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蜃记》Hi凯歌

6、军师玄烛

　　圆脸小兵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又很快调整过来，继续一脸憨厚地说，“少帅真会说笑，我们快点跟弟兄们汇合吧。”

　　顾楚停下脚步，望向夜空，时隐时现的月光将他的脸庞映得明明灭灭，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谁害死了父亲，我怀疑过许多人，但从没怀疑过你，玄烛，玄军师。我到现在也不愿相信，跟我父亲并肩作战七载的生死之交、娑婆赫赫有名的‘沙场黑无常’，竟会是害死他的真凶。但证据面前，即使再如何不愿，也由不得我不相信。”

　　就在刚才，顾楚想起，他正是在军师玄烛的身上第一次闻见那缕特别的腊梅香气。

　　军营里都知道，军师得了重病，卧床不起，那前日里为什么这腊梅香气会出现在父帅的营帐中？

　　父帅的一日三餐均有专人负责，敌军细作会那么轻易就将毒药掺入其中？

　　若这人真是个军阶低微的小兵，怎么可能被允许随意进出主帅或军师的营帐？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顾楚有种强烈的直觉，眼前这人，就是对外称病实则易容成小兵的军师玄烛！

　　“别再费心伪装了，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玄烛。”顾楚沉声说道。

　　圆脸小兵站在三步开外，听了顾楚的话，他先是轻笑一声，然后便换下刚才那副忠厚老实的假面。

　　朦胧月色下，他的身型开始诡异地变化：骨骼仿佛重新生长，躯干拔高，四肢拉长，原本圆润的脸颊变得瘦削，下颌线条逐渐清晰。

　　顾楚静静地看着玄烛重新变回真实的模样。

　　不，顾楚也不确定，眼前这个俊美得有些凌厉的面容，是否是玄烛真实的样子。

　　这幅面容只是玄烛在军中用以示人的，换句话说，娑婆的士兵认得这张脸，他们的玄军师就长这样子，但玄军师就只有这一张脸吗？谁也不知道。如果哪天，玄军师换了一张脸，他们便完全认不出他了。

　　玄烛本以为，他用了缩骨功且易了容，顾楚绝无可能认出他。

　　他对自己的乔装非常有自信，毕竟连朝夕相处的白无常白敬卿都没能认出身边的小兵就是他玄烛，更何况一个少不更事、与自己只见过匆匆数面的顾楚？

　　玄烛十分好奇顾楚是怎么识破他的身份的。

　　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了？不应该，如果有破绽，别的人应该早就发现了，他对外称病，以这小兵的身份活动已经半月有余，期间并无受到任何怀疑。

　　“你究竟是如何看穿我的身份的？”富有磁性的声音听上去雌雄莫辨，玄烛慢慢走近顾楚，“我自幼学习改形易容之术，纵横天下数十载从未失手，自问绝无破绽，你是第一个识破我伪装的人，很好。”

　　顾楚看到玄烛的眼里泛起浓厚的兴趣，他知道，像玄烛这样自负的人，一定会对胜过自己的人产生强烈的探究之意，他正是要借此与之周旋，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顾楚明白，既然玄烛能够以小兵的身份跟来，那必然已向敌军通风报信，他们此次行动注定失败，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白敬卿能够尽早察觉有异，循迹跟来，若是能在此一举生擒玄烛，那就再好不过。

　　“你自以为功夫了得，其实也不过尔尔，”顾楚不屑，言语间充满傲慢，“改形易容之术，唯天机门创始人天机老叟所示最为出神入化，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而我，便是天机老人的关门弟子，承蒙师父厚爱，将毕生所学尽授于我，你不过半路出家的野狐禅，所施之术被我一眼看穿，有什么好奇怪的？”

　　玄烛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没想道，顾楚一开口就直接戳中了他的痛点——他天性骄傲，为人自负，唯一耿耿于怀的便是：他曾数次前往天机门拜师，均被天机老叟婉拒。

　　不论过去多少年，他都忘不了他曾满怀期待，长跪于天机山下，只求天机老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展示自己于易容改形一术上的天赋。

　　玄烛相信，只要天机老叟看过他的天赋，就绝不会拒绝收他为徒。

　　可惜，天机老叟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仙风道骨、精神矍铄，只是眼神过于冷漠，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淡淡地开口：“三年间，你数次前来，我的决定从未改变。你这样长跪不起，只是徒劳，根本无济于事。我以前不收你为徒，如今依然不收，将来更不会收。你与天机门无缘，莫要再执着下去，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玄烛闻言，顿时急火攻心，刚想开口与天机老叟争辩，只见天机老叟广袖一挥，一股淡淡的腊梅清香扑面而来，玄烛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唉，竟然跪了七天七夜，倒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天机老叟看着早已憔悴不堪的少年，面露不忍，叹息道，“若非老夫命定的徒儿另有他人，老夫还真想收你为徒。可惜，天机不可泄露，怪只怪咱爷俩没有师徒缘分呐。好好睡上一觉吧，醒来，一切便都过去了。”

　　玄烛是在一个离天机山数千里的客栈房间内醒来的。

　　刚睁眼时，他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便想起自己再次被天机老叟拒绝，强烈的羞愤与不甘瞬间涌上心头。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

　　暮霭沉沉，凉风习习，玄烛看着远处雪山，眼底泛起阴翳，他握紧拳头，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将改形易容之术修至化境，他要比天机老叟的任何一个徒弟都更优秀！

　　从那以后，玄烛日夜修炼，没人教他，他就四处搜集相关典籍，潜心钻研，夙兴夜寐，从不懈怠。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改形易容之术进步神速，年纪轻轻便闯出了名堂，得了个“无相郎君”的名号。

　　自十五岁一战成名之后，玄烛便开始接受各种委托，为雇主解决五花八门的难题——玄烛曾伪装过落魄书生、市井平民、贩夫走卒、王孙贵族……数年间，他扮演过无数人，见识过数不清的爱恨情仇，尝遍世间酸甜苦辣。

　　每当陷入困境，脑海中闪过想要放弃的念头时，玄烛便会去折一枝腊梅，插入房中花瓶。

　　他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天机老叟带给自己的耻辱。

　　种满腊梅的天机山，是玄烛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梦魇。每每看到披霜戴雪的腊梅，他便告诫自己：绝不能放弃，在打败天机老叟的弟子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倒下！

　　是以，不论任务如何艰巨，玄烛都能咬牙坚持，直至任务圆满完成。

　　十二年前，他接到一个神秘委托，来人头戴鬼怪面具，身罩纯黑长袍，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千方百计找到他之后，一言不发，只是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进入娑婆军队成为高层，获得统帅顾元礼的信任，关键时刻将其铲除。

　　“关键时刻？”玄烛耷拉着眼皮，顶着一张苍老的脸庞，沙哑着嗓子询问来人，“什么时候算关键时刻？这种语焉不详的任务，我不接。”

　　鬼面人并未答话，只从怀中掏出第二张纸条，递给玄烛。

　　玄烛伸手接过，那只手上布满褶皱与褐斑，他很满意自己新调制的色素，不怕水不褪色，以后可以放心带妆洗澡了。

　　他并不着急打开纸条，而是变换了一个小女孩甜腻的声音，身形也跟着变得娇小玲珑，“打打杀杀好危险的，人家不想干，哼！”

　　眼看着沧桑老叟变成娇俏少女，鬼面人脸上不显，心中却不禁赞了一句：无相郎君果然好本事！

　　他示意玄烛先看看纸条内容再决定要不要接这单委托。

　　玄烛心不在焉地展开信笺，扫过上面留言后顿时变了脸色，他一口答应道，“这单，我接了。你们要说话算话。”

　　鬼面人点头应允。

　　玄烛踱步至腊梅旁，将信笺平铺桌面，只见其上写着：天机老叟于半年前闭死关，其唯一入室弟子已学成出师，于数月前奉师命下山游历，无所成不得回山。若无相郎君接受委托，每隔三月，在下将派人告知天机老叟弟子相关行踪，直至郎君不再需要。

　　玄烛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血液像是拍案惊涛，一遍遍冲击着他的太阳穴。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沿，天高月小，有风呼啸，他仿佛再次回到遍植腊梅的天机山，这一次，他将用实际行动证明，天机老叟当年做的决定有多愚蠢。

　　今夜的月色与那夜很像。

　　玄烛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心想，在这世间，能一眼看穿我改形易容之术的，除了天机老叟，恐怕也就只有他那个神秘的关门弟子了。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想要找到对方，跟对方痛痛快快地比一场，他相信，他一定可以赢。

　　他为了得到这个关门弟子的行踪，甚至不惜听命于那个鬼面人整整十二年！

　　没想到今夜二人竟然在此相遇。

　　玄烛感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正窃喜，转念却又发觉不对，根据鬼面人提供的信息，天机老叟的关门弟子今年应该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而这个“顾楚”看上去却只有十四五，这么说，他眼下的模样，也是改形易容而成？

　　虽然很不甘心，但玄烛不得不承认，他完全看不出对方改形易容的痕迹。

　　这让他感到挫败，对方能一眼看出他的乔装，他却看不出对方的，难道自己真的技不如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玄烛感到一阵憋闷，心脏仿佛被注入铅水，不断下沉。

　　但他依旧保持理性，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今夜我奉命活捉顾楚，”玄烛亮出薄如蝉翼的匕首，宛如鬼魅地缠住顾楚，抵住他的脖颈，“我向你承诺，只要你说出顾楚的藏身之处，我便保你无事。毕竟，我要留着你，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顾楚眉头一跳，心中纳罕，让我告诉他顾楚的下落？玄烛这是将我认成了其他人？

　　少年略一沉吟，明白过来，玄烛竟然相信了他的随口胡诌，认为他就是天机老叟的入室弟子。

　　谎言得逞的窃喜还没浮上心头，一重阴霾又笼罩下来，天机一门隐世而居，世人对其知之甚少，玄烛为何会笃定顾楚与天机老叟的关门弟子不是同一人？

　　难道……他竟知道那神秘的关门弟子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