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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九年:停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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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小雨。
吃完早饭,梁岁对着梁佑年说:“出去走走吧。”
他们打着两把伞,并排走着,地上偶尔有着小水洼,倒映着两个人的身影。
他们走了很多地方,大多数时间没有人说话,但某些地点,梁岁会跟他介绍。
村口有一大片空地,中间有一排展示栏,风吹日晒下,展示栏原本的颜色已经褪去。
“小时候,这里经常有好多小孩,白天在,晚上也在。有时候晚上会放电影,好多人搬着板凳就来了。闹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
“你喜欢来这里玩吗?”
“我不大喜欢出门,出来也是呆在一边。”
他们走着,又经过一家书摊。
“小时候,这里会卖很多杂志,老板人很好,我只看不买她也从没说过,还会给我糖吃。”
“现在不开了吗?”
“前几年她的女儿结婚,她也搬家了。”
“哦。”
走了很远,他们来到一所小学门口。
“小学,我是在这里上的。”
梁佑年看着已经眼前的这所村小,很小,操场也很破旧,只有一栋四层小楼。
“那时候,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也就二三十个人。”
“初中呢?”
“初中就离得远一些了,不在这里,在另一个镇上,说是走路要一个小时,那个时候,我跟徐平生一起住校,每周坐公交回一次家。”
“那么小的年纪,住校的话,会难过吗?”
“还好,更难过的事情都经历过了,这些也不算什么。”
梁佑年微微侧身,伸手擦去了脸上的眼泪。
梁佑年不知道说什么。他这些年,一路都很顺利,虽然成绩没有很好,不过父母对他并没有什么很高的要求,一切以健康的开心为重。直到大学,他才住校,且大学和家在一个城市。可以说,他的人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除了妹妹的事,他也没有因为什么难过过。
他们继续走,向一片荒凉的地方。
“大概我九岁的时候,她去世了。”
梁佑年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徐母。
“有一次徐平生带我来看她,也是走到这里,遇到了一条狗,它很凶,也不怕人,直冲着我们跑来,一边嚎叫一边冲过来。我当时害怕得很,徐平生就把我背了起来,朝那条狗喊让它走之类的话。然后,他被咬了。”
梁岁笑了笑,“他背着我回去的路上,我还在后怕,完全没注意到他小腿上的血痕。回到家,才知道。”
“徐爸爸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去诊所,医生给徐平生打针的时候,他去门口给我买了糖,安慰我,说岁岁别害怕。”
“他们问过我,要不要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回来。我拒绝了,一个名字而已,我不在乎。”
“她还在世的时候,精神状态不好,有时候喊我苗苗,有时候喊我岁岁。不过不管哪个时候,她对我都很好。是我常常有新衣服新书包,是我吃西瓜里最中间最好吃的那一口,是我得到了原本不属于我的好。”
她在前领路,来到了墓前。
“我曾经喊过她妈妈,在她去世之前。”她蹲下去,把墓碑旁的野草拔掉,“那以后我后悔过,为什么没有早点说出口。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执念。不过,在她死后,我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不是真正的徐苗苗,但我得到的这些爱、这些好,是真的。”
“一开始也恨过,也纠结过。可矛盾过后,我说服了自己,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呢,何必一直执着于不幸和痛苦呢。我不想再痛苦了。所以,我接受了他们,也许做不到像他们接受我那样多。但我,不恨徐家了。”
回去的路上梁佑年很沉默,只是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雨变小了,一滴一滴落下,敲在伞面上。
凉风吹过时,梁佑年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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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停了。
梁佑年坐在院子里,一个人。
“给。”梁岁把手里的红糖姜茶递给他,“徐平生煮的。”
梁佑年接过,“谢谢。”
梁岁撑腿在他旁边坐下,“对我的这九年,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梁佑年抿抿嘴,摇了摇头。
“九年前,也是下了一场雨,不过那场雨可比今天的要大得多。雨声、风声、雷声,轰隆隆的。”她看着天说。
梁佑年问:“那个时候,你害怕吗?”
“你指哪个时候?”梁岁笑了笑,“刚开始没怎么怕。你们都走了以后,有点怕。后来等啊等等啊等,雨停了。”
梁佑年转头看她,眼角红红的,嘴角耷拉着,眉头也皱着。梁岁看笑了。
他问:“说多少句对不起,才能有用?”
“谁知道呢,也许一句就够,也许一万句都没用。”
“岁岁,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如果我不想走呢,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在这里买个房子,我来这里生活。”
“如果我连见都不想见到你呢?”
“那,那我就悄悄的,不让你发现我。”
梁岁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他眼角的痕迹。
“梁佑年,”
她说:“梁佑年,我会跟你走的。”
“别再让我一个人了。”
——
那天徐父早早就回来了。吃完晚饭后,他们谈了很久。
徐平生站在她门前,看她慢慢收拾东西。
“真的要走了吗?”
“嗯。”
“真的是你愿意吗?”
“徐平生,如果我不想做一件事谁劝都没用的。”
“梁岁岁,你恨不恨我们?”他的声音小了一些。
“一开始恨过,后来不恨了。”
他抬起头问:“以后你还会回来吗,如果我去找你,你会见我吗?”
“会,你想什么呢。”
徐平生身子一摊,躺到她床上,“既然你快走了,那我就躺一下好了,以前都不让。”
她忍住了敲他头的手,算了。
“其实,”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一直都记得生日日期吧,只是你不想过。”
梁岁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嗯。”
“是哪一天,能告诉我吗?”
“11月9号。”
她接着收拾,带走一些衣物和物品。
“人怎么越来越少了呢?”他喃喃自语。
“长大就好了。”
他侧过头,“长大人就会多了吗?”
“不。长大以后,就不会怕一个人了,也会有选择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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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徐父和梁佑年,连同村长,一起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这天晚上,四个人在家一起吃了饭。
第三天早晨,徐父带着他们来到镇上,吃了水饺。
上大巴时,她最后看了一眼,最后朝他们挥了挥手。
梁佑年坐在她旁边,递给她纸巾,又把自己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扣在了她头上。
飞机起飞时,梁岁抓着两侧的扶手,推背感让她觉得有些不适。
一片噪音之中,她皱眉看向窗外,想到了在徐村的这九年。
没人知道刚开始那两年她有多害怕。害怕沉浸在那些温情之中,害怕自己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一个又一个在梦中惊醒的夜晚,像是一道枷锁,紧紧追在她身后——她是被遗弃的那个。
人不能活在恨之中,可她醒不过来,走不出来。
在关心与真意中,她不要再痛苦,她接受这里,她不想再做噩梦了。
如今,她将要离开这里。梁岁也没想到,她还有回去的一天。
其实她还挺舍不得这里的,这里的亲人对她很好,和在梁家时不一样。
梁佑年看着她对着窗外,看到她眼角的泪水。
“岁岁,以后哥会陪你回来看他们的,好吗?”
地面离她越来越远,她离徐村越来越远。
她转过头来,闭上眼睛。
她想起自己被抛弃的九年,被遗忘的九年,被徐家好好对待的九年,那是她幸福而痛苦的九年,是爱与恨争斗的九年,是她珍贵的十五年人生中的九年。
现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