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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帝王心术,盘上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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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和指挥着御厨的人将烤全羊搬到偏殿外的院子里烤。
这羊在上林苑养得膘肥体壮,有半人高,几个瘦弱宫人抬不起来,盛秋岚和薛伯平路过,上去帮了一把,而后坐在远处的石阶上看他们煽风点火。
柴火点燃的噼啪声带着炭火的焦气,让人心里踏实不少。
“好端端的,为什么为难周适安。”盛秋岚看着火焰问身边的人。
薛伯平笑了下,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得罪宠妃后被圣上申斥后的冤屈不忿。
“我又不傻,”薛伯平说,“我还指望皇上给咱们俩指婚呢,怎么会去得罪后宫的人。”
盛秋岚蹙眉看他,眼神不悦,却也没说出什么难听话。
薛伯平蹭过去贴了下他裹在盔甲外的手背,“周适安有句话说得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皇上?盛秋岚脸色一震:“你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哎,我可什么都没说。我是关心陛下,关心则乱。”薛伯平拍拍屁股起来,反手抽出靴子里的短刀向王和走去,“我说你们会不会啊,烤全羊得先把羊肉隔割开,让开让开,我来!”
盛秋岚静坐在原地,看着薛伯平围着羊肉上蹿下跳的样子想起一些往事:
好像他初次见他时,薛伯平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地砍下了敌人的头,一路从敌军营帐外蹴鞠似的踢回自己阵前。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幅鬼样子,让人没眼看,也放心不下。
悬着的心在半空摇摇晃晃,急于寻找落脚点。
周适安一把抓住皇帝的手,颇为急不可耐:“你说啊,你刚才那些话是真心话吗?”
轩辕旻反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到自己怀中,口吻藏着点戏谑:“是说来骗你们的。”
周适安瞪大双眼愤愤不平:“不是说皇帝的话就是圣旨吗,圣旨怎么能骗人呢?”
“知道还问?”
轩辕旻看他有些着急,不忍再逗,拇指一下下抚平他的眉心,“刚才好气派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叛军头领杀进来了。”
“那,那怎么了,”他有点心虚,想到薛伯平,又挺起腰板叫阵,“薛伯平官威太大,我不服。”
“你知道他手里的刀斩过多少敌军头颅?胆子真是不小,把朕座下猛将逼得都要以死谢罪了。”
轩辕旻声音不大,但仔细听来有点深沉,周适安心思全在薛伯平当时虎视眈眈的一对狼眼上,根本没注意到。
“我只是没生在武将世家,不然此刻平定天下的必然有我一个,凭什么他就可以高高在上,一口咬定我是居心不良的奸佞?”
“一出生就决定的事我无可奈何,但不该以此断定我是正是邪。”
周适安越说越来气:“要是娘胎里就能定下一辈子的事,那还生出来干什么,在老娘肚子里过一辈子好了,反正出身已经决定了一切。”
轩辕旻的目光从疑问到欣赏,最终定格成碧水寒潭一样的深邃。
他看周适安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方外之人,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同时又充满对掌控这份与众不同的狷狂和满足。
“你怎么不说话?”周适安转头看他,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你笑我?”
“没有,”轩辕旻抓住他的手指亲了亲,“朕觉得你说得对。”
“骗子。”周适安不屑。
“你出生就是皇家血脉,怎么会理解我。”
“皇室血脉也分三六九等,朕自然理解。”轩辕旻说,“薛伯平与你初见,只能以身份地位思量你为人如何。但朕与你朝夕相处多日,自然知道你秉性良善。”
“哼。”
周适安不想承认他又被哄好了,但这一声软绵绵的声调还是出卖了他。
“有些话,朕也只会对你说,”皇帝在他身边耳语,“朕同你一样,都不认为出生就该决定一切。所以,朕会亲手争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在所不惜。”
这番话低沉有力,一字一句落在耳中时,眼前仿佛能看到一片片刀光剑影。
周适安心里一阵颤动,他几乎可以想象轩辕旻是怎么从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一步步成为储君,乃至登上皇位的。
这中间发生过什么,经历过什么都不用言说,最终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杀伐果决,纵横有术的大厦君主。
“从前的事无关紧要,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都会帮你。”周适安踮起脚,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他的。
“绝不后悔。”
“适安。”
轩辕旻眸光闪烁,郑重一吻。
午膳的烤全羊周适安吃得很高兴。同席的除了几位将军,还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这两位周适安不认识,但轩辕旻却对他们十分客气看重,席间亲自敬酒、嘘寒问暖,不像对待朝臣,倒像对待亲戚。
“这俩人谁啊?”周适安好奇,偏头问坐在自己身侧的历野。
“哦,左边那个是陛下以前的老师,圣祖爷的开国元老。右边那个是韩光瑞韩丞相的老师,从前的礼部尚书。这两位年纪都大了,从陛下登基起就辞官还朝了,看样子是被陛下请回来了。”
厉野性格活泼豁达,不戴面具的时候就是个风流飒拓的邻家少郎,因此周适安不怕他,他也乐得和人聊天,两人你来我往,聊得甚是热闹。
“皇上是请他们回来继续上朝吗?可是朝堂上只空了一个礼部侍郎吧,这怎么分?”周适安啃着羊腿,满脸是油。
厉野叼着羊蝎子狠狠撕下一块肉,悄声说:“以这二位的年岁资历,肯定不是安排侍郎之位。我要是没猜错,陛下这是要重组内阁。”
“内阁?”周适安嚼着羊肉,两眼放光,“那不就是要架空韩光瑞?”
厉野和他碰杯,咧嘴一笑:“又有热闹看了。”
轩辕旻和两位老臣说着话,眼睛却一下一下瞥向周适安和厉野。在看到厉野第八次转头和周适安搭话,他终于忍不住了。
“厉野,你带人去禹州走一趟,将这几个铺面查封,将背后买家列出名单,尽快带回。”轩辕旻说。
厉野手里的羊蝎子还没嗦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啊?现在?”
轩辕旻看着他勾起嘴角:“现在。”
周适安同情地看着他重新戴上面具,接了旨意离开。总感觉他步履沉重,眼神还一直往没吃完的羊蝎子上瞟。
嗨呀,真可怜。
他笑嘻嘻地去看轩辕旻,却发现轩辕旻脸色阴沉不悦,正皱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周适安不知道哪里惹到他,脖子一缩,小心地抱着羊腿低头啃起来。
轩辕旻看他终于老实了,这才把目光重新移到孙定原身上,说道:
“朕也知老师年事已高,不该再为朝政烦忧,只是如今朕身边能能信的人,实在不多。”
孙定原今年七十有四,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得意门生,现户部主事茂康安家。
今日他突然被轩辕旻召回,说是冬日小聚,但他早已猜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十三年前,臣奉圣祖之命教授陛下史册经纶,便早已做好将全副身家倾囊相授的打算。”孙定原在一旁的侍从搀扶下起身叩拜。
“陛下不必多虑,老臣身子骨还撑得住,只要陛下需要,臣愿舍了这把老骨头,替陛下重定山河!”
坐在他对席的是司马潮生。
此人同样才学惊人世无其二,偏巧,他是韩光瑞当年的授业恩师。
后因帮圣祖建功立业,以一己之力扫清朝堂余孽,被封为贤德候,于轩辕旻上位后荣归故里,恩养在幽州老家。
近日为年关将近,司马潮生回京探亲,这才被轩辕旻找到机会请来一叙。
他坐在一边听了半晌,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让他这个当老师的亲手铲除自己的学生啊。
司马潮生看着轩辕旻和孙定原师徒情深的场面,心中思绪万千。他侧首瞧着轩辕旻,总觉得他比当年的圣祖皇帝更加阴狠无情。
他这半生唯有两个学生,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韩光瑞。
儿子在薛剑麾下效力,佑德年间战死沙场,追封威远大将军。
韩光瑞则以探花之才辞官主事,两年升侍郎,五年任尚书。最终在轩辕旻夺嫡之争里正确站位,官拜丞相。
他对这个学生的期许和看重,甚至要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儿子。
可现在皇帝却一口一个暗示,一句一个点拨,说朝政不稳六部混乱,他这个好学生在里面不知扮演什么大逆不道的身份,急需他这个做老师的来拨乱反正,肃清朝纲。
司马潮生年过八十,虽然保养得宜,看着比七十四的孙定原还年轻些,但一想到将要面对的重重压力,还是觉得心焦力瘁,力不从心。
轩辕旻扶着老师坐好,又举起酒杯走到司马潮生面前,司马潮生赶紧站起,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司马阁老不必多礼,朕今日请你来,并不是要强逼阁老重回朝堂,只是想找你们说说心事。”
司马潮生把头伏得更低了。
轩辕旻:“阁老知道,朕当年继位堪称险象环生,若非太后疼爱,韩相忠勇,朕断然没有今日。阁老教出韩光瑞这样一位深明大义赤胆忠心的丞相,朕心里十分敬佩感激。”
司马潮生自动过滤了皇帝的称赞:“陛下言重了。”
轩辕旻把酒杯放低,硬是碰上他酒杯的底端,又一掌按住他欲躲避的肩头,口中感慨万千:
“庆安去世后,父皇时常提起,每每痛惜抱憾,说司马家一家忠臣良将,父亲是朝堂柱石,儿子是沙场英杰。若他还在,现在也应该跟薛伯平一样,是统帅三军的少年将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终究是朕与父皇对不住你。”
轩辕旻仰头饮下杯中酒,司马潮生顿时老泪纵横。
“臣,愧不敢当!”
他跪倒在地,一片心防在提到听皇帝提到英年早逝的儿子司马庆安时,终于溃不成军。
“有愧的是朕啊。”轩辕旻亲自弯腰将他搀扶起来。
“是朕没有守好先辈们留下的清明盛世,对不起边疆男儿马革裹尸的英烈亡魂。如今六部悬疑,相位独大,朕担心百年基业和所有这些老臣、少将的牺牲,全都会毁在朕的手里。”
“他年碧落黄泉,朕还有何面目去见庆安啊!”
司马潮生忍了又忍,终于在嚎啕大哭里重重点头。
轩辕旻着人将两人送下去休息,然后转身坐回龙椅,神情自若,眉目淡然。
他手里的酒杯那么轻巧,几乎没什么分量。
却轻飘飘地压垮了一位八十老父的心。
帝王扫视私下,眸中一点寒芒一闪而过。
内阁重组,架空韩相——他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