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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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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高一新生的文艺汇演惊天动地。坐在教室里的王路严力图心如止水。他忍不住想到,曾一起贩卖荧光棒的小伙伴,大学生活开始一个多月了。
晚上跑操回来,王路严在晦暗的走廊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简直难以置信。他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那个身影在不停抖动。
马海靖出现在隔壁复读班。他一头潇洒的长发居然被极短极短的平头替代,整个人有一种泼皮无赖的气质。
马海靖挥手和王路严打招呼,主动凑上来。
王路严问道:“我以为你去报道了…”他并不清楚马海靖去了什么学校。
马海靖的确去报道了。他点头道:“我去那个犄角旮旯的农业大学待了不到两个月,受不了就回来了。太憋屈了。”那是本省一所学校。
劫后余生,两人倍感亲切,并排倚在窗台上。
“那个学校看起来还没有青苗高中大,MD,老子都大学生了还要每天跑操,还有什么学生会鸟人来查寝室。拿根鸟毛当令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话锋一转,说道:“待不惯,我觉得主要是天气的原因。”
“天气,和我们苹乡市没有多大的差别吧?”王路严发现了bug。那是本省的一所大学,往返都不用坐火车,气候差别怎么会很大呢。
马海靖摇头说道:“你不懂。我第一天报道的时候,是阴天。分不清东西南北。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以为太阳从北边升起,整个生活都错乱了。磁场不同,这鬼地方,肯定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太难受了,这种找不到北的感觉。”马海靖总结道。理由很充分。
王路严逐渐找回一年前的状态。成绩稳定在前三名,起落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小。梦中的南开似乎在不远处招起了小手。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转眼年关,家里却笼罩一股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从这一年起,每到这个时候,王路严的母亲便手拿小账本,用脚丈量七村八寨的距离。
她去催缴先夫借出去的债。一个妇道人家,说不出太难听太有力道的话,要债的威力自然有限。她能做的,就是多跑几趟。
王路严想要和她一起去,被她毅然决然制止了:“学习重要!你别操心这些!”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直等到王路严研究生毕业,这些债务才全部结清。
爸爸被摔坏手机的手机卡被抠出,还能用。它变成了妈妈的。除夕夜的时候,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简短的问候。
——新年好。
短短三个字,王路严一阵激动。蹲在炉子前的他不假思索拨了过去,是天府之国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对面一直没有人接听。
他颇感失望。
两分钟后,这号码打了回来。王路严接起的时候,心中忐忑,该说些什么呢。他开口道:“新年好。”
“新年好——”是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他心中涌起一种历史最为悠久的思念。王路严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笑问道:“大学生活怎么样?”
李楠一边吃瓜子,说道:“还行吧!景色大差不差,同学来自天南海北。班级观念淡漠,没什么集体荣誉感。每个人自己选课,课堂和校园都能随意进出。比较自由奔放。”
王路严笑道:“完了,被你剧透了。”
李楠说道:“何止呢。大学里可以用手机用电脑,可以谈恋爱呢。”
王路严调小春节晚会的音量,问道:“那——你谈了吗?”这个从小到大桃花朵朵开的男孩。
“当然没有,等你一起呢。要不要来找我?”李楠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
王路严莞尔一笑,说道:“找你学医吗?不容易考。”
此刻,院子里妈妈高声招呼王路严去为先人烧纸磕头。代代相传的规矩。
电话另一边,李楠急忙说道:“不闲聊了,我这漫游加长途呢。小严新年快乐!等你,你也要等我!”
这是整个复读期间,两人唯一一次联络。
逐渐燥热的六月,王路严的精神穿上坚硬到麻木的盔甲,来到了曾经战败的战场。先贤有言,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构成。终于,熬过这片阴影。
这次开奖,王路严的成绩和预估的几乎没有区别。迟到一年的南开,来叩门了。老师真心诚意劝他,可以摸到更耀眼的名校。他可以挥手作别风飘飘雨潇潇的日子。
开心的同时,王路严却陷入了新的踌躇。大学四年,意味着没有收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一个农村妇女。他思来想去,给自己定下了原则。就业市场不明朗的,首先排除;经济管理,对人脉有一些依赖;医学待遇好,但周期太长,本硕博八年。他等不起。
这样看下来,最适合的专业是工程学。
综合比较,他最终还是选择西南某校。因为听到他的成绩,招生办老师马上承诺了一笔可观的新生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让他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有着落了。
一路走来,终究和南开擦肩而过。
人生最为漫长的暑假,王路严却一点也不清闲。生活的重担压到他来不及变得坚实的肩膀上。在堂哥堂弟们的帮助下,王路严成为人力资源市场上的一分子,打起了零工。
早上六七点钟,他扒拉两口饭,骑自行车跟随大部队来到工地。毫无从业经验的他,只能搬搬砖头、打打下手。挣得不多,累却是真的累。一忙起来,浑身汗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不过,这份工作和他被录取的专业——土木工程,有极为密切的联系。偶尔听到“土建老八校”的名号时,他骄傲地憧憬九月的校园。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妈妈又给他添了点钱,王路严给自己买了一部诺基亚6120c手机。插上曾经属于爸爸的手机卡,王路严恢复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一通操作,他在手机上成功安装了□□。几乎从未用过的□□号,从未被忘却。第一个好友头像很亮。
王路严上线没多久,李楠的消息很快发送过来:小严?
王路严:嗯。
接下来一周,蚂蚁搬家一般,李楠将一同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如今天各一方的同伴生拉硬拽推荐给王路严,又把他拉到了青苗高中□□群。搬砖的间隙,王路严在空间和相册四处转悠,看到了鸡毛蒜皮的状态。
变化好大啊。
就像所有人预料的一样,陈末与何娇娇在东北人民大学胜利会师,男的学化学,女的做律师,傻子也能猜到,两人早已共浴爱河,友谊更上一层楼;一代英豪陆志良变成多余的第三者,伤心之下,他远走华中地区,学的也是化学,严格地说,是分子科学与工程;赵北辰梦圆千年古都西安,迈出西部大开发最为坚实的一步;实验班的中坚力量,还是留在省内的多,济南和青岛成为人员最为密集的据点。
李楠还偷偷告诉他,实验班两位风格迥异的班主任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他们对于班里班外的地下情缘,都猜得八九不离十。谈恋爱虽是青苗高中十大禁令,但实际操作处置起来,回旋余地还是挺大的。
有些事情,是任何禁令都禁不住的。
包上驰名全国的红茶、带上一抔家乡的土,还有其他大包小包,王路严独自一人踏上了奔赴西南的火车。路程太远、太辛苦,他不忍妈妈相送。那一抔土,是他妈担心水土不服,特意千挑万选,筛分出来的。
王路严实在是拗不过。
初次离开苹乡,竟是一趟30余个小时的旅程。录取通知书为王路严带来了半价的坐票。开学季,火车上的人简直不要太多。王路严的座位靠近车厢与车厢的交界处。
景色不断变换,车窗外暗了下来。
他找出准备好的馒头和炸货,接了杯热水,美美吃一顿。然后坐着睡过去了。等到他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嗅到一股大异味。好多人不明白,应该在通风不佳的车厢中穿鞋子的道理。
他坐直身子。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
午夜醒来的王路严神智清明,四处乱瞅。座位后的宣传告示板里,有一张A4纸。上面温馨提示,如果有感冒发烧流鼻涕的旅客,请不要惊慌,立即与乘务人员联系。
没想到如此贴心。
一看落款时间,居然是七年前的2003年。记忆里的那个年份,SARS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一纸温馨提示,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就在此刻,就在轰隆隆的火车里,王路严心中一阵久违的放松。噩梦一般的两次高考,从这一刻起,才终于成为过去式。什么十大禁令,统统扔到爪哇国去吧。
推小车的乘务人员来来去去,极富穿透力的叫卖声随之响起:“瓜子饮料矿泉水,啤酒花生火腿肠。过道边的乘客来稍微收一收脚。瓜子饮料矿泉水…”
第二天上午,车厢变得热闹起来。打牌声、小儿哭声、争吵调戏声,混在一起。一个带马扎的中年乘客,一个劲儿解释:“我不是没有座,是没有买到有座的票。票都是一样的价钱,凭啥有的有座,有的没有座?座位大家都可以坐,只是没有买到有座位号的票…”
有座位号的票也不那么幸福。最初的兴奋淡去,王路严坐的,腰都快断了。
没想到这么难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