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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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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常年泛头风顽疾,据陛下所述年少登基时被首辅帝师折磨数年才落下的病根。
“朕七岁入学,天不亮就得赶去文华殿跟老头子读书,到了点还得匆忙赶去上朝听政,朕连饭还没吃上一口!”皇帝坐在床边,让孙倪奉茶,端着茶盏不饮,自顾自发起牢骚:“文武大臣各执己见,每天上朝得听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互骂,杀猪都比他们叽哩哇啦的好听!”
想到此处,皇帝茶也不想喝了,扔到边上,似头疾再度发作,孙倪立刻拿干净帕子擦手,替主子摁头,劝慰道:“陛下息怒,朝廷养着那么多人,光是寻常百姓家族大些的也有断不清的污糟事,您管着天下呢,千万息怒,别费神,自有奴才们帮您呢!”
“朕少年时没有那么多奴才。”皇帝垂目冷笑,“下了朝还要跟帝师分析朝局,你看看那群酸儒说得些什么狗屁不通的废话,朕听不明白也得听,若说不出来其中缘由门道,那个糟老头子必跑去太后跟前告状,言语里左不过又是自己教不了朕,愧对先帝,告老回家种种,真是虚伪!他居首辅高位,朝廷里呼风唤雨十载,什么权力他不要,告老回家?他敢么!啊……”
皇帝心中激愤,头又疼得厉害,哀叫道:“朕的头疾早些年病根深种,近年半点忍不了这痛楚!疼起来要命!孙倪,你快请那个什么……”
“梅含。”孙倪忙答道。
“正是那位小神医!”
梅含早在外头候着,进来后匆忙行礼,药箱里拿出艾条银针等物用以做掩饰,在皇帝身上扎了二十多针后悄然施出“疗愈”之法,立时疼痛缓和。
孙倪装作舒了口气的样子:“陛下,可算好了些了吧!快别想糟心事儿了,定是今日上朝又有人惹您不痛快了!都是该死的蠢物!”
皇帝闭目养神,淡淡道:“不过又在哭穷,说些反对新建宫殿的话,胡说八道。连沈寒明也未参与反对,这几年的亏空也早补回来,轮不到,也用不着他们忧国忧民。”
沈寒明这名字孙倪也算熟悉。
半年前沈寒明任按察司副使查办了给孙倪行贿求个功名冠带的盐商,幸好那商人临死前把银钱往来的账本烧了大半,否则孙倪恐怕难逃牢狱之灾。
沈寒明作风干净,亲眷也清白,孙倪想对付他也不容易,后来孙倪暗中把他兄弟沈寒星抽调进了随他去青莲村办事的名单,想着路途遥远,总有办法先把他至亲整治一顿。
青莲村中,被孙倪叫到屋内被梅生施法所杀的人正是沈寒星。
那武举人出生的年轻锦衣卫,在镇抚司里颇受注视,孙倪没想过要沈寒星的命……自那之后,孙倪也不打算再找沈寒明的麻烦了。
沈寒明在弟弟死后则性情大变,突然熟悉起本朝为官之道,不仅用雷霆手段查明之前东海盐商逃亡的妻女去向,还逼迫其整个宗族将几十年的家底都吐干净。说是查获得,更像掠夺,总共归集了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平了盐商贪污的账,还私底下拿了二百两贿赂了上头,之后因其了案完毕,官升一级。凡他所搜查的官员无不能将贪污银两查个一清二楚的,填补国库亏空之功少不了他的份。
***
皇城朱墙边,一红袍官服青年男子猛地往前栽去。
他身上虚浮无力,经脉各处都透着股寒意,恰逢那条小道少有宫女太监往来,独自在的青石砖上躺了良久。
这青年身形单薄,深邃的眉眼消瘦得凹陷嶙峋,三分像人,七分像吊死鬼。凝结的病气入骨,怨气凝在他口腹之中,摔的狼狈也无心呼痛。
后来还是有人将之搀扶。
缠着银光的苍白手掌细腻如羊脂白玉,器物般的冷硬,捏着他的手腕,道:“胸闷?”
男子喘息道:“是......闷痛得厉害。”
“你并无大碍,脉象无异,你有心病。不宜多思,不宜多虑。”
“姑娘神医妙手。”他推开仍在搀扶的人,掸了掸身上尘土,“我总是在人世难以顺畅呼吸,不思不虑不成了傻子,成了那副蠢样我还不如死。”
皇城污秽,茅房较之都显得高雅,每次入宫都要窒息。
在这里能顺畅呼吸,只有苍蝇。
“多谢。”他匆匆转身,不再多看,朝着宫门外走去。
这宫里三万太监宫女洒扫,本格外洁净,偏偏他跌下去,沾得满身浊气。身后那些肉眼不可见的万千泥泞和悲凉,蚀骨之蛆似的贴覆于他。
梅生移不开眼,脱口唤道:“沈寒明。”
男子僵住,背脊缓沉,比年迈之人更佝偻,也不应答,仿佛回了头会遭至无可挽回的厄运。
离开青莲村那天,梅生再度因施蛊惑法术陷入整夜幻梦。挥刀自裁,浇她满身鲜血的兵士魂魄久久不愿散开,纠缠着令她目睹其平生记忆。
出生时父母为之取名沈寒星。
寒夜之星,璀璨光明。
父母老来得子,在家中格外受宠,母亲从未唠叨,父亲也从未呵斥过,慈爱温柔地将他养成几乎是姑娘般天真的性子。
他喜爱母亲园中养育的斑斓花草,喜欢池子里养着的艳红金鱼,喜欢天空中自由飞鸟,喜欢诗歌,爱听小曲儿。亏得有个长自己一轮的兄长沈寒明,是家中唯一板着脸教育他的人,否则他倒要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了。
兄长读书十载,聪明绝顶,仅入试一回便能高中任官,为人谦逊,人品卓越,做官更是公道清廉。
早些年家中拜见之人源源不绝,门槛几欲踏歪。兄长决定举家搬迁京城郊外,那里住的都是平头百姓,远离京城富华之地,沈寒星也寂寞一阵,好在哪怕在乡野平民之间也能听到兄长的好名声,他倍感自豪,也不多埋怨了。
沈寒明做事铁面无私,说一不二,更不屑官场虚与委蛇的客套,尽管担任要职公务繁忙,却还穿着单薄衣裳,用着陈旧笔墨。眉宇间盘踞挥之不去操劳过度的疲倦,才不过而立之年,头上生出不少刺眼的白发。
他不拿刀剑,不穿盔甲,骨瘦嶙峋,看着像个久病之人。
十六岁时沈寒星在武举考试中拿得头筹,被选进锦衣卫,兵刃在身的小官不用上朝堂,夜晚在京城里巡夜时,他是帝国的金贵猎犬,品级虽比兄长低,可日子过得还比兄长好些。在夜巡结束后还有不少好处,去小店里吃早茶不用钱,去铁匠铺里修刀不用钱,若沈寒星不经意多摸几下刀柄,临走时衣裳口袋里还要多些碎银两。
这京城里除了贵族的住处,都人满为患,物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城外买十个鸡蛋的钱在京城只能买到一个,幸好借了身上官服的势,沈寒星就算想给钱买东西也没几个人百姓敢要,否则他那一身派头也要跟兄长一样寒酸了……
他从未嫌弃过兄长不知变通,不往家里弄钱,他对兄长的敬佩之心从未改变。
兄长爱做他的大善人就做,要是碰到了钉子有人碍他的路,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是保护者,谁也不能动他兄长一根汗毛!
一日归来,原本就面色苍白的沈寒明更显颓废,他对家里人交待自己得罪了京城里大人物,连夜安排父母去了更乡下的住所避难,还让沈寒星也跟着辞去官职,会用自己为官这些年的积蓄去给他捐个杂官做。
沈寒星自然不愿去,他才不愿意做个给人断家务事的小官,他与兄长大吵一架,暂时搬出去住了。
晚上值夜时同僚之间窃窃私语。
曾经与其要好的人私下告诉他:“你哥把东海的一个盐商下狱问斩了,虽说那个盐商在当地无恶不作,还逃了好几年的税,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家伙给我们京城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送过东西呢。”
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原本该是皇后、太后、亲王等等,可那些人什么富贵之物没有,哪里轮得到一个地方盐商去孝敬。
深寒星也不蠢,那盐商的背后的主子大约是紫禁城里的某个阉人。
“断了那人的一条财路,从此你们兄弟两个注定是高升无望了……谁现在也不想跟你们扯上关系,好自为之吧。”
如果仅仅只是功名利禄,沈寒星未曾太在乎,父母祖上有点薄田铺子,家中称不上富贵,但日后的温饱断无问题。
他的兄长打算成为佛陀圣人......
哪怕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官场做圣人无异于苦修,沈寒星也仍旧打算跟随着兄长,他永远不会丢下兄长不管。
大概又过了三四日,他听说兄长又被塞了个顶麻烦的差事,朝廷要查抄盐商暗藏的私产,家中找到的银子仅账本库房里的一半。兄长既然是将盐商打入牢狱的官员,这追查剩余钱财的差事还是被推到了他身上,久不理朝政的皇帝甚至为此事写了圣旨下来,查到银子后自然有赏赐,要是查不到却要降罪。
要降罪……荒唐!荒唐透顶!
查了恶人的账本将兄长打入大牢?
疗养一方百姓生息,难道不已经是大功一件了么?为什么还要因为查不到剩下来的金银财宝而获罪?谁不知道那些管银管粮的巨蠹都有官官相护的关系?银子不会白白消失,肯定早被人分了,如何查的出来!
紫禁城里是不是又要给皇帝宠爱的妃嫔们建造宫殿?
华美奢靡的宫殿造价不菲,皇帝已经不知多少次要手下的宦官带领护卫去民间征税了。这算是个不错的差事,远离法度之外的偏远之地,同僚们都指望着这次出去,顺便能跟着一起捞笔小财,沈寒星没想到自己这个不久之前还在受排挤的人也入了这次的队伍。
临行前的晚上,许久未见的兄长出现在了面前,他衣襟散乱,蓬头垢面,显然是一路劳苦奔波。
“寒星……寒星你明日不能出发……”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抓着沈寒星的袖子沙哑地说,“绝不能走……”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临时更改。”
“你明日不能去!找个人顶替你就是了!你知道是要跟着谁去的吗……”
沈寒星自然知道的,西南地区偏远,本就难收税款,这次派过去的是最近在后宫中颇受丽妃宠幸,一位很有手腕的宦官。
“孙倪……”沈寒星道,“你之前所得罪到的人是他么?”
兄长咬牙道:“明日你不能去!你是装病也好,总之不能去。你非去不可的话……哪怕是伤了你,我也不准你去……”
沈寒星看着兄长布满血丝的双眼,为其愤怒悲哀:“你都快自身难保,就少来管我的事吧……”
天子皇城脚下,沈寒星区区一个凡人之身做不到闯入那些贵族高官层层防备的宅院里。
他必须去!他要解决了兄长的麻烦。
此去偏远之地,一路上必然有机会,或许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当孙倪叫沈寒星进去那个青莲村祭司的屋子里时,他的手就从未在刀上离开过。
他抽出了刀——
身子却没有动……
怎么回事?
身体不受控制了,他不该站的离孙倪那么远动手!
还没等他去思考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就看到天旋地转的屋顶,还有满身是血的少女。
原来自己死了啊,莫名奇妙的,唯一幸运的是这种死亡毫无痛苦……
悔恨已随着灵魂从这世间消散,我的兄长………别太伤心了……
***
雷雨交加之夜,沈寒明未能安然入睡,头痛欲裂,胸口剧痛,散乱的发丝贴在冷汗淋漓的脸上黏腻恶心,喘息不已。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的声音。
他以为屋里漏雨,费力的抬头,呼吸险些凝滞。
有个人影站在他床边,半明半暗,湿淋淋寒津津地盯着他!
梅生眼睛在黑暗中发亮,她说:“做噩梦了么?”
沈寒明捂着堵塞的胸口,沙哑地低声道:“野兽。”
梅生被“野兽”这个词激地恼火,她逼近,森白带着水痕的脸活脱脱就是奇异话本故事里的水妖。
沈寒明冷漠地怒道:“想杀了我吗?像杀了我弟弟那样!”
他果然知道沈寒星是她杀的,他认得出她并非凡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沈寒明,你究竟是什么人?”
梅生再三确认了他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他消瘦狼狈,难看,却让梅生移不开眼。
蛊惑的法术从他在梦里惊醒时就施加了,压根没有效果!
她也没有耐心了,要掐他脖子逼问。
手还没碰到沈寒明,他身上浮现出来一个女人的幻影,顿时梅生袖口滚烫炽热,湿透的衣物燃起了幽蓝火光!
女魂飘在空中俯视梅生,半垂着眼皮的面孔类似于那些在庙宇中受人供奉,虔诚修砌的圣灵佛像,这幻影就像活物。她开口说话了,音色空灵:“你会后悔的,跟上所有前人的脚步,来冥河恕罪吧。”
光芒笼罩的灵魂回头看向沈寒明说道:“我已经见到了天国和地狱。”
随后女魂化余烬,黯淡消失。
沈寒明对梅生说:“她叫梅弦。”
“她得道了吗?”
沈寒明忍无可忍地吼道:“什么道不道的!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