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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荒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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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美啊。
玫瑰色的残辉中梅生整个人分明就像镀了金似的,死亡、肮脏,哪怕空气里有病气的尘埃也沾不了她身,她的美丝毫不会折损。不知疲倦,不染污秽,她的力量分明可以让河水倒流,区区一个还在啼哭的婴儿,她如果想救有什么没法救的?!
可怜的孩子!
沈寒明心中默念道:“这世间没什么好的,孩子,你刚出生就要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没有天国,所以你下地狱去吧,在地狱中哪怕成了面目全非的恶鬼,也要将我面前这个事不关己的人给拖到地狱去!”
不仅是她,所有的……包括那山中的人,都拖去地狱吧……
梅生脚下的仍是卑微的尘土,她那双鞋却干净得不像是踩在大地上,在泥土与她那双无比尊贵的脚之间恐怕有一层难以逾越的深涧,由这片沉重大地上所升起的一切情感都不会攀附在她身上,所以此地没有龟裂,地狱中的岩浆没有涌出,怨气深重的魂魄无法伸出利爪将她拖拽下来。
沈寒明的身体已经相当差了,他在赶来炮火暂熄的战场途中感染了风寒。本也不是太重的病症,因他底子虚,风寒很快严重得跟肺痨似的。每日饮食已与护卫他的人隔开,虽不到咳血那么严重的地步,可他原本就消瘦的人现在单薄如风中落叶,夜里每当微微有困意袭来,胸腔里就是一阵闷声难捱的痛痒,咳地嘴角有块擦不掉的白沫,只有服下温热的药汤才稍稍好些。他顶着病的惨白泛青的脸,头发衣裳都是疲惫凌乱之态,出现在战场上时和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同样凄惨。
李将军让了准备了一套干净衣裳给他换上,又让他硬是吃了几块油腻的烤山猪肉,在蚊虫遍地的湿热帐篷里休整一晚就要和缅军几个将领谈判了。
伤亡程度等等军情虽早向朝廷禀报过,可那毕竟是多日之前的事,沈寒明本以为夜里将军会和他交代一下近日军中是否其他变数,可等到了后半夜也没等到将军过来,他已隐隐有数接下来的谈判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寒明一边咳嗽一边盯着帐外只有他才能见到的阴影,这里已经遍布鲜血,愤恨冤魂和数不清的嗡鸣蚊虫一样多得让人烦躁。
地底下那些掩埋不深还在腐烂的尸身恐怕已被外面那些虫子的蛆钻的千疮百孔,梅生到来也不会让这里变得更糟了。
休息一晚上后沈寒明觉得身体好了一些,刚来这里满身疲惫而无法顾及的东西总算能看清了。与缅军作战我方虽败但敌军也损失不少,他们生于这恶劣之地的民族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眼中闪着饿狼似的精光。
等沈寒明坐到敌军帐中谈判,他更确认了他们要的太多,京城所给予他能拿得出手的条件绝不可能和谈。
缅军将领气势汹汹地张开露出漆黑獠牙的嘴,发酵般的臭味直往沈寒明脸上扑。
他们要接壤缅甸边界近九个郡县的领土,要那些郡县近十万人离开故土要不然得做他们的奴隶,还要三百万两白银的赔款。
沈寒明无声地叹了口气。
痴人说梦,无耻。
沈寒明不认为这场由缅甸皇室私心挑起的战争还能更长久地进行下去,我朝每寸领土都不可退让,百姓哪怕再怎么卑微也是我天朝的子民,怎可做外族的奴隶。至于他们要的赔款压根不可能给的出来,三百万两白银……李将军率军出征户部能拨出来的军费也没有那么多!双方从白日交涉到夜晚,最后也不知是不是深夜腹中饥渴还是对沈寒明不肯退让的恼怒,敌军将领猛拍下桌子,将其震裂,然后一脚踹在桌上,坐在谈判桌对面的沈寒明被霸道的力量连带着摔到了一旁。
他咳嗽了两声,不再说话。
敌军将领冷声道:“倒人胃口的使者!来人,把他头剁下来扔回去!”
梅生跟着沈寒明过来不是为了带来鲜血,她在他身后,扶他站起来。军帐外戒备森严就算只老鼠也不允许在这里打洞,她凭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所有人都能看到了之前只有沈寒明才能看到的带有法力的身影。
她的头发微微飘浮在空中,神情冷峻,肌肤在暗中散出光芒,全身包裹着的不染尘埃的黑衣在凡人本能感知下带有肃杀之气。他们都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魔术,是法术!是传说中的法术!定是沈寒明用了某种代价,召唤出了会法术的妖!
“来人!快来人!”敌军将领急切地喊道。
他喊不过来人,梅生在军帐外设了隔绝人声的结界,哪怕这里面有头狮子在吼叫,外头也听不到。刚刚对方说的那句话也只是做了个嘴形,舌头僵硬地动了动,实际上他的喉管没有震动,他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梅生的蛊惑法术很快扭曲了他们的意志,脑海中只有梅生灌输的想法,他们同意了和谈。
沈寒明能给的条件已够满足他们,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收回獠牙,温驯如狗。
梅生跟着过来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只有尚有裂痕的桌面证明这里曾经有过冲突。
谈判结束后梅生又隐去自己的身形,跟着沈寒明回到李将军的军队里。
夜里有不少士兵因伤病疼痛难以入睡,沈寒明看到那些伤口很多都在背部胸口,伤口糜烂一大片。战场上除非被炮火击中,否则很难有这么大片的创伤,士兵大多受伤应在在手脚,胸口背部有伤的话上也该多是短刀或者长枪的刺伤,士兵们受的伤显然是穿戴的铠甲不坚实牢固,皮肉被不合身的铁甲磨出的伤,加上这里常年闷热,小伤也能被捂得溃烂。
军队里也损失了太多战马,附近平民家中有耕种农用的马也早就不知道是被我军征用还是被敌军掠夺去了,很多这几日才熬不住死去的士兵恐怕也无法马革裹尸带回故乡,附近的墓地都是满满当当的尸体,再埋葬不了多余的人。
趁着夜色朦胧,军中有人指挥着众人挖了深坑,做那些无法归家士兵们的义冢。深坑附近还有星星落落白色的低矮野花,它们没有花香,无言地聚集在一起,烂漫开放着。
它们是此刻这片大地最圣洁之物。若是没有人的争斗,这里花儿将绵延至湛蓝天际线,蝴蝶鸟儿停落在花草之间嬉戏,这里既热闹,又会宁静得像仙境。
沈寒明走到义冢边看见里头已经有十几具尸体在里面了,那些死去的人衣冠不整,臭气熏天。断掉或者快断掉的手脚以扭曲的角度伸到旁边人的身上,也无人给他们整理仪容,哪怕只擦一擦脸也好。
闭着眼的人还好,没闭眼的人看起来还保持着剧痛的样子像是随时要活过来。
无人能给予他们安宁......
也无人愿意给予他们奢侈的安宁。
只有这个匆忙挖出来漆黑恶浊的深坑是将士们残破之躯的归宿,掩埋上土的话,上面还会开出洁白的花吗?
还是开出来花吧,愿鸟语花香之处能安抚所有将士的魂灵——
沈寒明突然转身将梅生拽到跟前,梅生没有想对这样单薄的人动粗的打算,接着身子坠落,被他推到那埋死人的坑里。
本朝的百姓并不是那些逐水而居,天生流浪的衰弱民族,这场战争不至于立时让这个朝代灭亡,会让国家灭亡的是希望的破灭,本来这场战争该拖得更长才是,到时候即使陛下再怎么沉迷享乐也该把权力从宦官的手中拿出来。
尸体如流沙般不停被人扔下来,人死后鲜血应当凝滞在体内才对,坑中尸体底下仿佛挖到了水源,血液……她能感知到那是粘稠的血液正如泉水般不停涌上来。
梅生在血泊中站稳脚跟,抬头望向沈寒明。
她出乎意料地全无愤怒的感觉,瞬间她看到自己与沈寒明的位置调换,在坑里的是他。
沈寒明早走远了。
而梅生转瞬的幻觉在她感受的时空里延长,她看到自己将他从血泊中拉起,成了拯救者……
李将军没想到和谈会成功,这场战争若胜了最好,输了则更好!他早知到缅军进犯时可以说是欣喜若狂,国家能给他军费是多是少,他从开始就没有太在意。李将军也不在乎君王是怎么统治百姓,只要百姓还服从律法,总能凑到人数打仗。本以为这场战争能给他在朝堂之上更稳固的地位——他清楚,谁都清楚,从来翻不出风浪的缅甸敢开战就定然想要的可不是简单的谈判能唬住的东西。
朝堂权贵们不会在乎死多少人,花多少钱,可当危机来临时平民百姓就不在他们能轻而易举掌控之下了,再多忠君的圣人道理也无法再说给连选择怎么死都难的平民。叛乱与动荡是权贵们所不堪设想,也无法抵御的洪流。他们会需要李将军的力量来对抗一手遮天的宦官们,所有这些设想都是建立在李将军认为谈判会失败!
事与愿违李将军没脸回去,这场战争能平息的话,那下一场战争又要等到何时?
就在我军返回当日,他拔剑自刎,喉管被完全割开,没得救。
李将军擅自将自己比作王朝的利剑,自己折断了自己。期望着他不该期望的,早违背本心的事——希望自己的国家因失去他这个将领而衰弱。
皇帝的宫殿户部已然无法再有足够的钱继续修缮下去,朝廷里因为已经结束的战争和一个就算打了败仗也是宝贵的将军自尽,多出了许多有本上奏的人。皇帝只能暂时从后宫出来,到乾清宫上朝。那些需要上奏的人显然是抱着触怒龙颜的罪责也要皇帝给个说法,皇帝从早到晚又开始不得停歇地动脑子想想该怎么处理一大摊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的破事。朝臣们认得奏折上秦牧批阅的笔记,所有的奏折都需要皇帝亲自动手批阅注明他们那些混账才肯罢休。皇帝气的头昏脑涨,事事都要等他来做决断,养着那么多官员干什么吃的!
写字写的手腕酸疼的皇帝又想道:养这些人也不是为了干什么,就是皇权需要养着人罢了,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每个坐在皇位上还想长寿的皇帝都是这么干的,个个都昏庸。
这国家还可以供养天子呢,还不到危急存亡之时,这些人个个就跟兔子似的怕得要死!
皇帝最讨厌这种劳累,张帝师带给他的案牍劳形之苦他不是早就受够了么,这会儿自己又再装什么明君啊?
皇帝扔下粘着墨汁的笔,不耐烦地最后写了已阅,然后指着另外一桌子的奏折对秦牧道:“拿去,你来批,再有人上奏无关紧要的事直接杖责五十!”
秦牧知道皇帝没什么耐心,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不愿意再为这个国家做任何事了。
身居高位者所做之事该比寻常人更加多才正常,个个要享受国家怎能运转下去,陛下不是愚蠢之人,他却有愚蠢之人最要不得的懒惰,若是因为身体劳累无法看奏折,那就不应过度沉迷酒色损耗身体,再好的名医,再好的补药,陛下也恐无法再维持康健。
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骗人而已,陛下只知及时行乐才不枉此生,已无法再听任何劝告。
秦牧替皇帝处理完公文天已经快天亮,他还不想休息,也睡不着,心和身子都像着了火一样滚烫,世上本没有明君,阿谀奉承、逢君之恶没什么不好,自己守身如玉地守着初心要做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