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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皮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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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养尊处优对凡人的身体没有太多好处,皇帝觉得批阅几本奏折就心力交瘁也不是谎话。他真的很累,一整天都很疲惫,衣裳穿多了会压的他胸口疼,衣裳穿少了浑身漏风哪里都透着寒气,外头哪怕日光明媚,他所在的宫殿里也必须点着炉炭火才能不冷得发颤。在里头打扫的侍女太监总要抹抹额头,怕自己一身的汗滴下来弄污了刚擦拭过的地方。
皇帝年事已高,这样的症状很难不让人联想这是油尽灯枯的征兆,。
正如所有人猜测的那样,皇帝的身体已经无比衰弱,几乎每一日能活着喘气都是靠梅含疗愈的法术在维持。疗愈法术也不是万能的,哪怕疗愈的法术再怎么疏通体内变得堵塞凝滞的血液,凡人身体内部的腐坏也无法停止。
梅含奉命守在宫里随时为陛下问诊,已在宫里住了多日没回去了,皇帝让人准备了沐浴,让他洗洗身上的污秽。
他才没有任何污秽。
他的身体已经很难再产生变化,何来污秽呢。
浴池很大,侍女和太监们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倒满水,雾气在里头缭绕,像潮湿的沼泽,低头看脚面都模糊不清。梅含褪下衣物步入其中,池水已没过他的肩膀,水中还滴入了香露,气味芬芳,他不由得放松了身体,脚立刻就沾不到池底,身子飘浮在热水中了。
梅含觉得像回到了青莲村祭司家中的莲花池了,尤其是那香露的味道,清雅幽深,与青莲的特殊气味竟极其相似,凡人也有太想象力了,连沐浴也能如此奢侈。
青莲村……莲花池,好久没回去了。今生也无法再回去了吧......
梅含捉摸不透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柔软起来,他怀念自己诞生之处,像突然克制不住地发了一场陈年旧疾,怎么也压制不住这念想。他还回忆起了父母,父亲不重要,他已经完全遗忘了父亲的脸,他记得母亲,也只怀念母亲,他可爱的母亲有头浓密的长发,是他唯一认同的最纯洁的人。
水流进梅含口鼻中,他沉溺在了水中,一丝气息也没吐露。这里就像母亲腹中,温热的水能舒畅地从他鼻子口腔流通,肺部也不排斥这里的水,他睁开眼也不干涩,而且这里只有他一人,他可独自享受着母性之水的围裹。
“梅含。”
还没等他享受多久这种舒服的感觉,他脑中跳动的记忆又使梅生的幻影出现在池水里。
她在喊他的名字,在喊因她而生的名字。
“你是因梅生而生。”
梅含又记起祭司对他说过的话。
你是因梅生而生,因梅生,你才存留。
在母亲体内时注定由她先睁开眼,因为她睁眼了,所以他才能在她仁慈的默许下获得养分生长。虽是从最眷恋的母亲体内出来,但在母亲腹中他的养分一直都是梅生给的。
梅含是寻找法术真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
他眷恋□□的踏实,尽管就连最喜欢的母亲也与他的灵魂毫无关联,他仍时常对自己能活在世间高兴得泪流满面。
法术的真理能不能找到梅含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结局,只是他想要的结局必然要与梅生一同找到法术真理。
法术的真理……可以完成梅氏族人中所有灵魂的愿望,还要等……要耐心地等待下去。
外头侍候宫女见梅含还没出来,喊了几声也没回应,也顾不得礼数直接进来了。
梅含霎时从水中出来,攀附在池壁上:“什么事?”
“奴婢见您洗了很久,担心您是不是晕在热水中了,需要喝些冰饮吗?”
“不了。”
梅含也洗得差不多了,踏上浴池中的台阶,洁白的身体徐徐从池水中出来。
侍女伺候过宫中不少主子,她不是有意想去在意梅含裸.露的身体,只是他刚从热水中出来,皮肤竟没有被泡的泛红,仍然苍白不见血色。她拿来布巾为他擦拭水痕,因此更凑近地看到了他的皮肤,是烫的、也柔软,但里很难相信皮囊下竟有血有肉。
她看不到梅含肌肤上的任何纹理.....梅含除了眉毛头发睫毛外,浑身没有多余的毛发,最细小的绒毛也没有。
梅含抬起她下巴:“你怎么了?”
他年轻得刚刚好。
她肯定这个像冰肌雪骨铸就的人恐怕会永远这样年轻下去。
侍女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她惧怕这看似完美的却像死去的、被冰封尸体一样的人。
她垂下眉目,暗示自己要冷静下来,可还是颤声道:“大人,我为您擦干净了……现在要换上衣物面圣吗?”
皇帝对沐浴更衣完的梅含感到喜爱,梅含身上香露气味钻进他的多日堵塞鼻腔,干渴的喉咙也因见到梅含清凉。
“梅含,你今年多大,十六、十七?”
“回陛下,微臣二十六。”
“二十六?”皇帝浑浊的眼瞪大了,叫得破音:“不不不,你骗朕,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啊!你过来些,离朕近点!”
皇帝此时与不久前伺候梅含擦身的宫女如出一辙地在精细入微地盯着他。皇帝还扯了扯梅含的衣领,露出他更多如同细瓷的脖子。皇帝批再紧急的奏折也没有这么急迫仔细,他道:“你的下巴和太监一样干净,皮肤则像个孩子……若不是你侍奉朕多年,朕都觉得你只有十四五岁。”
梅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他现今与曾经自己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是有差别的。
世间那么多烦人的事,真情真义都是粉饰过头的虚假险恶,人人虚伪自私,天地间没有真正的灵魂归处,连世代先祖埋葬的皇陵也不能让皇帝安心长眠。身处宫廷深处,皇帝这辈子与诗词歌赋中的山川美景没有相见的机会,不过能碰到、看到如此神奇的青年,那遗憾也不复存在了。
只要还是肉.体凡胎的人,怎能不被酒色迷惑呢,可惜酒色如慢性毒药,肉胎凡身无福万年消受。
如果梅含是个女人,皇帝真想咬一口他的皮肤,试图吮吸他青春之气。
“朕从未见你身体不适,连你的咳嗽声都没听见过,你平日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回陛下,粗茶淡饭而已。”
“粗粝的膳食能养脾胃,但朕咽不下去,你可有服用特殊丹药?若是有丹药可以让朕回复青春长生不死,朕愿拿半个天下换……”
人想不切实际的长生不老时,死亡总会在不久后光顾……
“疗愈”在梅含所有法术里最耗费法力,如果梅含要托起一块千斤巨石也比现在给皇帝修复身体要轻松得多。
秦牧这条忠犬这两天和他的主子皇帝不约而同都病得不能下床了,孙倪趁此机会理所当然地接替了大部分秦牧的工作,对此可能有异议的人他早让梅生用蛊惑的法术压住了他们的反对之声。
孙倪骨子里更似地痞流氓,他早在见到会法术的兄妹之前已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做了宠妃宫里的总管太监,宦官之中除了秦牧,现在数他的权利最大。
他在年轻时就知道做事不应在乎手段是否卑鄙。
出身恶浊对卑劣早没有羞耻心的孙倪天生更善掌控人心。何况有梅生在,掌控人心这事现在更不费吹灰之力。
阅了这几日的奏折孙倪深感这个国家要能顺利运转比他想象地要更为繁琐,很多看似简单的事要实行起来比登天还难。虽然那么比喻不太对,也难听——那些本就是已经锦衣玉食的人轮到他们做事个个都比皇帝还懒散。本朝不论简单还是繁难的事情都需要官员来执行,旱灾、涝灾、火灾、虫灾、瘟疫……这些年年频发,出现在各地的国难都需要这些人数众多的废物去做事解决,他们要钱要粮很正常,可要的东西太多了,又需要派人调查,可派谁又要选择,处处都是重复的简单问题,不是能懂人心就能决断好的。
若不是梅含在皇帝身上消耗了太多法力,孙倪真想让梅含到秦牧那里给他治一治,这些国事暂还离不开秦牧的亲自操劳。
陛下的身体如同干海绵,内脏空洞地在渗血。”梅含将皇帝的病情告诉给孙倪听:“我想,疗愈的法术在他身上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
孙倪道:“听说陛下说起了长生不老。”
他看看显得比同龄人更年轻的梅含问道:“法术是否真有延长寿命,延缓衰老?”
“衰老也为一种疾病,疗愈法术不间断的治疗内脏,确实能让人长生,若想不老也不难,把表面那层连带着头发的人皮完整地扒了,只要还留着口气,疗愈之术就能重新让人有新的外貌,想变成三十岁、二十岁也可以。”梅含道,“但没有人,包括我们会法术的梅氏族人,先不说能不能有我一般多的法力,谁也不能永远用法力来达到长生不老,您当年来到青莲村时,见到的我们的祭司,不是也是有银发白须的年老外貌吗?若是那么轻易能长生不老,一个小小青莲村,早装不下我们族人了。”
青春之貌不过皮囊而已,越是年轻就越象征着精神不健全,斑纹如脑中刻下无法褪色的文字,智者永远不会一副少年面目。
皇帝愚不可及,为这样的人延长寿命也梅含也厌烦,他道:“现在还要陛下活着吗?”
“还麻烦你继续给皇帝施法,尽量延长他的活下去的时间。”
孙倪看了看那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在找一个最不像借口的借口:“我不想弑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