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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杯烈酒敬山河 ...

  •   5

      流浪的那两年多的日子,让元安充分见识到民生疾苦。

      哪怕他们绕过了水患发生的城池,哪怕他们一路上都走的官道,所到之处都是肉眼可见的贫瘠、困苦。

      他们行事低调,每过一处都尽量不惊动当地官员,虽然行踪无法完全保密,却也有憨直的官员不怕他们见到实情,根本毫不遮掩。

      也是这样流浪的日子,让殿下心里更多负重,让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毫不拖沓的从旧帝手中接过这烫手山芋,并且甘之如饴。

      崇徵(zhēng)元年,殿下即位,史称燕贞帝,是燕朝最后一位皇帝。

      崇徵崇徵,寓意重新争取,可挽大厦于将倾哪能如同想象般顺利。

      风调雨顺也就罢了,内忧外患之下,民不聊生,国库空虚,想做些什么都寸步难行。

      夜已深,各宫早已落锁,而殿内仍是灯火通明。

      元安还似从前一般,低声劝诫:“陛下,更深露重……”

      “公公辛苦,速去休息。”燕帝头不抬,手不停,听见个开头便简洁明了的打断后续。

      “谢陛下体恤。”

      元安没辙,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思忖:明日定要将皇后娘娘请来殿里,兴许陛下还会早睡几刻。

      但这个想法终究没机会落到实处。

      第二天一早,元安才服侍完陛下更衣,就被委以重任。

      “我与公公自幼亲厚,距今已有二十余载日月,公公待我不薄,宛若我的左臂。”

      “现在我难以抽身,不知公公可否代我走一程,前往河东请舅舅出山,旁的人我信不过。”

      哪儿是信不过,请老将军出山,其他人没这个分量。

      元安去,就相当于燕帝亲至,是一场体面的逼迫,老将军没推脱的托辞。

      元安怎么会不应呢?

      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认了,更何况是走这一程。

      这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看着他一步步登临高位,看着他一日日心力交瘁。

      元安这样的“清高”太监,也是会心疼的。

      当日午时就启程去请老将军了,去的时候万事顺利,返程时一路上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跟在身边的小徒弟说:“大公公,看这天色晚时恐有暴雨,不若就近休息。”

      老将军也派人来劝,赶路不必急于一时。

      元安心里不好的预感催着他向前,但看这愁云惨淡的样子确实不宜赶路,无奈之下只得暂且落脚。

      暴雨来势汹汹,一连断断续续下了三四日,河水逐渐污浊,水位迅速上涨,等雨一停,就马不停蹄淹了两岸的田地,又灌入百姓家中。

      河水盖过官道,车轮一半都泡在水中,情势不妙,元安赶紧派了个小兵速速打马回京,通风报信。

      终究晚了一步。

      朝堂的赈灾物资还没派下,管事的官员没有治水患的经验,案几上也没有多余的银子,救灾救险推进的极慢,瘟疫比朝廷的救济来的更快。

      元安差点也被困在城中见识瘟疫的厉害,他心里焦急,夜里也不多作休息,赶紧赶慢的离开了水患淌过的城池。几乎是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城门就叫大官锁了。

      有惊无险,元安最终还是顺利的把老将军带回京了。又过了一月余,老将军的儿子也绕路来到了京城。

      几乎没给老将军多喘口气的时间,燕帝马上把舅舅送去了边关,他刚到京城的儿子刚好赶上老将军出发,也被一并打包送出了城门。

      他们走的时候,燕帝就在城楼上相送。

      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一寸寸升起,出城的将士们脸上也似有金光普照,虽然全队肃穆,却也难叫人看得心安。

      行军打仗,粮草先行,没有与民休息,水患作乱,哪儿来那些多余的粮草饯行?

      元安就站在燕帝身后一步的位置,给金樽倒满烈酒,上前抬臂递出酒案,等案上重量一轻,又默默退回去。

      悲歌易水,君王的手臂平舒着倒酒,酒液在空中撒出一道弧线,不多时就落地化作水渍。

      他的背影萧索,好似再多的旭日也暖不了这沧桑的时刻。

      无人与他并肩而立,无人知他劳心苦思、千愁万绪。

      元安只是在他身后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不敢哭出声,皱着面皮自己悄悄擦泪。

      太苦了,他的君王太苦了。

      泪水盈目,元安突然想到自己姓氏的由来——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彼时的燕帝还是个小奶团子,整日里在榻上到处乱爬,不时奶声奶气的咿呀。

      那天刚好轮到元安带着小奶娃去常嫔屋里伺候。

      常嫔有个中空的圆玉饰品,细细的一圈玉用红绳拴着挂在帘子边,元安抱着小奶娃进外屋时没注意,让奶娃子给一把拽了下来,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常嫔去拿,小奶娃不给,怎么也掰不开,又怕伤到他,无奈之下常嫔也只能放弃,转而叮嘱元安看紧他,不要让他往嘴里塞。

      元安刚回完话,就被小奶娃抓住了衣襟,他人小力气大,拽上去就不撒手,把圆玉往元安领襟里怼,怼的元安骨头生疼。

      元安疼得难受,赶紧哄小奶娃,“求求殿下可怜可怜奴婢……”

      小奶娃好像听懂了,也不再往他身上怼,直接放他领襟里,又转身朝着常嫔爬去。

      元安一手护着奶娃,一手把圆玉从领子里拿出来,往前递给常嫔身边的大姑娘。

      大姑娘接过玉刚想挂回去,就被小奶娃发现了。

      小奶娃不干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啊啊”着起身去够那块儿细圈圆玉,上半个身子都要跌出榻去。

      常嫔慌忙把他往怀里抱,见他要哭,赶紧示意大姑娘把玉给他,小奶娃拿到玉果然没了要哭的表情,拿在手里左右手来回倒腾。

      玩腻了又抬头看了一圈人,抬胳膊把玉往元安那儿伸,蹬着腿就要半跑半爬过去,元安马上小步上前候着,小奶娃又一次扯着元安的衣襟把玉塞了进去。

      只是放到一半就收了手,玉半掩在襟里,差点滑出去摔碎,元安好悬才按住它。

      常嫔一看,乐了。她心情好也不为难元安,见小奶娃两次三番的给他,很是爽快的开口,“小殿下既然赏你,你收着就是。承了小殿下的恩,可要更加尽心尽力才是。”

      元安当即跪下磕头,一半说着吉祥话一半表忠心,听得常嫔更加乐呵。

      她纡尊降贵地问元安:“你这小公公有点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元安老老实实的简述了当时给小殿下选侍者的小插曲,又回常嫔他叫小安子。

      常嫔见他机灵,又说,“小殿下喜欢你,你的福气还在后头,便给你取个姓,免得你压不住福。”

      “你和这圆玉也有缘,玉姓少见,给你也冠不住。不如姓元,刚好你颊肉肥厚,看着讨喜,又是开春不久,叫元也合适。”

      元安心下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心欢喜着谢过常嫔。

      那时多好啊,春光绚烂,小殿下还是没心没肺的时候,娘娘们也容颜依旧,一切的一切都安然无恙,日子也悠然自得。

      如今想来,不像是过往,倒像是一场大梦。

      梦醒了,这苦也到了。

      ……

      6

      崇徵二年,久涝必旱,鼠疫横生,这一年不止国君苦、边关的战士苦、百姓亦苦。

      宫内许久未曾设宴,银两消耗却不见少,燕帝特许后妃请旨出宫,恩准改嫁。

      但无法开源,光是节流只是杯水车薪。

      暴君时期斩杀一大批官员,又一大批老臣返乡,新上任的大多还年轻,办事总有疏漏,让燕帝头疼又无语。

      南边未受水旱之灾,但土地兼并严重,大批农民失去田土只得背井离乡。

      放眼全国,也只有南方勉强支撑着税赋,他每日算着银两过日子,咬牙狠心把税赋的数额又推进了一步。

      这样沉重的赋税,让南方百姓苦不堪言,北方又缺粮少米,鼠疫肆虐。整个王超根基不稳,燕帝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拆南方补北方。

      这个名为“燕朝”的大厦处处都是窟窿,他缝缝补补,补完一个新增一堆,总也补不完。

      每日寅时他一睁眼,就先提一口气,对着开国祖宗的画像祈祷着能再多撑一天。

      活一天,是一天,多一天,赚一天。

      谁还记得曾经的燕帝只是一位爱“掉书袋子”的少年郎呢?

      恐怕也只有元安还在怀念吧。

      ……

      很快,又到了每年大雪纷飞的时节。

      元安最怕过冬,自他入宫以来,每一个噩耗都发生在寒冷的冬天。

      他讨厌皇城的冬天,皇城的冬天在他眼里是寓意不详的冬天。

      但他,真心地祈祷,祈祷上天再给一次机会;真心地请求,请求老天爷开开眼。

      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的祷告声,终究不会有下文。

      崇徵二年初冬,雪还未下,灾后重建才刚开始,流民安置的后续还未下定论。更北边受不住严寒,又一次南下进攻。

      燕帝已经拖欠粮草半月有余。国库早已撑到极限,南方也再难榨出银两,粮价飙升,宫内缩衣减食,一日一餐半,他还是根本找不出粮草送上前线。

      后勤储备不足,打仗就是送死。他不愿看将士们去送死,但他也真的扣不出几车粮食。

      不过很快他就不需要为粮食苦恼了。

      这日上朝,殿内氛围沉重,有一封急信快马加鞭送往皇城。燕帝拿到信件一阅,直接在朝堂上失态,一屁股跌回龙椅,合上眼久久说不出话。

      “念给他们听。”燕帝颤着手将信件递给元安,元安打眼一扫,大事不妙。

      崇徵二年十一月四日,老将军之子战死沙场,老将军负伤严重,再难上马。

      表弟战死,舅舅重伤的消息从边疆传回,京城内大批早前还在观望的世家火急燎燎就要跑路,流民每日汇聚在京城外磕头哀嚎,饿殍载道。

      晚上路过城门外都好似能听见那一声声悲怆的哭喊。

      燕帝当机立断,让世家用粮食换出城门的机会,又让元安带着亲卫亲自南下去请先帝之女和亲。

      他舍近求远,不从大臣的子女中加封,反而非要去寻先帝之女,让元安心生疑窦。

      果真,待元安前脚刚走,燕帝后脚就把唯一的孩子也一并送走,两方人马就这样路上相会,元安也明白燕帝的意思了。

      燕帝这是托孤啊。

      冬日里的暖阳捂不热他的心脏,他在队伍里看见了张培青。两人也许久未见,张培青将燕帝的嘱咐说与他听,问他心里有没有盘算,他也只是摇头叹气。

      他们只好继续南下,一路走走停停,两人轮番看顾小皇子,数着贴身的银两算日子。

      等京城的流言传到他们落脚的南方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粮草消耗殆尽,小将军战死,老将军重伤,军心不稳之下,有一员副将没挨住诱惑,夜里斩杀了老将军,第二日直接提着老将军的头颅作投名状,带着余下的众人投敌。

      边疆的将领降了,敌军长驱直入,剑指京城,一路上受到的阻碍寥寥无几。

      京城的兵力不及敌军万分之一,即便是尽力阻挡,也于事无补。

      在短兵相接的交响乐中,宫女太监急着逃命,燕帝就站在大殿的石阶前破口大骂,毫无风度可言。

      他引经据典地诅咒完敌军,便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

      皇后和太后紧随其后,颇具血性地自缢在寝宫中。

      敌军将士们把守了皇城,自此,燕灭。

      崇徵二年十二月二十日,燕朝最后一位国君,亡于殿前。

      命运是一个巨大的环,就像常贵嫔一样,燕帝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元安也没有再见到他的小皇帝最后一面。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这一处地界又埋着多少枯骨,无从可知。

      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花扑面而来,元安的眼泪被凌冽的冬日风干,只余落下面颊的一两点,在雪地里砸出两个浅浅的小坑,风一吹便踪影全无。

      他不敢立有字碑,只将贴身戴了近三十年的圆玉代替枯骨,葬在土堆之下,点上三炷香,浇上一壶酒,再朝着京城的方向,深深跪拜。

      “山河破碎风飘絮”,聊借好酒送故人。①

      唯愿君主,来世不再入宫门。

      ……

      元安走到山野尽头时,没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行路的脚印还未完全被新雪覆盖,引着视线一路延伸到远方,逐渐消失在天际。

      他苦命的小皇帝啊,被永远地安葬在这吃人的冬日沉眠,再也看不见来年的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杯烈酒敬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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