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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杯烈酒敬山河 ...

  •   3

      雪融时天气最冷,元安给少年放下帐面,压灭挨近床榻的烛火,只留了最远的一根蜡烛还在燃烧。

      今日上书监学习文章时,皇子师从少年上交的课业中发现一张不知道从何处混进去的“酸词”。皇子师气得手抖,当场将宣纸撕了个粉碎,气急之下不顾君臣有别,让少年的手掌挨了好一顿竹板,一整日都没给少年好脸色看。

      那“酸词”也不知道是谁塞进去害他的,少年应该庆幸还好皇子师喜爱他,动作迅速地毁尸灭迹,不然那张纸上的内容一流传出去,失了帝心是小,他生母的九族还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毕竟那上头写着“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①

      写的人尤嫌不够,紧挨着这句还有个答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②

      这不是咒皇帝呢么?

      不过少年并不清楚纸上的内容,天真地以为只是皇子师说的“不成器的酸词”,并不知自己逃过了怎样一场劫难,亦不知这上面的词都在后日里应验。

      即便如此,被一心敬爱的皇子师打手板心,也叫他一整日都心情低落,元安便也留了根蜡烛不熄灭,免得少年半夜醒来不安。

      自从他回到生母身边,总是会半夜醒来。

      元安有时被他频繁的翻身吵醒,窝在脚踏边听他动静,等他不翻身了再慢慢浅眠。

      这夜本也应该是这样。但少年体谅他连着守夜三天,让他回去休息,换个人守着,谁曾想这一换人就出了事。

      元安是被门外的低喊声叫醒的,少年快天亮时才被发现起了热,双颊烧的通红,汗水直冒,来喊人的小太监六神无主,说话颠三倒四,元安勉强拼凑出事情经过。

      但他没顾得上,只是指派几人分别去拿着殿下的腰牌请太医,去告诉娘娘殿下发热的事,去上书监请假,去打一盆热水和一盆凉水。

      他心里止不住的懊悔:稍微一错眼而已,明知少年一点离不得人。

      他拧干帕子给少年擦身,又浸过凉水后叠得方正放在少年额头。

      少年嘴里一直喃喃些什么,还伸出被子拽住他的衣袖,拽得死紧,元安不使劲儿都掰不开。

      娘娘姗姗来迟,面上一片惊惧的白。元安简单阐述了事情的经过:值夜的小太监检查完殿下才安寝,卯时初才发现不知为何窗户大开,床头朝着窗口的方向,夜里受凉才发热。

      “惠姑你去查,去查清楚。”娘娘的声音寒气四溢,呼吸急促,左手死死抓紧小桌的一角,把小木桌抓得晃荡。

      元安有些担心她气急攻心晕过去,又担心她情绪不稳对胎儿不好,但他没有说话的余地。

      太医终于来了,把过脉,翻过眼皮,开了方子让去煎药。少年身体底子不错,服过药又睡了一下午就退热了。

      少年是好全了,但娘娘的胎落了,查的事情也好似没了后续。

      选秀圈的秀女初入宫,一大半都是武将之后。她们进宫第一日去给皇后请安,刚好是众妃子一月两次的“尽孝日”:要先去给皇后请安,再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

      兰庶妃就是在熙熙攘攘着去给太后请安的路上,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她知道有人在鹅卵石路上扯了她一把,但没法证实。她也不再年轻,此后怕是再难怀孕,然庆幸的是,她的九皇子虽然排行在九,实际却是仅存的四位皇子之一。

      皇帝怜悯她痛失一子,允诺等九皇子年龄一到就封他为郡王,但不能再给她加封,因为她开春才晋位庶妃。

      所以庶妃娘娘的一个孩子换了皇帝的一纸空文,元安不知道她恨不恨。

      后宫诸位娘娘的视线终于从庶妃宫里移开,转而磋磨起新入宫的秀女,后宫嘈杂喧嚣,好不热闹。

      与之相反,皇帝早前怜惜庶妃孕有龙子,并未往庶妃宫里分配秀女,故此,庶妃宫里很是清净。两相对比之下,显得格外可怜。

      许是觉得愧疚,又或是前朝实在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已经两个月半未曾踏足庶妃宫里,从前觉得清净的地方,越发显得冷清起来。

      他们都不再年轻,花有谢时,容颜易老,只有皇子是后宫永恒的主题。

      年岁渐长,小皇子逐渐向着大皇子过渡,还依旧勤勤恳恳地学习,认认真真的读书。

      日子总是要过,二胎流产的阴影也在时间中淡去。第五年入秋时节,小皇子十六岁,庶妃带着放假的小皇子溜回冷宫祸害柿子树,皇帝突发恶疾,所有嫔位以上的妃嫔被皇后召来候在寝殿外,愉快的摘柿子一日游就这样泡汤了。

      此时谁也没意识到,这竟是最后一小段轻松愉悦的时光。

      很快就是皇子厮杀,皇帝陨落,皇位轮流端坐,各世家争夺权柄,边疆外敌骚扰不断,水患天灾来袭,疫病蔓延,横尸遍野。

      小皇子也在这一连串的巨变中被拔苗助长,从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长成杀伐果断一心力挽狂澜的君主。

      只可惜生不逢时,只恨生不逢时。

      4

      渐入深秋,皇帝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愈发虚弱,每日汤药不断,他就是再不想顺着前朝之意立太子,也得立太子监国了。

      但这立谁却迟迟定不下来。

      敦厚的大皇子寄养在平贵妃名下,距今已有三十载;善武的二皇子为良淑妃所出,年底将满二十六周岁;六皇子为中宫皇后所出,是位博闻强识(zhì)的翩翩君子,现年二十。

      九皇子为兰庶妃所出,幼时寄养在常贵嫔名下,是个爱“掉书袋子”的十六岁少年郎;十二皇子为丽婕妤所出,皇帝怜惜她生产伤身,又是五年来唯一一个平安降生的皇子,特许她养在身边。

      除开十二皇子是个幼童,其余三子均已任职,只有九皇子被匆匆封了“远山公”,等春末夏初府邸竣工再搬出去。

      兰庶妃气的呕血,皇帝明明答应了至少是个郡王的爵位,临到头还是只封了公爵。

      怨谁呢?

      元安虽然也为自家主子愤愤不平,但也看的明白。

      成也兰庶妃的哥哥,败也兰庶妃的哥哥,外患之下她哥在前朝势头过猛,皇帝有意打压他的气焰,就是这事做得不厚道。

      少年郎倒是心态平和,他私底下和元安说,只要能接兰阿姨出宫住,什么爵位于他都是一样的。

      元安当时附和他,但心里清楚,在皇帝既要用人又要掣肘的时候,兰庶妃是牵掣她哥哥的好由头。

      皇帝不可能恩典少年郎将庶妃接往宫外同住。

      果然,少年郎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

      冬日里的一个寻常天,薄雪上映着暖阳,金黄顶的屋子被扣上银白色的帽子,皇帝在吵的难解难分的喧嚣中吐了一口鲜血,早朝匆匆告结。

      当日下午就传出旨意,立六皇子为皇太子,即日起监国,根本没给其他两家皇子的支持者反应时间。

      太子甫一监国,不好大动干戈,只是越发器重少年郎,给他安了许多差事。

      少年郎一点也不开心,他不喜欢干活,只喜欢读书,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闲云野鹤的读书人。

      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他的舅舅也不会允许他拒绝。

      元安就跟着少年郎到处跑,听着他从起初天天抱怨,到后来累得能不动弹就不动弹,每日逮着机会就打盹,连带着元安也没几个休息时候。

      少年郎的看重真是甜蜜的烦恼,元安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没得年轻人精力旺盛,很多时候都有些吃不消。

      但他想看着少年郎,陪着少年郎,守着少年郎,就如同以往那十六载春夏秋冬一样。

      朝堂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终究让少年郎变得不一样了。或许不能再称之为少年郎了,应该称他殿下了。元安暗暗想着,少年郎终于成长为真正的殿下了。

      “殿下,夜深了,该安置了。”眼见时间要过子时,元安还是斗胆上前劝道。

      “公公去休息就是,换个人当值。”殿下回得不假思索。

      元安不说话了,静静地立在角落,不再出声打扰。

      太子监国的第二年末,皇帝驾崩,太子即位,除了一心跟着他的殿下和年幼的十二皇子,另外两位都被新帝名为休养,实为监禁起来。

      新帝器重殿下,殿下的舅舅便暂避锋芒,卸甲归田了。

      如此识趣,这让殿下愈发受重视,新帝封赏时给他升爵“远山郡”,兰阿姨也被恩典出宫与他同住。

      遗憾的是难得的好日子从来不长久,二皇子逃出生天,在大皇子一派的压力下,新帝不得不将大皇子放出来上朝,没过几日就被寻着由头外派出京。

      大皇子上午刚出京,二皇子下午便率军逼宫。

      卫军百骑不知被调往何处,又或许是打通了关窍里应外合,宫门大开,军队剑指大殿。

      新帝身边的亲卫抵挡不住,也未能逃出生天,被绑回来斩杀于汉白玉的石阶前。

      为了这个令天下人艳羡的位置,二皇子已经不在乎名声了,准确来说,他是想这个位置想得疯魔了。

      人心惶惶,暴君二皇子还未坐稳位置,就急急忙忙想打仗。朝堂上但凡唱反调者无一不血溅当场,后面人数一多,暴君倒不杀人了,只是把人绑了摁在阶前刑廷杖。

      如此有辱斯文,气得老臣告假不再上朝,暴君乐得自在,趁机提拔一堆新秀,又放言要御驾亲征。

      此等大事当前也顾不得脸面,又一批保守派人士挨个跪在阶前,带着舍身就义的气势,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陛下收回成命。

      但暴君若是听得进劝谏,也不会做出弑兄上位这种事了。

      好像所有皇兄都认定殿下志不在皇位,暴君立其长子为皇太子,下旨让殿下辅之,留下监督保护的亲信,便率军出征了。

      这一去就没再回来,被敌军一箭穿心,没来得及回军营,人就已经咽气。

      消息传回来后,小太子在皇后和家族的裹挟下,慌忙即位,又在谗言和离间下将殿下外派,自此开始了殿下长达两年多的“流浪”生活。

      小皇帝的皇帝宝座还未来得及捂热乎,大皇子得信后立马无诏回京,但他显然隐忍多年谨慎许多。

      他没有直接弑侄上位,他威逼利诱,又恰逢天灾水患,就传谣小皇帝德不配位,故降天罚,又拿捏太后私通、国舅爷贪赃国库的丑闻,逼得小皇帝立下退位诏书,自己荣登宝座。

      秋日里水患严重,大皇子即位后并未想起殿下这个在外流浪的弟弟,而是马上着手处理水患,忙着抄家流放,忙着充盈粮草,忙着瘟疫预防。

      直到他第二年忙得头昏眼花时,才在亲信的提点下想起这么个”能干的弟弟”,发诏让人即刻启程得回京。

      彼时殿下尚才刚得一子,正是和新妇浓情蜜意之时,得到旨意却不得不与新妇分离。

      他带着元安一路北上,越是往北,面黄肌瘦的百姓越多,让他看得心里咯噔作响。

      大厦将倾前总是悄无声息,大皇子体态过于丰盈,即位后又忙得脚不沾地,身体每况愈下,却充盈的越发厉害,时常心口疼痛难忍,明眼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

      他却并未立储君,反倒将子嗣有一个是一个封王外遣,都给赶到南边过活去了。

      他倒知道安抚人心,殿下也趁此东风荣升“远山王”,元安也跟着水涨船高升了品阶。

      塞外飞雪,风雨欲来,新的年号不过才用三载春秋,便失去了给它命名的主人。

      三年皇帝没有传位给他任何一子,反倒在文武百官面前亲自传位给殿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算殿下知道前方等他的是一堆烂摊子,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并感恩戴德的接过去。

      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而元安更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杯烈酒敬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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