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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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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孙倪回京复命的车队足有三里远,没见过世面的百姓当做皇帝游寻,跪在道路两边,嘴里胡言乱语地高呼万岁,虔诚地膜拜。
也不怪百姓错认,孙倪所乘坐车马为皇家所赐,自不用多说金碧辉煌,马车里外雕刻精美,构造也大不寻常,足足比普通马车大了两倍 ,在里头放张小榻也绰绰有余,另还有茶案,能放些吃食,比小屋子差不了多少,已能比肩亲王车马规格。
入夜,车队原地修整,孙倪从青莲村带走的兄妹二人也不急着下车用饭,等孙倪吃过后正欲下车漫步消食,见梅生的兄长梅含过来了。
“大人,不,义父!”出青莲村时祭司说这兄妹任凭孙倪差遣,做仆人也好,任意使唤。孙倪断不敢这用两个奇人异士服侍左右,只想着他们与自己年岁差的远,不如做自己小辈,况且大监们爱收义子,索性让他们也叫自己义父。梅含端正恭敬地叫着,孙倪立刻应答,暂不外出走远,反伸手邀梅含上了马车。
梅含头回远走离家,尚未见过如此精妙的马车,好奇地在车里摸索打量。孙倪倒了杯清酒请他饮下,他沾了沾嘴唇便放下了。孙倪见他对马车陈设有兴趣,遂说起自己车里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来:“小桌上点的是东海鲸鱼油灯,因我不喜腥味,里头搀着玫瑰露炼制,只这一盏便可烧上两月不灭,车内也能馥郁清香。还有车顶散着微光的,是我京城里的主子赐予的,是颗无价之宝的夜明珠,若我吹灭油灯,这宝珠亦能散发出月亮般的柔和光彩。”
梅含边听边点头,颇为喜爱这些奇珍异宝,他比妹妹灵动,看上去性子活泼多了。孙倪听说他的本领能救人疗伤,比妹妹那恐怖的法术要令人安心得多,现下便已想好入京之后先教一教他紫禁城中的规矩,再替他谋一个太医院御医的差事,道:“你这身衣裳穿的也挺好看,不过去京城为官做事,或许这衣裳只能少穿了。你喜欢凡间物件的话,今后便要穿新的衣裳,束发戴冠,各种礼仪均不可违背,规矩之上能若得天家青睐,荣华富贵享自是用不尽,你要能喜欢我车里这些玩意儿,京城会很有意思的。”
“谢义父提点,我喜欢。”
车内还有一盏铜镜,梅含将其支好,正对着孙倪。
梅含站起来,凑过去。
孙倪道:“小心,别撞到头。”
“把您的衣裳脱了,我看一下。”
孙倪有些犹豫,再次确认道:“可以治好么?”
梅含道:“只要人头不落地,能治好。”
孙倪感受着法术的奇异之感,瞧见镜中自己隐秘之处的狰狞伤疤正在抽搐,渐有痛感升腾,咬牙忍着,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敢嚎啕大哭,仿佛怕自己这场梦醒了,一切成空。
待梅含施法完毕,孙倪浑身脱力,眼神难掩疲惫:“你的法术比你妹妹对我来说重要得多,梅生的法术略邪性。”
“义父难不成害怕我妹妹么?”
“倒也不是。只是我更偏信你些。”
梅含笑道:“您不知道自己也非凡夫俗子么?”
“什么?”孙倪见他高深莫测,疑惑道,“难不成......”
“梅含的“蛊惑”之术于您而言并无效用,您的先祖中必有一人与清莲村同脉,还不明白么?我们的缘分在此处啊。”
千年岁月流逝,梅氏中先后数人入世,求得道飞升之法,皆如墨入水,褪色暗淡。其后人遗忘本源,至身世流转飘零,有成王侯权贵,有成乱世奸雄。
京城人口接近于百万,方正的街市热闹非凡,虽不再闻草木清香,但美酒美食美人歌舞……享乐之物都精彩极致,快乐沉醉,浮华之下,暗中潜行的细碎之物愈发丑陋。
没过多久孙倪允许兄妹出府玩乐,只是身后要跟着侍从可以帮忙付钱。
梅含不再穿旧衣,换上身汉人的装扮,对襟式外套上有数十个金丝边镶嵌翠玉的纽扣,这是这边常见的世家子弟的装扮,他穿着很合身。
梅生习惯了穿蜡染的棉布衣裳,丝绸太滑,掺了金丝绣的衣服又太硬,她总因为穿着不适而难以入睡,衣裳都是从青莲村带过来的那几套。唯露双纤长腕子坠满璀璨银光,走起来叮当作响,引人注目。
她亦回视众人。
街道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梅生感官超然,她见有人偷走了另一个人的钱袋,然后那个人发现了,在人海中哭喊追逐。街道之后有人劳作,满头大汗,衣衫褴褛,浑身青紫,有个少年被人毒打,怯弱蜷缩在血泪一片的墙角。
途径雕栏玉砌歌舞酒楼,里头传来了比街道上任何一处都要嘈杂混乱的动静。女子分明在笑,却好像能听见哭声。扭成线团的悲苦,里头挤出泥浆似的东西,似乎正从那个香气扑鼻的楼阁里涌出来,那里的男人们慢慢竟都成了孙倪那般模样。
梅含叹道:“真好听啊……”
跟随在侧的侍从道,“金陵来的头牌歌姬,妙音非俗物能比!”
梅含笑了:“我不是说歌,我是说里头的女人哭叫得好听!”
数日后孙倪的府中便常听到那凄厉的哭叫,有次梅生竟也听到男人的声音,不由地皱眉。
先是尖锐,而后沙哑,却未断绝。
整个府邸都能听到……佣人们都在哀嚎声中唏嘘不已,这次带回来的少年怎么也不知道顺从些呢,再怎么反抗也不会停手,苦还得自己吃,再这么叫下去可能都要力竭而死。
梅含拉着梅生也去看热闹。
少年的痛呼终究还是矮了下去,外头能听到的就是孙倪呼喝声,折腾了够长一段时间,屋子里血腥味都要漫出来,才在里头闷声喊让人进来收拾一下。
梅生自诩超脱道法,此时此刻所见所闻都是过眼云烟,可以觉得有趣,但不该觉得悲哀、肮脏。
这世上的善恶光明黑暗,沾不到她身上的。
东宫太子府中世子乳娘越氏,乃孙倪青梅竹马的旧相识,富态艳美,已与孙倪苟且多年,二人色.欲.浓厚,平时虽各自荒唐,却见不得对方为谁留心多情。见孙倪受召回宫,她闯进房中将买来的优伶拖出来踢踹鞭打,无人敢同情劝阻。
少年独独完好的只有一张脸,孙倪竟然没舍得打他的面皮,稚嫩苍白的容貌可怜得刺目。
梅生窗边端坐,可怜的东西哭喊着救命,她不经意望去,竟觉得熟悉,似乎哪里见过……越氏抓着他头发抬起半边脸,她想起了歌楼后被打的奴仆不就正是那少年么!
离奇极了,这刹那间,梅生眼花缭乱地闪过无中生有的幻梦——浓墨入水,落花成泥。空虚抽痛令她感同身受,平息下来不过转瞬,肩膀如坠千斤。
她此生从未如此不痛快,揪心耳鸣,难以顺畅呼吸……
梅含今日才从宫中为皇帝请脉回来,正想将赏赐之物分予梅生,却见到梅生正掐着义父那个宝贝情妇的脖子,欲杀之,立刻喝道:“住手!”
越氏方才已被闪至眼前的梅生一掌拍昏,现下脖颈处的骨头已断,梅含忙救下她:“梅生,收一收你的戾气!怎么回事!”
地上被拖拽的少年已被扇得口鼻流血,神志不清,梅生双手将他搂入怀里,只觉得轻飘飘不如件器物,贴如怀中更觉得纤弱的身子冰凉彻骨,几乎快断气送命了。
梅含将用法术疗愈好的越氏扔到一旁,对梅生道:“送去你房里。”
梅生小心翼翼地剥开少年的衣裳,丝帕抚过血痂上的污秽,那交错糜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引得梅生眉头紧皱。
梅含施法救治了少年的重伤,取来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我竟也才发现。”
梅生:“我等的同胞,怎会沦落至此……”
“我在义父那里见过他的卖身契,他叫做苏博。”梅含疗愈施法时略探到少年奴隶体内属于梅氏的神力尚未完全熄灭,“他体内只有一半的凡人血,兴许,他的母亲还与祭司......”
梅生打断他:“他母亲竟然不让他姓梅。”
“中有曲折吧,他这苏博二字取得也有意思,流苏取作姓氏,博物又称呼了名,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猜对他名字的寓意。也不知那位先我们一步入世的前辈修了什么法术,是否先行得道了。”
梅生:“若她飞升,你我何须入世?”
如墨入水,如花落泥。至高之处跌下,泥肉堆里挣扎。残身深陷俗.欲,烈火真金甘做烂泥!真蠢透顶!
暖香缭绕,锦被裹身,腹中破天荒的不觉饥饿,苏博昏睡得分外沉重,噩梦也没来得及做,悠悠转醒。
他身上已经没有何处疼痛,睁开眼几分迷茫流转,一时不敢出声,至气息憋闷得发抖,终于听见有一人笑道:“他醒了!”
梅生也转头去看,眼神中冰霜之气寒得不近人情,苏博被吓得缩成一团,引得站在旁边的梅含噗嗤笑出声:“怕什么啊?!”
梅生眸底有猩色幽幽浮现,沉声道:“过来。”
苏博怕的厉害,麻木地僵住。
梅含:“现在确认了,“蛊惑”之术没用,他是我们货真价实的族人。”
梅生轻呼了口气,眼底的那抹猩红翻涌过后归于平静。她血色抽离的手向苏博伸过去,不容他躲闪,摁住他下巴,掰开,指尖擦过他的唇齿,冷冷道:“还怕?”
“不……不怕。”苏博含糊应答,咬到了半寸指尖。
彭——一声巨响,屋内门窗震颤绷裂,须臾之间,外界惊现深秋黄昏之景,枯叶翻飞,寒鸦暗啼。苏博唇上的力道渐松,眨眼间,他眼前哪里还有两人,只两具森然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苏博吓得魂飞魄散,跌撞着推开无半分血肉的怪物,冲出去要逃,脚下左拐又拐,绊倒在门槛上,滚出去好远。顾不得疼,爬起来欲再逃,脚下又是一绊。
这回不见门槛,那刚刚令他摔的五体投地的门槛早在远处,现下他跑到了院中,苍穹暮色垂落,目之所及本该朦胧暧昧,他却看得异常清楚,方才脚下绊他的是刚才打骂他的越氏。
意识恍惚,难分虚实,苏博嘴里念着:“鬼……鬼……救命……”
梅生长出的新鲜血肉盖住白骨后,原本的皮相很快恢复如初。她闪身移到苏博之处,踢了踢地上的妇人:“杀了她,我便放过你。”
她凭空幻化出一只短刀,交由他:“她欺侮了你,该死。”
苏博身下血幕已然铺开,方才跋扈的越氏僵直泛青,分明是具尸体,何需再杀。
梅生纤指捏诀,女尸的腐肉蜡油般淅淅沥沥地流泄,苏博双目大睁,哭喊着朝后退去,立时撞上了什么,略微偏头,梅生又在他身后现形,强硬地握住他一只手腕,将凶刀塞进去,哑声道:“再去捅她,怕什么,都是死人了,不解气的话我让她死了活,活了再死。”
这噩梦般的幻觉太具实感,凡人若是深处幻境,多半入魔,必然夺下武器亲手杀了仇敌,反复鞭尸也不痛快。苏博却怎么也丢弃不了无用的清明,全身抖如筛糠,不愿动手。
梅生携着他的手,将刀往前送去——
万束灵光陡然自苏博体内迸发而出,直刺得幻术如碎镜龟裂。梅生闷哼出声,右臂鲜血直流,定睛一看,竟然被刚才的灵光削去了半只手掌。
幻境已散。
现在仍在屋内。
唯有梅生的断手残肢为真,抽痛得她满头冷汗,其余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梅含施法治她的手,看着又昏过去的苏博道:“我们那位前辈在他体内施过术,寻常皮肉之苦他恐怕不过三两日既能痊愈,伤不了根本,倒是你刚才的术,激得他神魂沸腾,引出了前辈的术,反伤了你自己。”
“她失败了。”梅生沉声道:“我绝不会失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