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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齐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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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齐陵城,白家。
林小迟的四姐林嘉熙嫁进白家已有七年,俩人婚后感情甚笃,和白家主家嫡长子白敬然孕有一子一女。两家同为商贾之家,林嘉熙陪嫁而来的三十船嫁妆加上她本身敏锐的经商之才,致使白家在齐陵城的商人位置上一跃而起,垄断了齐陵城的茶叶和瓷器生意。
白家和赵家不合多年,赵家凭借在齐陵城的丰厚底蕴一直对白家多有打压,在商的人为不了官,这是商场多年已经默认的规则,谁知赵家却出了个读书的举人,让一直赶超的白家心里有了巨大的落差,直到今早传来赵家似乎吃了个侵占土地的官司,才让皱了多年的眉头松快了一下。
林嘉熙坐在房中正在看大哥寄来的书信。信上交代了那前不久竟从书院逃走的五弟弟林小迟的近况。
林嘉熙这最小的幺弟是父母已有四十好几才得来的孩子,当时还和大哥的发妻李氏一起怀孕,被广安城的人好一顿笑话,生产之时还凶险万分。
出生后也是千娇万宠,家里一心想让这最小的幺弟走读书人的路子,谁知林小迟离经叛道,读了那么久的圣贤书,竟半个功名也没考取到。还在应京城闯下大祸,被大哥一气之下扔到了江宁的书院还找了十个护卫看着他,谁知还是被他给跑了。
收到林小迟逃跑的消息,大哥的火气都快烧着了屋顶,还专门寄了信给林嘉熙说如若有他的消息,立马传信回广安不容半分拖延。可谁知七天后林小迟竟然自己找回了家。
是啊,当时林小迟掉下悬崖后,没被河水冲出多远便被附近的村民救起。胳膊断了一根也顾不上养伤,立马跑到了城里卖了那小女孩的玉镯换了些银钱,就雇人在河岸边找起了方绾宁。整整找了好些天都没有她的踪影,林小迟的钱也花光了,但他没打算放弃寻找,立马回广安给自己大哥负荆请罪。
林云奕也没想到,下面的人还在江宁找他,他倒是自己回了广安。不过看着眼前穿着粗布衣裳,头上发丝凌乱只随意簪了根枯树枝的憔悴男人,一时也没敢认出他竟然是自己那个锦衣玉食养惯了的幺弟。
“哥,大哥,我回来了,我以后不跑了,你快让我带人去找绾宁吧……”听着他有些嘶哑的嗓音,红着眼眶的样子,林云奕拿着家法的手半天也没有挥下去。
想来是受了苦了,他心里也好一阵心疼。自父母去世,自己就给林小迟又当爹又当哥的,本也是好好养着的孩子,就算自己要求对他严格些,就算气急了拿鞭子抽他,也从没有见他如此模样。
林云奕连忙让他先下去休息,可这倔驴非不同意还要继续跟着去找一个小姑娘,“没事,大哥,我没事,你让我带人去找吧,那条河我翻来覆去找了好几天了,我熟。对了,哥,你帮我去赎一个镯子,就在,就在……”话没说完,林小迟就晕了过去。
……
之后林云奕听完林小迟说的那些发生在路上的故事,心里一阵心疼,又气他不该逃跑,要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些事。
林小迟最后还是赎回了那个镯子,那临河村的事儿也报给了官府,但方绾宁的踪迹却一直没找到。
“绾宁,你到底在哪儿呢?”林小迟看着摆在眼前的玉镯和那根枯木簪子,凝望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锁进了匣子里。
林嘉熙见书信后大哥说林小迟如今已伤病大好,就是胳膊得再养一段时间,还叮嘱她在齐陵打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方绾宁的小姑娘,十四岁,杏眼小嘴,模样古灵精怪身材不高。
小迟这几天茶饭不思,连最喜欢的宴席聚会都不去了,实在反常。如有消息,速速传信回来。
这是大哥信里原话。林嘉熙看完后嘴角微微向上一撇,又担心小迟,又觉得幺弟可能是害了相思。
“来人。”林嘉熙放下书信朝外唤了人进来。
“夫人。”
“吩咐下去,在全城,包括城外,找一个小姑娘,十四岁的年纪……
”林嘉熙话还没说完,就有小厮来报,说门外有人找她。
“是何人?可有拜帖?”林嘉熙问道。
“回夫人,没有,是个小姑娘,但我看见她下来的马车装饰极好,身后跟着几个带刀的侍卫,像是贵客。”小厮回答。
“贵客?她可有说她叫什么?”
“这个有,她说她叫方绾宁,是林小少爷的朋友。”
林嘉熙猛的站起来,面露喜色,“快请她进来。”
方绾宁在门口没等多久便见小厮出来回话了。
“方姑娘,夫人请您进府一叙。”
方绾宁回头看了眼停在白府不远处的马车,对着一旁的关珏说道:“关侍卫,我进去和人说会儿话,一会儿便出来,你们先回去吧。”
关珏面无表情,“王爷吩咐,让我跟着你,我和方姑娘一起进去。”
见他冷酷的表情,无奈的朝小厮笑了笑,又和关珏说:“那你和渊王殿下说一声,让他在附近等等我吧。”
关珏这才点了点头,遣了人去和王爷回禀,便和方绾宁一起进了府。
听了手下之人的禀报,俞修衡没有说什么,乖乖去了齐陵城最大的酒楼,万樽楼等她。
白府从外面看其貌不扬,内里的布置却看起来清幽典雅,一点也不像那种暴发户金堆玉砌的风格,被小厮带领着穿过绕院而成的游廊,经过几处假山和池塘,院里的草木都打理的极好,郁郁苍苍,花圃里还栽种着四时不谢的花卉……
方绾宁一路上目不暇接,直到被引到偏厅门前才收回目光,端正了身子。小厮做了个请的姿势,方绾宁一迈进门便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娴静端庄的美貌女子,与林小迟至少有六七分像,方绾宁走上前行了礼,关珏站在身后依旧冷脸。
林嘉熙见着方绾宁模样可爱,礼节到位本是十分高兴,但看到她身后的人如此做派便僵了僵唇角。
立马有小厮附耳在她跟前说了情况,听到身后之人竟然是王府侍卫立马惊了一下,“你确定?”
小厮回答:“是小人亲口听见的。”
林嘉熙本出身大户,眼界见多识广,见着那人气势定然不是普通护卫,衣着用料也不是凡品,手中的刀剑她倒是研究不多,但她能认出这柄剑肯定出自军中的制刀工艺。
方绾宁斜着眼看了一眼关珏,见他抱剑立于一旁,不管她眼神怎么暗示都不肯出于礼节点一下头,方绾宁放弃了,忙上前说话,“夫人,请原谅,他这人没礼貌……”
林嘉熙一个商妇怎么可能会让一个王府的官爷行礼呢,立马说没事没事,便让二人落座了。
“您就是林小迟的四姐姐吧,我是方绾宁,是林小迟的朋友,我今天前来是想……”方绾宁还没说完便被林嘉熙打断了。
“我知道,大哥已经在信中说明了情况,你也不用担心,小迟他已经平安回府了。”
“真的?我就说林小迟他福大命大,定能比我提早获救。”方绾宁听到他没事,也放下了一桩心事。
“是啊,他日前还在广安境内寻了你好几天,没想到方姑娘竟然到了齐陵,小迟知道了定然高兴。“
“那天我和林小迟掉下悬崖,没成想被河底的石头撞破了头,幸而得到渊王殿下相救。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儿了,还请夫人和林小迟报一声平安。”
“竟然是渊王殿下。”林嘉熙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王爷这种尊贵的身份,也顾不上方绾宁了,“不知王爷可否光临寒舍,毕竟你也是小迟的朋友,我代为感谢一番救命恩人,白家也好备下些薄酒招待贵客。”如果能和王爷搭上关系,白家可是会更进一步啊。连忙厚着脸皮想邀请王爷过府做客。
关珏听完林嘉熙的话,抢在方绾宁之前开口,“王爷行程匆忙,不便入府,感谢就更加没必要了。”
额,这关珏拒绝得太干脆了吧,方绾宁无语。
说完关珏便站起身来,对方绾宁说:“方姑娘,还请尽快叙旧,我在门外等你。”
留下方绾宁独自尴尬,她苦笑了一声,“夫人,别介意,他那人就这样,嘿嘿。”然后拿出怀里的信交给林嘉熙,“这封信麻烦您替我交给林小迟吧,知道他没事我也很开心。”
林嘉熙可不敢生气,没答应也在情理之中,她接过方绾宁的信说:“这封信我自会转交,不知方姑娘和渊王殿下是什么关系?”竟然还让侍卫贴身跟随。
“是朋友。”方绾宁笑着回答。
“那方姑娘之后如何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殿下一起去青州。”
“青州?”林嘉熙疑惑。
“啊,是的,那是他新封的封地。”
林嘉熙听见这个地方俱是一愣。她是商人,家族生意做遍了东州,连大漠深处的云楼国都有交易,偏偏这青州一地是半个店铺都没有。
青州地理位置还是极好的,本身是个港口城市。上接边境大城荣逸,下游行船连接晋余大运河。盛产名贵的海货,附属海岛山灵岛上产一种刺参,品质上乘,肉质鲜滑,口感极佳。海里还有价值不菲的红珊瑚,和千鸟山上的的绿石……
本该是座极尽繁华的大都市,谁知却在十年前被海盗上岸掠夺一空。这群海盗趁着海神节守卫薄弱,挑选夜晚全城的人都在欢愉庆祝之时,上岸烧杀劫掠,见人就砍,见物便夺,事后还放火烧城。尽管当时只掠夺了临海的小半城,但海盗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岸掠夺,趁着青州休养生息之际屡次上岸骚扰,朝廷派兵围剿就躲海里去,青州海岛繁多,大海深处也不敢深入,清剿多次却都无功而返,等着朝廷的军队走了又卷土重来……多次之后,青州的人是死的死,逃的逃,短短两三年,昔日繁华的大城逐渐没落,前几年朝廷还曾派遣了一支精锐部队,但都消失在大海和海岛深处,再也没听见过消息。
林嘉熙连忙将青州的消息说给方绾宁听,还贴心问道:“虽然他是王爷,你说你们是朋友,但我劝你还是留下来,那地方连朝廷也不管了,去了官员也不是些管事的。虽说王爷身份尊贵,但恕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能给青州作为封地的皇子怕是上面的人就没想他能在青州活着安度余生。”
方绾宁沉默,沉默完了就皱眉,皱完眉也没见她说话。
林嘉熙又说:“你是我弟弟的朋友,大哥的信中说小迟对你情谊颇深,你留下来,我定不会亏待你。”
方绾宁想了想,起身向她行礼,“多谢夫人好意,但我……我还是想和渊王殿下走。”方绾宁抬起头,冲她柔柔一笑,“他是我朋友,我不能丢下他。”
方绾宁潇洒转身出了门。
“走了,关侍卫。”叫上了立在廊下的关珏。
厅中的林嘉熙朝着方绾宁的背影摇了摇头,又想起刚才自己竟然想去攀附,那样一个不知何时便会送命的王爷,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商贾之家虽然不能从政,但对政治还是要有点敏锐度的,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渊王?想来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吧。竟将自己的亲子逐去那么凶险的地界,果然皇家都是无情人啊。
“来人,拿纸笔来,我要给我大哥回信。”顺便将那方姑娘的信一起寄回广安,也好安一安幺弟的心。
齐陵城,万樽楼。
齐陵刺史曹合收到渊王殿下就藩路过城中的消息,就立马前来拜访了。
“微臣叩见渊王殿下。”
“起来吧,刺史大人,不用多礼。”俞修衡坐在桌前喝茶,免礼之后看向他,“不知刺史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微臣得知殿下路经齐陵城,特意前来拜访。”曹大人起身后又说,“不知殿下今晚可找到歇息的地方,如不嫌弃,还请殿下移步下官的寒舍。”
俞修衡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曹大人前来只是为了邀请本王入府住上一晚?”
“这只是其一。”
“哦?还有二?”
曹合复又跪下去,看着桌边芝兰玉树般的身影深深磕了一个头,“回殿下,其二是为了感谢殿下。”
“曹大人,我们应该是第一见才是,这谢从何来?”俞修衡略感疑惑。
曹合回答:“殿下想必是忘记了,但下官却记得清清楚楚。九年前,下官还是京中备考春闱的穷举子,因拖欠房费在大雪天被店家赶出客栈。店家还企图将我的书匣当街燃毁,我在火中抢夺书册,险些被烧了双手,是当时的殿下路过,救下了我……”
曹刺史做官多年,说起这件往事竟声音嘶哑,情深涕下,“殿下您给我付了半年房费,为我添了新衣,购置了新的纸笔书册,当时您还将手中读了一半的《万经考教》给了我,还对我说,「读书是一件很难的事,做人做官也是,你拿了我的书,就要好好考试,等你高中的那天也不必谢我,自有千万百姓像今日我在火中救下你一样,你也要去将他们救出水深火热」这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高中之后外派地方县官也一直谨照殿下的话,下官今日有此成就,权谢殿下当日相救之恩!”
曹合再拜,弯下的身子有些颤抖。
久远的记忆被重新翻起,像是被钝刀子割肉,疼得有些麻木。
俞修衡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因为当年他好像干过很多类似的事儿,救人出困境然后留下一句激励振奋的话,企图用自己那饱含善意的思想去一点一点影响这个时代,但现在想起来真的太中二了。
俞修衡让人扶起曹合,微笑着道:“曹大人,本王对这些往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若是儿时无意的举动帮到了你,也是本王的福德。不过过府一事,还是算了,依制,我住驿馆即可。”
曹合继续道:“殿下,您一路舟车劳顿,还请让下官尽一尽地主之谊。”
“曹大人,本王如今正在就藩的路上。京里的事你应该也听过不少,还是不要在我这儿待的太久,传回京里只怕对你的仕途有碍。”
曹合还想再说。
“来人,送客。”俞修衡喝了口茶,没再看他。
临到门口,曹合回过头来又向俞修衡行了一礼,“渊王殿下,如果以后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请尽管差遣。”
“曹大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就行,去吧,祝曹大人官运亨通。”俞修衡衷心祝愿他。
等到曹合下了楼,俞修衡对一旁的郁见深说:“郁先生,刚才曹大人在场时房间里有承王的人嘛?”
“殿下,没有。”
“嗯,入青州后找个时机将他们送回去吧,辛苦他们跟那么远了。”
郁见深回答:“好的,殿下。驿馆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殿下什么时候过去?”
“嗯,等绾宁回来吧。我刚才还让赋思去购置了衣裙首饰,今日我看绾宁的衣服不太合身,等到了青州再请裁缝为她量衣吧。”俞修衡表情自然,眼神盯着窗外。
郁见深心里疑惑不解,方绾宁到底和殿下什么关系,两人认识明明才不到一天,方姑娘又不是什么天姿国色,而且就算是天姿国色殿下看得还少吗?
“郁先生。”俞修衡见他眉间微微蹙起,知他内心满是疑惑,“你一定在想这个方绾宁到底是什么人,我还知道你在调查她对不对?”
见俞修衡直接点明,郁见深也不藏了,“是,殿下。我已派人去江宁府查探方姑娘之前的一切。确保她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还请殿下解惑,这个方姑娘到底有什么不同,值得你另眼相待。”
俞修衡将房里的人都赶出去后,给郁见深倒了一杯茶,“郁先生,请坐。”
郁见深依言坐下,“郁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
“是在殿下八岁之时,入宫教授太子殿下的策论。”
“原来都已经11年了。”俞修衡感叹,“那郁先生,我也不想瞒你的,你在我心中已经不单单是老师或者谋士门客那么简单了,你已经算得上我的家人。”
郁见深连称不敢,“属下惶恐。”
“你还老是这么客气。”俞修衡眉目带笑,“昨晚我曾说绾宁对我非常重要,这是真的。郁先生,你可以把它当作是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情。我和她,是比爱人、亲子更深的羁绊。”
“殿下,怎可如此意气用事!”郁见深面露薄怒之色。
“我没有,我很清醒,我知道我让你失望过,但这次留她在身边是我觉得做出的最正确最让我愉悦的决定了。”
郁见深看着他陪伴十余载的殿下,忽然又觉得十分鲜活,这是他已许久未见的神光了。“是啊,方姑娘来了,殿下好似每一刻都很开心。”
俞修衡粲然,“是吗?哈哈…所以,郁先生,绾宁不是婢女,不是下属,也不能成为棋子,你明白嘛?”
俞修衡突然目光如炬般看着他。
郁见深心里哂笑,那个年少时还会为了没有救下一个婢子而哭泣的太子殿下终于长大了,学会用自己手里的力量保护在乎的东西了,他不再是那个只要抓住软肋就能任人鱼肉的殿下了。
他居然在震慑我?真是太棒了!
“当然,我待方姑娘定会如同自己的学生一样。”
“嗯…郁先生这倒是提醒我了。绾宁的字实在是太丑了。”
“殿下想让我去教导嘛?”
俞修衡挑着眉,和煦一笑,“不,我要亲自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