就没有,你心虚什么?”
李宣死活不让她翻包,这一出可谓是把空气里漂浮的困倦因子全赶跑了,班里的同学默不作声地里三层外三层把她们围成了世界中心,这可不得了,这是班级矛盾、大冲突啊。
蒋鑫鑫一看她那样子,就感觉这事八九不离十,火气更盛,李宣瘦瘦小小的,蒋鑫鑫借着个子优势直接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把书包抢了过来。
李宣涨红着脸,蚊子叫一样地说了:“量角器又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为什么我要偷你的……”
蒋鑫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铁皮盒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为什么你要去偷收破烂奶奶的?你不就是别人有什么你就要顺手拿了吗?茜茜都被你偷过多少东西了,它们难道很值钱吗?”
李宣的脸还是通红,但是嘴唇煞白煞白的。可惜没有人关心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冷漠地刻在了他们心里,如今蒋鑫鑫把可敬可爱的班长大人一搬出来,他们自然而然站到了强势者这边。
蒋鑫鑫开始把她书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李宣在另一头,感受到了被当众剥衣鞭挞的耻辱。时不时从人群里冒出几声尖叫“哎呀,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计算器!”“我找了好久的手账本!”“我的公主贴贴画……”
蒋鑫鑫最后把她的书包完全地倒过来,叮叮当当的碎物纸片掉出来,她没找到她不翼而飞的量角器,但是看到了一块很眼熟的橡皮擦,她之前调皮,拿美工刀在这个橡皮擦上手刻过印章。她还看到有些属于二鱼的,伸手过去把它们都拢在一边。
随着这个破旧的包被扯开,李宣彻底沦为了整个班的众矢之的。她立在另一边,双眼也已经通红了,手紧紧地攥在身侧,居然没有哭,显出有些倔强的神情来。
二鱼终于带着表格姗姗来迟了。她一进门,就看到大家都围在教室后门,奇怪地喊了一声:“都干嘛呢?回自己座位好好午休。”
众人的包围圈分解了一块,她这才看见蒋鑫鑫在人群中央,她一手拎着一个旧布包,另一手攥着李宣的手腕,雷霆霹雳的声音:“走!跟我去找老师!”
二鱼感觉自己脑袋都大了,连忙跑过去要拉开她们:“干嘛呢?!”
蒋鑫鑫告状说:“茜茜!她偷了我东西!她偷了我们全班好多人的东西!”
二鱼狐疑地转过身去看李宣,李宣一打看到她出现,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稀里哗啦地落了满脸,现在哭得都哽咽了。
二鱼皱着眉问她:“你偷东西了?”
李宣没回话,她哭得这样惨,也说不出什么。
“人赃并获!”蒋鑫鑫拎着那个包,火上浇油地嚷嚷,“我要去告老师!让她赔我们!”
人群浮躁起来,也在说着要她赔什么的。二鱼甩了她手臂一巴掌:“小声点,午休时间闹什么呢?!你先松开人家!”
蒋鑫鑫是有点热血上头的性格,脾气起来就不管不顾后果,最后还是郑思睿带人帮忙拉开了她们,二鱼领着一边一个,头疼地带她们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看起来也很头疼。她先是问李宣:“你承认你偷人家东西吗?”
李宣抬起她狼藉的脸,班主任提溜着那些小玩意儿:“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你偷的。”
李宣环视一圈在场的三个人,她们也在看着她,没有人表情有任何松动,毕竟她们算起来其实都被她偷过东西。她吸了吸鼻子,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班主任乘热打铁:“那确实是你做错了事,你应该跟人家道歉,把东西还给人家,对不对?”
李宣这回没点头,她的眼神里反而有些茫然。
班主任细声细语地说完,转头对着蒋鑫鑫的时候,却没那么小心翼翼了,因为她挺喜欢蒋鑫鑫的粗性子的:“你说你,没事翻人家包干什么?就算人家偷了你东西,你也不能不经过人家允许抢别人的包,知道没?你也很人家道个歉。”
蒋鑫鑫梗着脖子,大声说:“我不道歉!我没错!”
班主任只感觉这会儿不仅是头疼,好像牙也跟着疼了起来。
李宣看了看她们脸色,转过身来面朝着蒋鑫鑫,用她一塌糊涂的样子鞠了个躬:“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
蒋鑫鑫板着脸瞪着她,小孩没想通她怎么好意思要自己原谅她的。
李宣原本要直起身了,一看她的表情,哆哆嗦嗦地又弯下腰去了。
大家都不说话,蒋鑫鑫感觉到有些尴尬了,转过头来求助二鱼,二鱼给了她一个眼神,意思是“你也差不多得了。”
蒋鑫鑫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别别扭扭地开口了:“行吧,那个啥,我翻你包也是我不对,我道歉了。”
最后班主任两手一拍,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说:“你们俩互相道了歉,李宣你该赔的赔给人家,这事就这样吧。”
皇帝宣布大赦天下了。蒋鑫鑫先拉着二鱼往楼上教室跑了,留李宣一个人在后头,和她的小破包一起。二鱼回过头去,只能看得到李宣头顶的一簇发旋,不规则地翘着短发。现在想来,分不清是天生的发旋还是被打出来的疤痕。
后来李宣也上来了,拎着包,“挨家挨户”地去还那些她偷来的东西,每还一个,就说一句“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吧。”配上她一脸泪痕,显得格外可怜,大家都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是目送着她一路过去。
到了二鱼座位,二鱼抱着胳膊,指尖捏了一张纸,也在等着她。李宣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来,这回她的眼神二鱼看懂了,那是眷恋,和着羡慕。
李宣把包放在她桌上,小声说:“这些,都给你了。”
二鱼摇摇头,很直接地说:“我不要。”
李宣怔愣了一会儿,感觉到这个小破包着实和二鱼格格不入,这才慢慢地又把包扯了下来,坠在地上。
二鱼不要那些她已经失去的东西,从来都是。她把那张纸递给了她:“记得填一下这个表格,到时候交给教务处的庞老师。”
李宣双手接了过来,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是她的退学确认单。
没了,没有了。
二鱼拼命搜寻,可是对于她的记忆,真的就只有最后这一点了。
她明明马上就要离校了,在校园生活的最后一个中午,她的尊严突然就被当着全班人的面撕碎了。在离校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跟人道歉,恳求别人的原谅。
李宣在和她为数不多的交谈中,曾经说过,她觉得这个世界对她很不公平。如果真的有上天的话,能不能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新一周周中,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沉痛地向同学们宣布了这个消息。他们曾经的同学李宣,在上周六傍晚五点左右,溺死在了立江。目前尸体已经被打捞起来,她的家人也认领了。
班内响起低低的讨论声,死亡离孩子们的生活实在太远,乍一出现,就像生姜丢进了牛奶里,完全的格格不入,辛辣得让人难以接受。
至此,关于李宣的一切,就这么被匆匆地划上了句号,封进了档案袋里。而活人对于她的一切情绪,同情的,厌倦的,都被死亡封住了唇舌,怎么说,怎么做,好像都变成了无所适从的。
二鱼坐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指尖机械地、无意识地互相扣着。如果她能有和班级同学们一样纯粹的情绪的烦恼就好了。可是她不是,她是早半周就被迫知晓了一切的,知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