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云在青天水

22、大雨

　　大巴车呼啸而过，上面坐满了学生。晨光中，车上的同学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但他们踌躇满志。
　　他们要体检。
　　这是大部分人的第一次体检，一次从指甲到牙齿的体检。抽血验尿拍片…内容丰富多彩，五花八门。对色彩的辨认能力决定了你能否修读建筑学、化学及化工、材料等专业。近视眼意味着不能选择光学和航海技术等赛道。
　　未来，就要破土而出了。
　　几天后，神圣的报名表在班主任手把手指导下，填完了。
　　春暖花开，白天越来越长。大家偶尔窃窃私语，畅想高中的下一站在哪一座城市、哪一所学校、学什么专业，遇到什么人。
　　王路严已经准备三年了。马蹄湖畔的荷花，快开了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天却有了别的安排。他的畅想，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王路严本人，更被生生撕得粉碎。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附近的矿场。几十年前，有人在这里勘探发现了煤炭。九个月前，王路严的奶奶去世了。王路严爸爸伤心过度，却没有停下养家糊口的脚步。
　　那天早上，刚下夜班的他骑摩托车沿公路最右侧往家的方向疾驰，一如往常。左前方一辆在马路中间风驰电掣的三轮车，没打转向灯却突然右拐。王路严爸爸的摩托车躲闪不及，避无可避迎头撞了上去。
　　惨不忍睹，晴天霹雳。
　　恍惚的王路严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爸爸已经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十几个小时。虽然是对方全责，他的一部分身体却仍然定格在马路上。现在的他，既不是个活人，也不是个死人。
　　妈妈浑身上下都是泪。这个农村妇女，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场景？她颤抖着、泣不成声告诉他：“你爸…全身上下的…都没有能用的了…”
　　多希望是个梦，母子两人哭成一团。
　　天都塌了。人生之路，大雨滂沱。
　　王路严的爸爸没能坚持太久。
　　家里再度挤满了人。王路严跪在灵堂外面，心如死灰，泪怎么也止不住。他机械地感谢来来去去吊唁的亲戚。他们朴素的话语在耳旁回荡“你以后，要顶门立户了”、“好好照顾你妈，她不容易”、“你爸不管咱了，咱们要顾好咱们自个儿”、 “有事儿找你叔和大伯”…
　　王路严嗓子哑了。他站在凳子上，几乎喊不出来：“爸，你往西边去啊…”可你为什么要去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路严回到学校的时候，双眼红肿像桃子，说话的声音好像得了场重感冒。消息通过隔壁村的同学、班主任的访问，在班里悄悄传开了。
　　好几个半夜，王路严发现自己枕巾湿了。猛然惊醒，周围一片漆黑，眼泪不停流。坐在周考的考场里，看着眼前孟德尔遗传定律白白黑黑的遗传特性，眼泪突然就不可遏止。
　　好像生活在永不停歇的大雨中。那一辆三轮车，似乎连带他的灵魂一起压碎了。
　　晚自习上，王路严头枕在左胳臂上，右手放在桌洞中，将自己封印起来。他的胸口起起伏伏，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只刺猬。他受不了，没有办法将精力集中在高考这件事情上。
　　一只溜进桌洞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他。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高考如约而至。坐落在城区的初中和全部高中清理出来，作为考场。警方入住，高一高二的学子回家了。
　　青苗高中里，火红的横幅挂在行政楼两侧。
　　——盛世不遗贤，但临大事心须静；精思宜放胆，已邃群科气自华。
　　朝夕相处三年的学校变得有点疏离、有些陌生、有些冷峻。高考前夜，高明年级主任召开最后一次班会，进行最后的嘱托。
　　前方，大军压境。
　　他千叮咛万嘱咐，带好身份证、准考证、签字笔、削好的铅笔、符合要求的计算器及水杯。铃响后马上放下笔，千万别自作聪明继续答题。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还有就是，有些家长觉得高考脑力消耗大，会准备大餐。最好不要。高考后怎么胡吃海喝都行。这两天，饮食以清淡为主。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一年，一个学生就吃坏了肚子，在考场里就…就憋不住了，就挺不好的。当然，实在实在是想上厕所，也可以。时间不就浪费掉了？”
　　大家眉头紧皱，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
　　高明班主任絮絮叨叨，说道：“我对咱班的同学都有信心、是放心的。三年下来，实力都到了。该亮剑了！这次考试，大家一定要把握好时间。提前到考场外等一会儿。当然也不能提前太早，否则太紧张。大概齐，准时到。”
　　教室里格外安静，几乎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大家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高明年级主任突然微微一笑，点将说道：“刘蓉蓉你可不能准时，你一准时就踩铃迟到了。”
　　教室里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蓉蓉发挥得非常之好。高考后，她一跃成为南国重点大学新生，去到改革开放的最前沿。
　　学校周围的施工按下暂停键。社会各界一起见证一年一度改写命运的飞升机会。
　　这一次，王路严们见证了“见证”：见证是一种经历，也是人生、社会记忆的凝聚。在生命历程中，我们见证了人生的悲喜社会的变迁；在历史长河中，许多人或失误又成为历史的见证。
　　王路严看着眼前的作文题目，脑袋里一团浆糊。他过早见证了死亡。他鼻子抽动了一下。见证？重症监护室浮现在眼前，他的手微微颤抖，感觉强烈地想吐。
　　高考后，他发了三天的烧。
　　高中是一千零一夜童话的追梦之旅，高考是化茧成蝶。不幸的是，王路严被泪水浸泡的最后一个月在考场上发挥了主导作用。他贡献了整个高中以来最差成绩。
　　握住电话查询到成绩的他，呆若木鸡。
　　尚未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妈妈，见到失魂落魄的王路严，瞬间明白了什么。儿子让她放心、一直是她的骄傲，她忍不住开口抱怨，自己不该将王路严拉进爸爸的车祸旋涡中。
　　“不管啥事，都得等高考结束之后再说。”她一边抹眼泪，委屈又心疼说道。
　　王路严看到妈妈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的白发，心如刀割。
　　没多久，便到了填志愿的时候。青苗高中的首届实验班喜获丰收。被窝里的汗水，果然没有一滴是白流的。大家再聚首时，宛如越过龙门的小鲤鱼，喜气洋洋。
　　王路严还没学会强颜欢笑，显得格格不入。
　　老师们看到王路严的成绩，也都摇头叹息。按照他的名次结合往年的招生计划，王路严恐怕只能去不太高明的211大学。这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
　　平常不怎么管学生的任旭龙，给他提了些建议。
　　李楠的成绩及名次，大大超过了南开的分数线，定然无虞。他高兴的同时，也很担心王路严。唉…
　　两人坐在熟悉的后门旁。李楠问道：“…你…打算报考哪里？还是说？”他没有说出“复读”两个字。青苗高中的复读班，会把人逼疯的。
　　王路严在回想任旭龙老师的话。这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之间，如何消化？复读？那对妈妈而言，是多大的负担啊。
　　王路严沉默半晌，打起精神说道：“我想报考西南交通大学。你呢？”
　　李楠说道：“我们一起…”
　　We stand alone，together.
　　王路严认认真真看向李楠，坚定摇头说道：“李楠同学，我们千万不要报考同一所大学。”那太沉重、也太残酷了。高考，是告别的时候。
　　李楠沉默半晌，点头说道：“我报考华西医学院。”
　　可是啊，没有奇迹，上帝就是这么说的。命运再次和王路严开了一个玩笑。他落榜了。
　　王路严收拾干净眼泪，终于下定决心复读了。
　　回到熟悉的青苗高中，举目望去，四处都是勃勃盛夏。得到消息的李楠正在行政楼前等他。他开口道：“我陪你去和班主任说一声，选个好一点的宿舍。”
　　王路严感激地笑。
　　宿舍敲定，两人一起搬东西。李楠将陪伴了他三年的火红色暖瓶送给了王路严。希望能带来一些温暖。
　　根据青苗高中复读生招收政策，一本线以上的考生学杂费全免，超一本线分数过多的学生还会有数额不等的奖励。
　　妈妈变得坚强了。她对王路严复读的决定，做出了最大程度的支持。就这样，王路严起早贪黑的高中生活，又续了一年。
　　他犹如飞升跃龙门失败的小鲤鱼，匆匆行走在青苗高中。伤口还是会疼，但也慢慢结疤了。向前看，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光。
　　复读班里，奇人甚多。受到命运暴击的学子，全都变成景立新了。都有些神神叨叨的。不论在课堂还是在宿舍，气氛比之前的实验班要沉重、压抑许多。
　　物理老师送走实验班，再次接手复读班。王路严看到熟悉的面孔，安心些许。这一次，考试之外的世界，几乎是不存在的。复读班甚至没有值周的烦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