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欲性错误》油酥小葵花

7、雨季

　　最近天气闷闷的，虽说温度降了下来，但潮湿的空气像蠢蠢欲动的种子在皮肤里生长，由内而外地捂住口鼻难以呼吸。材质堪忧的校裤总是紧紧粘在腿上，天空总也不见晴，灰白的云压在天边，让人喘不过气。
　　方月的脸上新长了两颗痘痘。她是油皮，最怕雨季，遇到闷热潮湿的天气，这该死的皮肤就会像雨后的土地向外冒红蘑菇。她对着镜子想将痘痘挤掉，又怕发炎留疤，犹豫半天还是没敢下手。她想喊邢乐借个卡子给她别一下刘海，喊了两声，邢乐都没应答。
　　方月觉得邢乐最近越来越异常了。
　　自从祝老师来了以后，邢乐就乖了不少，但仅限于在祝老师面前装乖卖傻。这也正常，像邢乐那样吃软不吃硬的人，就得要祝老师这种羔羊似的性子才能镇住，可这也不能代表邢乐变了。
　　杨秋雨举报邢乐和祝老师谈恋爱的事她早已听说过，作为邢乐的发小，她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邢乐肯定不可能喜欢祝老师，邢乐根本连人都不会喜欢嘛！作为校园情报女王，她上下打点把这个八卦压了下去，同学们对邢乐和祝瑾述的关注少了，方月反而注意到了邢乐的不对劲。
　　最近的邢乐，不看杂志也不逃课了。不只是语文课，就连她最讨厌的数学课也几乎都在认真听讲，还破天荒地拿着卷子去找周麟提问，吓得他又以为卷子里夹了什么虫子尸体。邢乐认真听讲时，方月就在偷偷打量她，这种认真的神情，很久没出现在邢乐脸上了。邢乐说自己的名字就是“及时行乐”，所以无论大事小事，她的态度都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是什么让她变化那么大，会是祝老师吗？
　　“老大，问你个事呗。”方月眨眨眼。她从来不是心里能藏事的性格，有话向来直说，邢乐很欣赏她的这种个性，这也是为什么她俩能做十多年的朋友。
　　“说。”邢乐写着题头也不抬。
　　“你最近怎么了？”方月还是用了委婉的问法。
　　“怎么了？”邢乐停了下笔，又继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有话直说。”
　　“你最近太努力了，都不像你了，到底受啥刺激了？”方月说。
　　“我努力学习有啥好问的，这么大人了，不该好好学习吗？难道当一辈子混子？”邢乐“啧”了一声，继续写题。
　　方月心想难道你不打算当一辈子混子？不过这话它没说出口，而是搓着手掌靠近了邢乐：“老大，什么契机让你突然不想当混子了？”
　　邢乐停下笔，难得有点羞涩地朝方月笑了一下：“啊，就是有梦想了，所以想努把力。”
　　“梦想”这个词从邢乐嘴里说出来竟然有些温柔。
　　“什么什么梦想！”方月眼前一亮，“老大你有梦想了啊？快说快说！”
　　“额……”邢乐咬着笔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一个很明确的职业啦。大概就是想学理科，然后考个外地的好大学。”
　　“理科？”方月愣住了。
　　“嗯，理科。”邢乐的语气笃定得异常。
　　自从第一次月考过后，邢乐性子就开始收敛了，对老师们和学习的态度都好了不少，因此成绩一直在进步，她从尖刀班二十名左右逐步前进至前十名。其中文科成绩尤为突出，如果单排主科和文综成绩，邢乐大概能位列年级前五。没人会想到，邢乐打算学理科。
　　“为什么学理科？”方月追问。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喜欢。”邢乐说完这句话就把笔放下，拿着卷子进了数学办公室。
　　依照六中的惯例，高一第一学期结束就开始文理分科，尖刀班的同学因为会有教学资源的倾斜，分科时间更早，半期过后就都会基本确定自己的分科意向。方月最近也有听到八卦说分科意向表已经印好了，没过多久就能发到大家手上。她自己是一早就决定要学文的，至于邢乐，她没想过，但看她偏科的程度，大概也是选文才对，怎么选理了？
　　方月的信息没有错，此时胡建华正在办公室里同高一年级组老师们商量分科后的教学安排。胡建华打算从现在的尖刀班中成绩较为突出的同学中选几位，做分科预辅导，也就是问问他们的分科意向，再让老师为他们单独上几节课，不再浪费时间在不选的科目上了。邢乐原本不应该在这一名单上的，但鉴于她文科成绩还不错，语文成绩又格外突出，胡建华大手一挥，把她放在了文科预辅导的名单上。
　　“邢乐这孩子，聪明，有潜力，就是太我行我素了点，正好祝老师你能管住她，就让你来做文科尖刀班班主任吧。以后祝老师负责文理科尖刀班语文教学，还要兼任一个班主任，任务很重啊，辛苦你了。哎祝老师呢？”
　　胡建华这才发现祝瑾述进门后就没有发过言，于是开始在人群中找寻祝瑾述的踪影，这才看见他缩在一个角落里，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按在腿上，低着头没说话。
　　“祝老师？你还好吧？”胡建华起身走到祝瑾述身边，走近后才看清他脸色不太好，顿时吓了一跳，“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祝瑾述勉强笑着抬起头，胡建华看见他嘴唇已经有点发白了，额头上全是冷汗，顿时警铃大作，连忙结束了会议。祝瑾述的身体状况胡建华也有所了解，所以总是尽量照顾他，不敢让他太劳累。但这位年轻的老师实在太尽职尽责，工作总是很刻苦，平常看来也没什么异样，也就让人渐渐淡忘了他其实是残疾人的事。
　　“我送你去医院？”胡建华不敢碰他，他现在看起来太虚弱了，搞不清究竟是哪里不舒服。胡建华的手已经放进了裤兜，准备着一会儿情况不好就直接叫120把人拉走。
　　“没事的胡校长……”祝瑾述的声音比平常听起来还虚弱，“帮我去包里拿一下止疼药吧，麻烦您了。”
　　胡建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去门边替祝瑾述拿药，祝瑾述接过药吃了两片，便泄了气般闭眼靠在轮椅椅背上。胡建华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生怕祝瑾述出事，因此几乎是眼也不眨地观察着祝瑾述的反应。寂静的办公室中，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祝瑾述才睁开眼，抱歉地朝胡建华笑笑：“不好意思，最近天气不太好，我腿有些疼，失态了。”
　　胡建华几乎要给他跪下了，看见他没事了，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文理分科，当即给祝瑾述批了假，让他马上回家休息。
　　“学校的事不用你操心，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胡建华这样说着，仍不放心，最后执意要亲自把他送回家。祝瑾述哪里见过这种热情的领导，婉拒了几次，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只是再三强调自己真的不需要找人每天为自己送饭。
　　关上门，祝瑾述笑着叹了口气。胡校长虽然看着咋咋呼呼不靠谱，其实是个善良的热心人，可惜他今天身体实在是太不适，没有力气再向校长道谢了。
　　祝瑾述用手撑着身体，勉强挪上床，用手将两条冰冷僵硬的腿移到被子里，轻轻揉搓起来。实在太疼了……他知道L市雨水多，可当这种铺天盖地的疼痛真的冲上他的双腿时，他依然觉得很难捱。祝瑾述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很能忍疼的了，一般的疼痛他都会尽力不让外人察觉出异常，像今天这样的失态还是头一次，可他实在没办法作出更得体的反应了。平日孱弱到几乎没有感觉的双腿如今正向整个身体堪称疯狂地宣示自己的存在，他只能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等待痛觉的消失——又或许它根本不会消失了。
　　在一片刀绞般的疼痛中，祝瑾述似乎听见门的响动，大概是疼痛让所有感官都无限放大，他如今已经敏感到出现幻觉了。
　　直到门真的被打开，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乐乐？你怎么来了？”祝瑾述想坐起身，邢乐立刻上前按住他，不让他乱动。
　　“你上周给我的钥匙。”邢乐把钥匙拿到他面前晃了晃。
　　“我不是说这个。”祝瑾述说，“我是问，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怎么回来了？”
　　“我逃课了啊。”邢乐很干脆地承认了。
　　“你……”
　　“我错了祝老师，你晚点再教训我行吗？”邢乐干脆地打断了祝瑾述的话，转身走进了卫生间。过一会儿她端着一盆还在冒热气的水走到祝瑾述的床边，将毛巾塞进水里，拧了拧，就要揭开祝瑾述的被子往里塞。
　　“邢乐！”祝瑾述瞬间意识到了邢乐要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和屈辱瞬间笼罩了他，他本能地用力推了一把邢乐，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激了，刚想道歉，却发现刚刚的动作根本没有推动邢乐。
　　“祝老师。”邢乐的声音好像蒙了一层水雾，“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碰你的腿，我保证不会看的，给你热敷完我就走。”
　　祝瑾述说不出话，他只是觉得很疲惫，用手遮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开，看见邢乐仍站在那里。
　　“我不答应，你就不走了是吗？”祝瑾述轻轻地说。
　　邢乐点头，又补充道：“哪怕让你恨我。”
　　祝瑾述过叹了口气，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用看，祝瑾述也知道邢乐信守了自己的承诺，从始至终没有看他的腿一眼。她只是一遍遍将毛巾放进滚热的水中，替他热敷腿，凉了又换掉，周而复始，没有说一句话。
　　暖意从双腿蔓延至全身，那种冰冷僵硬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暖代替，疼痛像坚冰慢慢开始消融，最终转为一阵轻盈的平静。
　　邢乐就这样替他敷了二十分钟，没有停，也没有说多余的话，直到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邢乐才放下毛巾，用早已变得滚烫的双手抚上他的腿。
　　“暖和了。”邢乐的声音带着满意的笑意。
　　祝瑾述仍闭着眼睛，他感觉到邢乐离开了床边，听见卫生间倒水的声音和盆子放在地上的声音，他等待邢乐回到他身边，可是他最后只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邢乐走了。
　　她专门逃课回来替他把残废的双腿捂热，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怎么知道应该用热敷来缓解疼痛的？她什么也没说。她最清楚他的骄傲和痛楚，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它，怕说错话，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她甚至还说“你哪怕让你恨我”。
　　祝瑾述笑得有些眼眶发热。我怎么恨得起你来？最开始的那一声呵斥几乎是出于本能，但其实很快祝瑾述就冷静下来了。已经不是刚受伤的时候了，已经这么多年了，保留那些没必要的自尊来做什么呢？从接受自己残废这一事实的那天开始，他就明白，此生再不可能完全不求人了，他总有要人帮的时候，雨天若有人帮他敷敷腿总是好的，他早就想好，等邢乐替他敷完腿，就把她留下来，告诉她老师不怪她，让她不必担心。
　　可邢乐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甚至没给自己留下一个辩解的机会，什么也不解释地就来了，什么也不接受地就离开了，她似乎认定这个行为会招来他的厌恶。归根结底，是她把他的自尊看得比自己还重，即便她是一个那样要强的小姑娘。
　　“轰隆”一阵雷打了下来，雨点敲在玻璃上，先是像针尖，后来像黄豆，最后干脆机关枪一样崩得窗户噼啪作响。祝瑾述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关窗，可此刻窗户关得严实，一滴雨也没有漏进来。
　　为他细心到如此程度的小姑娘，自己有带伞吗？
　　祝瑾述又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很幸福，一种被无条件地珍爱着、尊重着的幸福，哪怕这种幸福带了点可耻的意味。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已经这样苦了，又为什么不能自私地开心一回呢。他在一片喧哗的黑暗中想象着今晚邢乐回来的别扭模样，到那时，自己就能装作有些生气，却从厨房变出她最爱吃的烧排骨对她说——
　　“趁热吃吧。”
　　这句似乎是嘟囔着出口的梦话。雨声渐缓，祝瑾述在一阵温暖的雨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