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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老渔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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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方绾宁和俞修衡就这样在一小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慢慢朝着府邸走去。
离开了那条街道,方绾宁已经闻不到那空气中骇人的铁锈味。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天上惨败的月亮,心中有些惆帐。
俞修衡早已经放开了她的手,他脚步缓了一缓,和身后的方绾宁并肩而行。
“绾宁,被吓到了吧。你有受伤嘛?”
“受伤倒是没有,被吓到了倒是真的。”方绾宁此时平静了许多,“我看你还挺冷静的,你不怕嘛?”
俞修衡把看向她的目光又望向了别处,“这种事情我…遇到过很多次了。开始还是很怕的,怕血,怕死。”还怕刀戈的撞击声,怕那些人低哑的嘶吼。“但也没办法,你只能去听去看。”
俞修衡的话说到后面有些失音,方绾宁默默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俞修衡摇了摇头,“没事,那些日子都过去了。直到后来我也有自己的那些亲卫暗营,身边又有了像关珏那样的贴身之人。其实刺杀这种事已经少了很多。”
方绾宁顿时有些哽咽,“我以为太子或者亲王的日子会很好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什么的。所有人都会捧着你,爱着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可想不到……”
方绾宁又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想不到,你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俞修衡将方绾宁握的手紧了紧,轻柔的说:“还好,锦衣玉食是真的,那些阴暗的算计也是真的,不过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在意。”
“那你对今天这场刺杀怎么看?肯定是冲你来的,是应京的人?”方绾宁问。
俞修衡点了点头,“是承王,我这个二哥可恨我了。从出京就安排了人混进队伍里,今晚这场刺杀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那今晚这件事了结,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什么事?刺杀嘛?”俞修衡拉着她的手,停住了脚步。
方绾宁有些疑惑,抬起头看他,看见他的睫毛在夜色中小幅度煽动,像是蝴蝶在振翅,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绾宁,只要我还在世上活着,这种事情就不会断绝……恨我的人,是不会让我舒舒服服的活着的。”
听着他的话,方绾宁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石头般沉重,她不太明白俞修衡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现在看起来那么阴郁,又那么脆弱,“那你可别称了他们的心意,你要活得比太阳还光芒盛大!”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也不知道俞修衡有没有被安慰一点。
不过他半晌没答话,只是牵着方绾宁的手一直默默的朝前走着,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有话小声的从风里传来,“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会努力的。”
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话,沉默的朝府邸走去,刚拐过一条街,便看见前面燃起了一场大火。
火势在干燥的夏季蔓延的迅速,没一会儿,半边天空就被烧得通红。街道上陆续跑出来惊慌的百姓,他们以为又是海寇来袭,外衣都还没来得及穿就叫喊着在街道上四散奔跑。
一直到快天亮,大火才被扑灭。
包括渊王下榻的宅邸,这场火烧了半条街。
青州官员昨晚接到消息便赶来一起救火,这时也累的筋疲力尽,看见一旁俞修衡的脸色阴沉,纷纷上前跪地请罪。尽管知道这并非海寇所为,但进城第一天就让就藩的亲王遭遇这种事情,他们难辞其咎。
“王爷,让您受惊了,下官罪该万死。”张冠跪在地上,没敢抬头,“下官已经派人去找了另一处临时歇脚的地方,还请王爷稍候片刻。”
俞修衡并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意思,“请起,张大人。这场大火只是天干物燥,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至于本王住哪儿,我手下的人也已找到了地方,还是不用张大人操心了。”
张冠等人顿时松了口气。
而昨晚那场刺杀也早就被郁见深处理妥当,他听闻了大火,立即就去找了另一处地方,现在赶来带着他们过去。
方绾宁跟着俞修衡登上马车,去了青州南边一处宅邸。
昨晚的火除了房屋什么也没带走,没人伤亡,也没什么值得烧毁的财物。像是场下马威一样吓唬了一下俞修衡。
还好现在青州城空置的房舍很多,他们入城的第二天就搬了第二次家。这次的住所比昨天的小一些,但更精致些,也离海边更远了。
方绾宁十分理解那群亲卫在想什么,好像离海边越远越安全一样,他们是真的把俞修衡当作一颗眼珠子似的在保护。围在他身边的护卫比昨天多了起码十个不止,也可能是昨天处理了应京来的眼线,俞修衡的势力开始最大程度的出现在方绾宁面前。
不过现在俞修衡暂时没办法出门,他得装个三五几天的病。
关珏昨晚已经将那些刺客解决了个干净,还在他们联络的信鸽上送出了假情报。郁见深亲手在那密信上写了渊王受伤,王府被烧毁的消息。
“让承王殿下多高兴几天。”郁见深在回复俞修衡问话时这样说的。
昨天那些人就算自己不暴露,最终也会被郁见深清理干净。但他们永远拦不住那只从应京伸来的手,所以一些表面的功夫暂时还是要做一下的。
不过,下一次的应京访客大约也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俞修衡面前了。
方绾宁这几天跟着俞修衡待在他的房间里陪他“养伤”。
一边听他说一些少年往事,一边翻看青州府衙送来的方志和他手下搜集到的青州情报。
然后再顺便调戏调戏赋思和文晓两人,只要俞修衡在,方绾宁就像借了虎威的狐狸,虽不至于无法无天,但常常惹得她们二人嗔怪方绾宁一点也不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倒像是个混迹市井的小无赖。
实在不能怪方绾宁,赋思和文晓真是貌美又知礼,忍不住想在这俩漂亮姐姐身上蹭蹭香风,而俞修衡也不会管她,只是在她们控诉方绾宁无礼时无奈浅笑。
致使现在王府的人谁也不敢把方绾宁当作婢女,但她具体身份到底是什么呢?也没人说的清,大家都方姑娘方姑娘的叫,只要方姑娘在的地方,王爷总会笑脸盈盈十分和气,让一些胆大的婢子偶尔也会在王爷面前和方绾宁斗斗嘴。
而钱管家最近忙活着整理王府诸项事宜,还没来得及调教府中的下人们,这让新王府的气氛松快不少。
而在这几天里,王霄带着方绾宁新的户籍信息回来了,不过这份户籍并没有交到方绾宁手中,它被俞修衡默默的捏在了手里,找了一个匣子,郑重地锁在了里面。
等到郁见深处理完那些琐事,并表示他们可以出门时,已经离那场大火过去了十天。
此刻方绾宁和俞修衡正行走在青州的海岸线旁,隔着粗糙的防御工事眺望远处碧蓝的大海。
“让你手下的人把这些连风都挡不住的木栅栏撤了吧。”方绾宁说,“这些东西除了有些心理安慰,什么用场也指望不上,还影响海洋吹向陆地最凉爽的季风。”
俞修衡看着辽阔的海域心情也舒朗不少,“嗯,马上就让他们去办。”
“现在青州早就没什么值得海盗们惦记了,为什么就盯着这一处地方薅?”方绾宁问。
“绾宁你以为青州只有这一片地方吗,青州的海岸线至少绵延一千二百多公里吧,离青州最近的下一个港口城市,行船得两三天,海寇又不傻,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下游劫掠。”
“原来如此,既然海盗在两个月前已经上过岸了,那给青州的喘息时间至少有4个月。四个月,渊王殿下,接下来可有得你忙了。”她转过头去看俞修衡的脸,伸出手自然的拍了拍他的肩。
那些亲卫离他们有些距离,只有关珏贴身跟着,而关珏早见过了俞修衡对她的纵容,只要方绾宁没跳起来揍俞修衡一拳,关珏一般是不管的。
而俞修衡更不在意了,唇角含笑,他喜欢她这种旁若无人的亲昵。
方绾宁远远瞧着海边有一个渔夫似乎正在晒网,她凝神看了一会儿,提起衣裙快步朝前走去。
“老人家。”方绾宁朝那个胡子花白的渔夫喊了喊。
老渔夫听见了声音,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了身,看见一个衣着华贵梳着双平髻的小丫头。
“老人家,你是这附近的渔夫?”方绾宁笑着问。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这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还不赶快离开。”老渔夫也不问她是谁,连忙驱赶她。
方绾宁也不恼,细声细语的说着话,“老人家,你别急,我是渊王殿下的婢女,特来此地是想跟你打听点事儿的。”说着她朝身后指了指正在朝这边赶来的俞修衡,“你看,那就是我们王爷,这青州城就是他刚得来的封地。”
老渔夫又朝着不远俞修衡的方向看了看,突然哂笑,“王爷?来了个王爷?就算来个大罗金仙都救不了青州城。”
“本王虽不是大罗金仙,但还是有颗想救一救青州的心。”俞修衡走上前对着那个渔夫说。
但那老渔夫好似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就算你是王爷又怎么样,这城里来了多少钦差、将军,如今不还是如此,朝廷都已经放弃我们了,你又做的了什么!”
“放肆!不得对王爷无礼。”关珏呵斥。
俞修衡连忙抬手制止。
但也没得到老渔夫的青眼,他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气息,“怎么?要杀我?那就来吧,反正不死在你们手里,早晚也会被海寇夺了命去。”
方绾宁朝着那老渔夫走近了些,又笑着说:“老人家,您别慌,那带刀的大个子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来问一些事儿。关于那些海寇的,我们一丁点恶意都没有,只是想着为青州做点什么,毕竟日子再坏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你说是吧。”
许是老渔夫见方绾宁的笑容真挚,或者今日的天气实在晴朗,他没有再为难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领着他们朝海岸边那座小房子走去,“问吧,问吧,你们就知道欺负我这糟老头子。”
那座小屋有些老旧,但还好没有破破烂烂,屋前晒了许多小鱼干,鱼腥味有些重,但还好海风一阵阵的吹散那股味道,倒也不算难闻。
老渔夫从屋子里搬来两张长凳,坐在凳子上就开始拿起一旁的渔网织补起来,“你们想什么知道?我就是个打鱼的,可不懂怎么打海寇。”
方绾宁也不扭捏,也在那张长凳上坐了下来,还拍了拍另一边示意俞修衡也坐下。
俞修衡没有丝毫露出不礼貌的神态,撩起衣袍也自然的坐下了。倒是一旁的关珏冷着个脸。
方绾宁见多了,没有理他,还是笑吟吟的和那老渔夫说起了话。
“老人家,您现在还每天出海捕鱼嘛?”
“那不然呢?青州人靠海吃海,我不捕鱼就得饿死。”老渔夫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多好。
“那您收成怎么样,能捕到多少鱼?”
“就像你们看到的,都是些小个头的鱼,就算现在没人在海上和我这个老头子抢了,但还是这些小鱼。”
”为何?“方绾宁问。
“还能为什么,我那艘船可摇不了多远。难道大鱼还能游到近海钻进我的渔网里?”
方绾宁看见了栓在海边的小船,是一艘摇橹。还挺新的,船身上斧凿刀削的痕迹还算细致,但桐油刷得有些薄,颜色还呈现出一种新木的棕黄色。
“这船是您造的嘛?真漂亮!”
老渔夫摸了摸嘴上的胡子,撇了一眼方绾宁,“你这小姑娘真不实诚,这就叫好船了?这就是我这老头子老了,造来糊口用的。”
被戳穿的方绾宁吐了吐舌头,“那您咋不走呢?我看周围就你一处人家。”
“走?我还能走去哪儿?”老渔夫面上露出几缕哀思,“我老婆子死在这,儿子也死在这,我走了谁还能替他们守坟?青州是我的家,我不想死在异乡。”
还没等方绾宁说出安慰的话,这老渔夫收起悲伤的语气,立马苦大仇深了起来,“要我说,要是我们青州能造出像那些海寇行驶的大船,我们也不至于被打得节节败退。陆上的军队厉害有什么用,上了船就是群无脑的旱鸭子,淹死的都比战死的多……”
这老渔夫似乎都没把他们当作什么多尊贵的身份,当着一个王爷的面就开始无差别吐槽朝廷和军队。听得方绾宁一直朝关珏那边瞅,生怕冒犯了古代士兵将领的权威,怒起拔刀砍了眼前这个老渔夫。
方绾宁急忙截住他的话,俏皮的问:“老人家,那您觉得那些海寇的船和我们的有什么不一样嘛?”
老渔夫浑浊的眼睛一亮,“小丫头,那你可问对人了,你且听我说……”
然后老渔夫就跟方绾宁‘突突突’的讲了近两个时辰的造船小百科,从他拴着的小木船讲到青州渔民通用的货运沙船,远航用的帆船,再到海寇乘的巨型船;还讲了他还是小渔夫的时候就能潜入海里半盏茶的时间,到如今光凭借摸摸海水的温度和闻闻空气里的味道,就能辨别海上起没起大风。说到高兴处不仅带着方绾宁去沙滩上捡了好几种贝壳,还差点拉着她登上那摇橹出海去看近海里的珊瑚群……
一直到正午时分方才罢休。
“宁丫头,下次老头子教你挖海滩上的螃蟹!”
“好啊!杨老伯,我下次再来看你……”
两人已经愉快的交换了姓名。
方绾宁离开海滩时衣兜里装了不少颜色各异的贝壳海螺。
“高兴了?”俞修衡走在方绾宁旁边,伸手想去拿她兜里的贝壳,却被方绾宁打了手。
“这可不是给你的,回去之后我洗干净了,穿成风铃送给赋思和文晓。”
俞修衡撇撇嘴,“我陪着你一上午,连个贝壳也不给?”
方绾宁拿起一片扇贝的贝壳,放在太阳底下细细的看着,“你也别恼,我从杨老伯那得到的消息可比这贝壳稀罕。”
“哦?什么消息?”俞修衡问。
方绾宁将贝壳收进包里,准备卖一个关子,“我们下午去见见张大人吧,让他给我们说说青州的海军以前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一边的关珏突然说道:“海军?我们东洲哪儿有这类军种?”
“是啊,就是没有,所以你们才打不过海盗。”
一整个下午,方绾宁都在青州府衙缠着张冠讲了关于船只和水上军队的一些事儿。
而这些,牵出了一个‘舟牧’的官职,但因为港口的船只早被烧尽了。这个官职也就被闲置了下来,虽说明面上只是个管理船舶的小官,但现在方绾宁真需要他啊。
而所谓的水军,只是青州自行组建善泅水的小队。最多的时候人数连一千都没有。
东洲的陆军太强大了,他们可以在内陆的土地上横扫千军,遇山开山,遇水搭桥,遇见挡路的夜郎就并进自己的版图,但却忘了,他们的海岸线对面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