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云在青天水

19、探险

　　赵北辰的消息非常可靠，宋卫国老师对实验班的意见相当之大。他从未掩饰这种厌恶。但是，他的意见反映不到校长桌上、影响不到同僚工作，久而久之，就憋成了一腔怒火。
　　这怒火让他发疯！他逮住机会烧到了实验班同学身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路严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挑战。化学是他的强项，不能丢份。
　　宋老师早早到了。他站得笔直，有点过于直了。他线条硬朗的脸，上窄下宽，明显是发腮太过了。梯形的脸庞，显得敦厚、威严。右边的浓眉中一颗大黑痣无处躲藏。眼睛不算小，形状却不很好看。左边是三角形，右边是椭圆形。佩戴领导人同款大黑框眼镜。
　　“同学们好，我叫宋卫国。这周化学由我代课。”他讲话中气十足，一板一眼，好像唱京剧一样严格按照程式，不知变通。
　　他开始讲解上周的小测验。
　　课讲到一半，他突然诡异一笑，说道：“接下来的这道题目有一些难度啊。当年李文杰就做错过。”
　　李文杰是何方神圣？这个名字，同学们都有一些印象。他是青苗高中数十年历史上第一个考取清华大学的理科生。他的出现，突破了兄弟院校对理科状元的封锁，青苗高中不能培养理科生的谣言不攻自破。
　　开先河的他，笑盈盈的绣像挂在路灯旁，启迪学弟学妹。
　　课堂上，宋老师嘿嘿一笑，自吹自擂，说道：“没错，我是他的班主任。我们师生创造了青苗高中的历史！”
　　他生气的，不是设立实验班，而是实验班没有聘请他掌舵。他哪里不比高明老师高明？那厮！
　　宋老师合上试卷，好像在谈论自己的孩子，继续说道：“文杰家里穷，高一上学期没念完要退学。我一听，急坏了。”
　　听起来，不是个坏老师啊。王路严逐渐放松了警戒。
　　“我骑上自行车，冲到他们村家访。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根本上不去自行车。我只能在没过脚踝的雪里，推自行车往前。”
　　雪窝下雪，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我苦口婆心劝了三个多小时，嗓子冒烟，热水都没能喝。他在工地上摔伤的爸爸好不容易才同意文杰复学。学杂费由我一力承担。”
　　讲到激动处，宋卫国握住拳头豪气干云，周身笼罩了圣洁的光芒。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圆满，happy ending。
　　这个老师，人还怪好。
　　辉煌历史追忆得差不多了，他话锋一转，说道：“你们这一届学生，老是想讨巧走捷径。所以才会在阴沟里翻船。”听起来似有所指。王路严坐得格外端正，一副乖学生的样子。
　　“闲话少说，我们来看一下这道题目…”测验讲解整个过程，宋卫国老师没有cue王路严。
　　再过十分钟，下课铃声就会响起。宋老师大人有大量，早就不记得被扼杀在摇篮中的荧光棒创业了吧？
　　宋卫国见时间差不多，爱恨交织说道：“你们班都是青苗高中千挑万选的精英，要有更高的追求。”
　　他环顾全班，说道：“我是备课组长，十分重视同学们的反馈。普通班的学生提了很多好的建议和意见。实验班对化学课，有什么想法？”
　　他的眼神突然有点阴恻恻的。
　　全班鸦雀无声。要来了吗？王路严的神经猛然间紧绷，安静如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既然这么低调，我就点将了。”宋卫国一抬眼镜，拿起讲台上的花名册，装模作样看过去。
　　“王——路——严，你对我的化学课，有什么建议？”
　　果然果然！他早就有预谋。王路严应声站起：“呃呃…”他并没有应对这种开放性问题的经验，毫无线索。
　　宋老师的脸上，颇有一些幸灾乐祸。他慢条斯理说道：“畅所欲言，无关对错啊。比如说，化学课要不要研究荧光棒里的过氧化物呀。你们知道什么是过氧化物吗？”
　　这贱兮兮的…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路严记起和李楠的闲聊。南开大学是化学重镇，说一些关于南开的，这老师总不会找茬吧？南开…
　　见王路严默然不语，宋老师继续拉踩道：“实验班，可不能连普通班的学生都不如哦。”他轻蔑一笑。
　　王路严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说道：“化学是一门以观察和实验为基础的学科。概念规律来源于此。化学课上了一年半，一个实验都没做呢。纸上谈兵，恐怕不太好…”
　　空气突然安静，宋老师愣住了。李楠默默给王路严竖起了大拇指。
　　实验班提出了实验问题。这个…宋老师思索该如何回答。青苗高中规划建设了化学实验室。为什么不开实验课呢？
　　王路严继续说道：“比如南开大学，有化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呢。”
　　听到“南开”两个字，宋老师如雷贯耳，虎躯一震。他只好点头道：“你说的，确实是个问题。”他想狡辩说高考不考实验操作，上实验课毫无用处，又觉得这话有失水准。
　　恰在此时，下课铃响了。时机刚刚好。
　　宋老师还没迈出教室，李楠朗声笑说道：“王路严，你是我的神！”王路严咬了咬嘴唇，笑而不语。
　　王路严不落下风，赵北辰听说后别提多开心啦。他专程前来，仔细了解细节。他科普道：“其实，青苗高中行政楼第一层是物理和化学实验室。传闻配套的规格还不低。”
　　行政楼一层的走廊暗无天日，人迹罕至。两旁排列的教室，永远是铁将军把门。实验仪器只能在那里吃灰尘。
　　王路严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让用呢？”
　　李楠说道：“这还不简单。试管烧杯打碎了肯定会增加开销。酒精灯失火，会死人的。连楼顶小憩的风险，都不能承受。”
　　顶楼小憩，耳光响亮。体罚的实力，恐怖如斯…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青苗高中只能纸上谈兵，但去到南开，就有机会了。

　　日子看起来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多，却像一阵风吹过，哗啦啦全都无影无踪。很快，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周五，洗澡课后的下午。李楠摆脱了千篇一律的校服，认真打扮一番。他换上了蓝青和月白拼色休闲夹克、纯白卫衣。搭配宽松而富有弹力的牛仔裤。他将换下的校服洗干净晾好。
　　王路严同样在洗衣服。两人是最后离开宿舍的。马上七点了，教室一定坐满了人，路上行人稀少。
　　李楠将手插在牛仔裤口袋，轻轻捏着什么。他凑近王路严，神神秘秘道：“要不要去探险？”他微微一笑，朝行政楼努了努嘴。
　　王路严问道：“探什么险，你要去炸宋老师的办公室，还是往他的办公椅上涂胶水？”
　　李楠一脸黑线，摇头道：“当然不是，去一楼探险。趁今天班主任去探望老丈人。”
　　哦，一楼是化学实验室。王路严一下来了兴致。他问道：“你能借到钥匙？果然和学校高层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关系啊。”
　　李楠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是正版的钥匙，就称不上是探险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粗粝坚硬、奇形怪状的铁丝，有的地方被磨得尖尖的。
　　王路严半信半疑问道：“这两天你在后门又摩又削，就为了弄这玩意儿？这能当钥匙用？好使吗？”
　　李楠拍着胸脯说道：“哥的技术，保证没问题。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掌握了这种技能。”
　　掌握铁丝开锁的技能，这很难评。王路严说道：“你可是真是个谜题。”说实话，他不仅想去实验室，也非常想看看铁丝制成的钥匙的威力。
　　李楠劝说道：“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走！”
　　今天高明不在，是难得的机会。王路严同意了。两人晃晃悠悠，进入了行政楼。
　　即便在白天，一楼的走廊也是黑黑的。何况是傍晚。好几个灯都坏了。因为这里人迹罕至，灯坏了也无人修理。
　　王路严瞭望四周，小心放哨。李楠靠在门上，一顿操作。他的手艺，真的化腐朽为神奇。只听锁咔哒一声，锁开了。野路子铁丝钥匙，威力不容小觑。
　　门吱呀吱呀，显示出多年未曾动作过的枯萎摩擦声。
　　两人迅速闪身进入并关门。他们像做贼一样，紧张兮兮，还有一丝小兴奋。这是两人的大秘密。
　　天已经变短了，从窗户透入的自然天光不多，但能辨认出轮廓。实验室后部靠墙有一排锁着的柜子。透过柜子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形状优雅的各色玻璃器皿。比教科书上的插图形象多了。
　　王路严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坏事。两人轻手轻脚，绕来绕去。
　　这里没有课桌，全是地上生根无法挪动的实验台。白色的实验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实验台两端配有水池。
　　化学总是少不了瓶瓶罐罐。李楠低声猜道：“水池可以将做完实验后的液体排走。”他随手拧开水龙头，伴随呼噜呼噜的排气声，一股黄色的、含有铁屑的水流了出来。这是Fe3+铁锈。
　　王路严急忙将水龙头关上。两人的手撞在了一起。
　　王路严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是不是该回去了？”
　　李楠说道：“要是能在这里做实验，怪有意思的。”他有意无意之间，轻轻抓住了王路严的手。
　　半明半暗中，王路严想起看《卧虎藏龙》时发生的事情。两人像草地上的小狗，无辜地扭打在一起，上下其手。那是无聊的游戏，是个意外，是个错误。他的身体有点僵硬。
　　黑暗中的手掌轻轻摩挲，牛仔裤质感很好。
　　李楠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通过指尖、隔着牛仔裤，王路严感到这位日夜相伴的同桌，在微微颤抖。
　　南风透过窗户，吹动躁动的心。王路严全身好像有电流通过，他被兴奋、羞耻和恐惧一齐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