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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四旬节弥撒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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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君主应亲吻教皇的脚。”——《教皇敕令》
01.
是夜风雪弥漫。透过城堡的窗户向外望去,王都的风暴也初现端倪。
林致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个在庭院阶前下跪的人。
他在寒冷的雪夜脱去保暖驱寒的皮帽和雪靴,穿着苦修士的服袍,已在此为他的罪过向教皇忏悔了三日。
若是无人告知,想必不会有人知晓,这位极尽卑微、祷告祈求的人,会是当今的国王陛下,顾子尧。
其忏悔之虔诚、情态之可怜,连原本站在林致这方的贵族和主教都为之不忍,纷纷请求林致宽恕国王的罪过。
但一向以慈惠温和著称的教皇大人这次却始终不为所动,甚至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欣赏了三日雪景,一直等到雪覆没那曾与他交颈厮磨的宽厚肩膀,才大发善心让侍从将雪拂去。
这三日他与他只见过一面,未得到想要的答复便拒绝了一切会面的恳求。林致并不欣赏他的痛苦,却也绝不会为自己的利益让步。
此刻他着裘凭栏而立,手中鎏银器皿里的希波克拉斯酒甘香醇厚,难得能让他在冬日感到有暖流淌过四肢。
但林致还是在酒里品出了涩味——大概是这一酿的酒不够纯,放下银杯,他想起国王陛下几日前还在床上用自己的体温焐他的手,现在却要站在他的敌对以严寒和死亡相逼。
侍从们鱼贯而上,收走酒器又为林致送上御寒的皮革手套,路过书桌却没人敢抬头向书桌上散乱搁置的牛皮纸瞥上一眼。优雅的花体字写着能够改变王国局势的新政令,只是签署的位置却始终为空。
——那是林致提出的改革法案,旨在回收王权对教职授权和教皇选举的干预。
顾子尧当然不能同意。
正是上一任国王对教会毫无底线的退让才导致今天教权的极端膨胀,林致的修改法案无疑是在变本加厉地刳剜王权的统治核心。他自然驳回了林致的政令,也明白林致不会善罢甘休。
教皇有权发布敕令罢黜国王。林致革除了他的教籍,解除了他与臣民的誓约,逼得他要对他下跪忏悔,要洗心痛悔,要虔诚谦卑。
但顾子尧不在乎。他不觉得王都的这场雪会下很久。
02.
林致闭眼数着自己的心跳。数满一千下的时候,他唤侍从取来手炉随他下楼,走几步路便要扶会儿墙稍作停歇,俨然一副体弱身贵的模样。但不同于日日生火的城堡,寒冷在林致走出大门的一瞬间便裹挟住他,他抓紧裘袍,走向顾子尧。
顾子尧在听到大门拉开的铁链声时迟缓地抬头,看见是他的那一刻,称得上冷峻苍白的脸上是不该有的柔色。
“外面凉,小心身体。”他的声音好像裹着雪,沙哑得林致几乎认不出来。
直到林致的靴子出现在顾子尧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才听见了林致的回复:
“我立身雪夜,不是拜你所赐吗,陛下。”
林致蹲下身,伸手抚上顾子尧的脸,侍从低头退至一旁,目不斜视。
冷意如影随形,天还没下几瓣雪,林致的手已经冻得通红,他抽回手放在嘴前哈气,眼睛却注视着顾子尧,想着他又有几多难耐,心里却又忍不住仍为顾子尧近来的忤逆气闷。
“听说子尧的近臣几次劝你结束仪式都被你拒绝。到今天已经三日,子尧现在想清楚了吗?”
林致说几句话便要咳嗽一声,咳出的热气在夜里化作白雾,在他面前如同轻纱,却又扯不断飘不散,任顾子尧再怎样也看不真切。良久后顾子尧说:“我的答复还是和之前一样,教皇大人。”
没沉默多久,林致似乎还轻笑了一声,但风声太大,顾子尧没听清。
“子尧,”林致拖长了声音叫他,语气像情人间的呢喃,“我真的不想换另一个能同意我请求的国王。”
“林致,我也不想让其他人□□。”
林致冷得实在脸红不起来,不知道顾子尧哪来的力气在这里同他调情。
顾子尧确实没什么力气了,艰难地靠近林致的耳边,口中呼出的凉气直抵林致的侧颊:“这几日你的压力一定也不小吧。”
是了,一国之君俯身屈膝的跪拜,说是对教会势力的屈服,却也不失为一种变相的施压。
民众为顾子尧不平者亦不在少数,三日已是极限,倘若今日顾子尧抵死不肯退让,他也只能被迫表示原谅。
很显然,顾子尧早就看透两方局势,不过是假意与他耗到现在。
林致听到他的话并不意外,只还是不由得捂住心口抑懑地小口喘气。
顾子尧倒是心疼起来,想凑上前查看情况,被林致抬手躲开了。
林致没再看顾子尧,在侍从的搀扶下起身刚要离开,裘袍却被顾子尧紧紧扯住。
林致转头望着还跪在地上的顾子尧,说自己好冷。
顾子尧闻言把手松开,又像是怕他真的抬脚就走,随即对他说:“我很想你,林致。”
他的声音里好像有很多眷恋,林致听了心里一颤,却又不想回复他此刻半真半假的深情,还是狠心转身走了,紧接着又听见顾子尧说:“我同意您的法案,教皇大人。”
林致的脚步停了。
“我同意了。”顾子尧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像是无可奈何,让林致无端想起他们床笫间的絮语——顾子尧哄他一般,仿佛这场关系到两方利益的博弈,不过是场情人间的输掉也无关紧要的游戏。
结果总算如他所愿,林致却蓦然有种计划脱轨的预感。但此刻,他只能履行诺言,褒奖他乖驯听话的国王、信徒、爱人。
夜太冷了,但林致还是强忍着把顾子尧肩上的雪拂下,低身吻在顾子尧的额头,给予他来自上帝的宽恕。他语带着埋怨,像是下一秒就要控诉起顾子尧的罪行,说出的话却是:“我也想你。”
顾子尧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03.
顾子尧醒来时躺在林致的被衾中,身边是爱人趴在床头小憩。也许是照顾他的中途不小心睡着,手边还压着本摊开的书。想象着林致照顾自己的场景,又看见林致对他这样不设防的依赖,顾子尧有种说不出口的餍足意味,趁人还在睡,有些贪念地轻抚着与自己不过咫尺的爱人的肌肤,从眼角的泪痣到微凉的指尖,最后摩挲着他的脖颈吻上去。
和林致维持着见不得光的情人关系的最初,顾子尧从不敢这样放肆。
林致太坦诚,顾子尧却无法接受林致那样无法被打动的表情。
他当然是愉悦的,欲望撩火,爱于他的心却是湿透的朽木。还未离开他的怀抱,□□混合着汗与泪沟通着他们的酮体,他却又能那样春风和煦地说出送客的话,对比他平日的话语简直算得上尖酸。
不是没有过无赖的场景。
林致身体羸弱,顾子尧把人圈在怀里便挣脱不得,本以为此等行径林致也难奈他何,却到底被一声痛苦的闷哼吓破了胆,半夜惊动了全城堡的人。
林致虚弱地窝在床上,脸色在烛光的映衬下愈发苍白,强撑着气力仍要送客,顾子尧却强硬地留了下来。
但后来再细想,林致那时的病几分真假着实有待商榷,他喝过药躺在他的臂弯好眠得美梦也做得,他却为他惊扰了一夜不受祝福的魇,爱他爱到愿意把他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不知是从林致哪一次的放纵开始,顾子尧愈发变本加厉地在林致这里划地侵池,刚开始他只是想要在离开前能得到林致的一个吻,现在他想要林致也爱他。
林致被迫从噩梦中醒来,在昏暗的烛火下恍惚看见传说中贪图人类灵魂的魔鬼,脑海中有声音蛊惑着他,“要不要和我共赴地狱?”
林致的手还麻木着,使劲推开了顾子尧,站起身时身子猛地晃动了下,又被顾子尧拦腰揽了回去。
顾子尧皱起眉头:“你的病还是治不好?”
林致没说话,隐在黑暗中的侍从代替他回答了问题:“医生说教皇大人的病只能静养缓解,无法根治。”
“……林致,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林致缓过了气,回答他:“神的信仰让我忠诚于您。”
顾子尧冷笑一声:“你信奉的神只赐予了你苦难。”
“正是因为人对苦难束手无策,所以人才要敬奉上帝。”林致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兀自从顾子尧身上站起来,低头看他,“没有任何人能反抗神的旨意,包括您,我的陛下。”
“你的提议究竟是神的旨意,还是所谓神职者和贵族为牟利编造的谎言呢?”
“当然是神的旨意。”林致踱步去拿他拟好的政令,吩咐侍从拿来笔墨,“请吧。”
顾子尧无动于衷。林致顾念着他的身子需要修养不想和他争吵,伸手勾住他的小指。顾子尧当然是得寸进尺地握上他的手。
“你答应我的,子尧。”
林致试图动之以理:“你明明很清楚,现在你手下的领主私自鬻卖神职,敛财征兵想要反叛,如果没有那些世家贵族和教会的支持,你根本没有胜算。我是在帮你,子尧。”
见顾子尧不再动作,他干脆握住顾子尧的手拿起笔,带着他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你知道我也身不由己。”林致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哀伤。他像往常一样抱住顾子尧,想去亲吻他的脸颊,却被顾子尧躲开了。
他几乎没被顾子尧拒绝过。
顾子尧轻轻地抚摸着林致的后颈,仿佛刚刚的闪躲并非出自真心。他用力地把林致拉到他的怀中,一个转身的动作将他压倒在床上。侍从已经自觉离开了房间,此时四周静谧,唯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窗外纷飞不停的大雪昭示着,这世间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林致主动勾上顾子尧的腰,那本书在动作间掉到床下,他想去捡起,顾子尧的唇舌却不允许他有片刻分神,一个接一个吻到林致快窒息。缺氧的感受让林致想不出下一步的行动,一直到两人鼻尖贴着鼻尖舔舐的间隙林致才有时间断断续续地说些不成句的话。顾子尧听明白了,那本书是林致所遵守的教义,沾不得灰。
顾子尧刻意低声凑到他耳边问:“我们现在的行为,违法教义吗?”说完又忍不住漏出一声笑,顶撞得林致几乎要为这无与伦比的快乐羞耻到流泪。他们紧紧偎依着,顾子尧一手托着他一手附身捡起那本教义。
恰巧翻在《约伯记》第十一章,上帝说,你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04.
顾子尧有十日没来找过林致了。
林致左手微撑在下巴上,心烦意乱却还得刻意维持着微笑地听下首的红衣主教向他汇报,心情比窗外的大雪还要糟糕。
门外的侍从拿进来了一封信,林致拆开,看到是塔诺斯城红衣主教的传函,说那位兜售神职的伯爵几日前设宴邀请似有收买之意,而后的两页纸则都是这位红衣主教在表忠心,发誓永远忠诚于教皇大人,忠诚于上帝。
林致对此嗤之以鼻。
忠诚不过是一句空话,权力才是世界上最会侵蚀人心的东西。人类一旦感受过特权,便自动成为了贪婪的信徒,即便是看似高尚的神职者也不会例外。
他随手将信用烛火点燃,火焰肆虐的样子恰似人的灵魂。林致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个什么模样,但想也知道不会好看。毕竟他和顾子尧不清不楚的关系也同样违反教义。
人们总相信魔鬼会在黑夜出现,化作人形诱惑人类与他们苟合,再吸食人的精血。林致有时也觉得顾子尧是魔鬼变的。否则他怎么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毁掉他,勾引他和他上床,让他们两个从此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教义上说,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教义还说,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他们之间的那种情感是爱吗?
林致闭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让侍从将他扶去祷告台。
晚祷的时间到了。
政变是突然发生的。
塔诺斯城的伯爵不满新政令,以君主无为起兵谋反,塔诺斯城的教会军队不敌叛军,一封急函求救于王都。
威胁的是王权,舆论却涌向了教会。一时间王都满城风雨,新政令的拥护者还没借此捞足好处,转瞬间就成为了众矢之的,林致也再维持不住笑,差点要揉碎手中这封求救信。
在脖子被刀锋抵住的时候,林致算是知道顾子尧这些时日在哪里了。
威胁他的这位红衣主教几日前还在向他写信诉诸衷情,此时却已经转头匍匐于顾子尧身下,想必是被许诺了不少好处。
虽然教会曾明令禁止神职人员向领主称臣,但神职者并不活在天堂。既在凡尘,自然会因为各种需求依附于领主。
更何况虽然那位伯爵一定不会叛乱成功,但红衣主教的这步棋显然是走对了,毕竟无论如何,那道政令都势必会受到冲击,顾子尧也一定会借此机会推波助澜,最终合情合理地废除政令。
说不定还会再杀了林致,毕竟这样君主就可以合情合理地去干涉教皇选举。等顾子尧捧上自己的棋子,棋盘上就黑多白少,胜负已定了。
林致不甘心,也没做好接受自己命丧于此的准备。但和他想的不一样的是,那位红衣主教似乎也没打算此时就把他杀了。
他神色复杂地召来侍从给林致披上披风,把林致带到了府邸的待客席上着人看守,似乎在恭候着谁的到来。
也许是顾子尧想来见自己的最后一面。想到这里,林致在这样的场景下居然笑了起来。
顾子尧来得及时,彼时林致正在饮第二杯红茶。
本该在他的宫殿为叛乱忙得焦头烂额的顾子尧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显然是早有准备。
看着他踏上台阶,林致将鎏银杯放到一边,惯性让银勺柄撞击在杯沿上,发出了很清脆的响声。顾子尧听见林致问他:“陛下见到我不下跪吗?”
顾子尧注视着林致的眼睛脚步不停,直到走近,才缓缓单膝跪下,执起林致的手吻在了他的指尖。林致便蜷缩起自己的指头,挣开顾子尧的手往下抵在了顾子尧脖颈,似乎颇为想把他给掐死。顾子尧的手覆上林致的,抬眸看着他,问他手怎么这么凉,握着他的手像是要为他取暖,在林致眼里却更像挑衅。
“子尧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教皇大人当然不敢。杀了我,您到哪儿去找下一个这么被您拿捏的傀儡?”
闻言林致的手蓦地收紧,像是真的动了杀心。顾子尧几乎要窒息了,却仍然死死盯着林致,倒真像个摄魂的魔鬼似的,要把林致的灵魂吞没。一直到他的脸色变得像雪一样苍白,顾子尧都没有反抗。
林致到底还是松手了。
明明被掐脖子的是顾子尧,最后却是林致咳个不停。顾子尧温柔地把他揽进怀中,为他拍背顺气,递来红茶小心地要喂他,却一把被林致把瓷杯摔到了地上。
瓷杯的碎片划过顾子尧的脸,在他的眼尾处划下一道血痕。顾子尧把伤口的血抹到了林致嘴唇上,问他:“甜吗,林哥?”
“你的嘴唇总是很白,”他又说,“这样倒显得气色好点。”
林致被他折腾得有心无力,被他锁在怀里不能动弹,有些赌气地说道:“那以后我就拿你的血做唇红。”
“好。”顾子尧倒真的答应了下来。
他嗓音沙哑,脸埋到了林致的肩窝里,明明是充满着依恋和驯服的举动,却是林致被顾子尧完完全全掌控在了怀中。他说:“林哥,我已经不是那个被你玩弄在股掌间的小孩了。”
“你乖一点,我就让你这个教皇做得久一点。”
05.
林致当上教皇之前是个种花的花农,受到提拔赏识一路爬到今日的位置,享受着贵族的待遇,平生却最讨厌贵族。
其中他最为讨厌的当然是王室。
恰巧新上任的国王还并不大,处在最容易将信任交付他人的年纪。
他本就生得善良柔和的面孔,只要做出一副为他着想的姿态,便轻易获得了国王陛下的好感;而后又在某次火灾中孤身将他救出,还把自己搞得奄奄一息——那场火灾并非他刻意安排,浓烟伤了他的肺将他的身体彻底弄垮,无数次的痛苦让他每每看到顾子尧的脸都忍不住迁怒,可一想到此后顾子尧望向他的那种全身心信任的眼神,他又为这种愚弄贵族的戏码而舒心。
顾子尧视他如师如长,他看顾子尧、却并不磊落。他有时也再忏悔中他向主祈求宥恕他的一切,直到他察觉顾子尧爱上了他。
这份并不光明正大的悖德之情让林致对顾子尧的歉疚感消失了。
林致借着顾子尧的爱为自己的阵营不断谋利,他没想过有一天那只被自己蛊惑的提线木偶会不信任他、背叛他,乃至做出威胁他的举动。
顾子尧从没表达过要杀他的意愿,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命运已不受控地为他所牵制。
林致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顾子尧,似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长大,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甚至反过来要挟自己。他垂眸问顾子尧:“不杀我吗?不是已经答应了那位红衣主教吗?”
“早就死了。”顾子尧舔了舔指尖的血,向来冷漠的脸上隐隐透露着快意,“我的教皇大人当然永远会是您。”
他猛地抱起了林致,施施然向他的房间走去。
“今晚不要赶我下床好吗,教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