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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江下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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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去了,李亦航回家的消息还是没有传过来,他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二鱼排在放学队伍里,看到前面的花姝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蔫了。
哀景哀情,她自己也不太能支棱得起来。
直到从公交车上下来,二鱼低着头走在大马路上,突然听到有类似小猫叫的声音唤她:“茜茜学姐,茜茜学姐。”
二鱼转头一看,那躲在泥土堆后面灰头土脸抽抽搭搭的小屁孩可不就是失踪的李亦航么?
她登时愤怒起来,两三步迈过施工重地,一把把他揪了起来:“你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去学校也不回家?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担心你吗?”
李亦航在她手里微弱地挣扎着:“茜茜学姐放我下来……”
二鱼瞪了他一会儿,看清他没什么大碍,好歹是让他重归大地了,又递了几张纸给他擦脏兮兮的脸。
李亦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说:“茜茜学姐,我要跟你回家。”
“……”二鱼瞄了他一眼,“回你自己家去。”
李亦航冲上来抱着她的手臂,哆哆嗦嗦地又要哭了:“那让我跟你走一段,走到你家门口就行。”
二鱼甩甩手臂,发现甩不掉这小子,二鱼刚一凑近他,李亦航哇一下哭得石破天惊,边哭边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二鱼转转眼珠,只好说:“行了,别哭了。我带你走一段吧。”
他像在害怕什么似的,二鱼想,带他走一段,顺便问问是怎么回事。
李亦航雷霆暴雨的哭泣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不哭了,之前二鱼给他的纸用完了,他就直接上手去她兜里拿新的纸,擦他挂着的俩鼻涕泡。
二鱼暗自忍受了一会儿,等人情绪好点了,问:“说,怎么回事。”
李亦航支支吾吾,二鱼忍无可忍地扬起巴掌:“再不说揍你。”
李亦航跟着她拐进了她们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整个人就像炸毛的猫一样开始疯癫起来:“有人要害我!一直有人跟踪我,他们要打死我!”他神经质地频频回头,不停地说,“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他们跟踪我……”
二鱼皱着眉跟着他回头,这条小巷风平浪静,毛都没吹过去一根,她骂他:“你搞笑?哪有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干啥事了?”
李亦航浑身发抖,瘦得凹陷下去的脸上有一双凸起的大眼珠,青蛙变异成蜥蜴了,二鱼忍不住想,他们家虐待他吗?怎么瘦成这样啊?
李亦航哆哆嗦嗦地说:“我可以、我可以跟你说吗?”
二鱼没什么耐心:“说。”
“你不要告诉别人!”
二鱼:“我能告诉谁啊?”
李亦航再次回头望了望巷口,有人骑着拉菜的三轮经过,他立刻抓着她又往里走了走,然后,他抖着声音说了:“你认识李宣吗?”
他上次问她的时候,她没回答他,但是这次她点了点头,愿意说了:“认识,我们班的。”
李亦航眨眨眼,有根松落的睫毛掉进了他眼睛里,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出来。
“怎么了?你也认识她?”二鱼疑惑地问,“她不是退学了吗?”
李亦航揉着眼睛,声音也揉起来,沙沙的:“她死了。”
二鱼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李亦航信誓旦旦的语气往她的世界里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你知不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
“干嘛咒人家死?”
李亦航哭闹起来:“我没有乱说!我没有乱说!”
二鱼按着他,也许是这件事太吓人,她主动把他往里拖了一点:"那你说,她怎么死的?"
“溺死的。”李亦航放下手,眼周被他揉出大片的红肿,“就在立江边。”
那几年小学的暑假总是伴随着“水深危险,请勿私自下河游泳”的警示来的,立江每一年都吞去几条不知名姓的年轻的生命,政府不得不在教堂上宣传预防。但是二鱼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握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松开了,后退两步,她努力条理清晰地说:“不可能。这种事警察肯定会去查的吧?老师都没消息呢,你怎么会先知道?不可能。”
听到“警察”两个字,李亦航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他又开始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起来,嘴里念叨着“他们会打死我”之类的话。
他的神情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二鱼看着他的样子,自己也害怕又痛苦,吼道:“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看见了……”李亦航一双凸得快要瞪出来的黑眼珠子终于在她脸上聚焦,直直凝视着她,脸上的泪痕像是被抓挠出的割伤,那样的一双眼睛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当时我就站在岸上。我看着她,沉下去的。”
二鱼也在看着他,本能让她喃喃地问:“为什么不救她?”
“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李亦航皱起一张脸,幼小的一张脸,因瘦弱而崎岖的一张脸,每一条皱隙中都涌出绝望的河流,“我不能跳下去救她,那样我也会死的。”
“我跑到桥上去找人救她了,可是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她不知道被江水冲到了哪里。”李亦航嚎啕大哭,一句话让他说得喘不上气,那样一张崩溃无望的脸再不掩盖地出现在二鱼面前,她喉间发苦,好一会儿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李宣死了!那个有点小聪明、可怜又可恨的同龄女孩子,曾经她们坐在一间教室里学着同样的知识,曾经她们在慵懒的午后拿着小纸片,奔跑着在玩她提议的游戏。一直若即若离的,只有在那个时候关系才缓和一点的她们。可是李宣死了!
二鱼恨恨地对哭泣的李亦航说:“为什么你们要去立江?为什么?不去她就不会死啊!”
李亦航痛苦地佝偻起身子,枯萎在原地,局部下起倾盆大雨:“她提议的。她说,想去游泳。”
“她退学了,她爸爸还是打她。她说,天气好,想穿着花裙子,去立江边,游一次泳。她还没有游过泳,她说,夏天的江水是凉丝丝的,一定可以冲淡我们身上伤口的痛感。”
盛夏天,他把自己身上厚重的外套拉链拉开,捞起长长的袖子,拉开他的领口。他还没发育起的、却已经瘦骨嶙峋的幼体上,遍布着淤青和伤痕。
二鱼满面哀伤地看着他的身体,叹一口气,眼泪落下来:“谁打的。”
李亦航又窸窸窣窣地把衣服穿好,小声说:“我爸爸。”
二鱼在痛苦中顿悟了,明明毫无关联,为什么他和李宣会玩到一起。
可是她前九年的人生中没有爸爸。拥有的仅仅三个月的新爸爸的经验,不足以让她去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爸爸各不相同。为什么有人满怀期待地去成为一位幼童的避风港,为什么又会有人毫不在乎地把巴掌和拳头挥向自己的亲骨肉。“爸爸”这个名词在人的一生中,究竟代表的是什么。
他们稚嫩的内心骤然承受了他们无法担起的痛苦,一时间世界被痛苦的沉默裹挟了。
他们站在二鱼家楼下,突然传来的声响,让他们同时扭过头去。几个小少年从街那头的巷子里溜达出来。李亦航又发起抖来:“他们要来了。他们来、打死我……”
二鱼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地用力地抓着:“你冷静点。没有人要来打你,刚刚那些人,他们都不认识你。”
李亦航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的脸,又哭。
“你害怕吗?”二鱼说,“我上去放我的书包,然后我陪你走出去。”她肩上的书包太重了,跑不快,“没有人跟踪你,没有人要打你,你现在是安全的。”
“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下来。”
李亦航一直看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抽噎着问:“我是不是、连累你……?”
二鱼已经打开了他们家厚重的感应门,只来得及拍拍他的肩膀,就匆匆进去了。她满脸空白的跑上三楼,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把她的书包摔在地上。骤然卸下负担,她怔愣地站了一会儿,又步不敢停地跑下去。
她推开门,李亦航却不在她家门口了。
她茫然地转了两圈,慌张地喊:“李亦航?李亦航?你去哪里了?你不在吗?”
“你不在吗?”
二鱼开始害怕了,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有人一直在跟着他?他被抓走了?
可是明明没有人,她一路走过来,她都看过了,没有人。他自己走了吗?他去哪里了?
她想从巷子里走出去找他,可刚转身,有人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是徐叔叔。
“茜茜。”徐叔叔正好从铺面回家拿东西,走上来,用粗砺的、劳动人民的手掌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啦?脸色这么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二鱼仰着头看着她自己的新爸爸,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徐叔叔逗她几句,正要放小孩去玩,小巷外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重物撞击的声音。他搂住小孩,捂住她的双耳,过了一会儿,有建筑燃烧的声音和人们嘈杂的呼喊响起来,一股股黑烟飘过巷口。小巷里稀疏跑进来几个人,他拦下了一个问情况。
那人一看他,倍感亲切道:“诶哟嚯,老徐啊。外面路口那起了一场老严重的交通事故,管好你们家小孩让她别乱出门咯。”
徐叔叔问:“怎么出事了?”
“最近有条路不是翻新维修嘛,刚刚运货的大货车开进来,不知从哪窜出来个小男孩,路也不看,低头猛冲,大货车不灵活,没法避,直接从他身上碾过去了,四肢都碾碎了飞出来几块,给人吓得不行。那货车撞上旁边一栋居民楼才给停下来,撞到汽油箱,连车带楼整个燃起来了,还不知道居民楼里有没有人呢。现在等着救护车和消防车来咯。”
徐叔叔捂住她耳朵的手紧了紧,没注意到手下小孩听着听着,浑身颤抖起来。
那人唏嘘道:“小孩可怜呐,父母也不管着,这都没法收尸。”
二鱼突然用力挣扎起来,想朝巷口跑去。徐叔叔及时拉住了她一只胳膊:“茜茜!”
“那边出了事故,不安全!不许去!听话!”
二鱼被困在徐叔叔的臂弯里,看着巷口愈加浓烈的黑烟,突然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