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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拉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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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茶炉咕嘟咕嘟烧开,水汽弥漫,蒸腾出一室奶香。
段月白捧着滚烫的茶盏,掌心微温。
“父亲依照祖父的话,将大哥送到边陲之境,自己也不再从医,只是私下里给几个故交好友偶尔问诊开药。我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在田庄上安度余生,谁知那天突然被父亲接回家中,这才知道陛下下令选男妃入宫一事,父亲接回我,就是想令我顶替兄长,进宫为妃。”
“什么?!”周适安惊讶,“所以你是冒充你大哥进宫的?”
“不,”段月白静静地看着他,“我是自愿替兄长进宫的。”
“为什么?”
周适安不解其意,甚至感觉这个世界疯了,怎么好端端的都要自愿去给皇帝做男妃?
他看着段月白清秀温和的面容,目露疑惑。
“你又不求圣恩眷顾,又不贪荣华富贵,那你进宫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和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大哥兄弟情深吧?”
段月白低头一笑:“你怎知我不求圣恩眷顾?没准有一天,我也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拼命在陛下面前争得一席之地。”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帮你。”
周适安扶着他的肩膀,神情郑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被逼到那种地步,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段月白望着他澄澈真诚的眼眸,声音有些颤抖:“如果那件事九死一生,甚至要搭上很多人的性命呢?”
“我不是神仙,管不了天下大事。”
周适安笑着握紧他的手,“所以我只要顾好你就万事大吉了。”
段月白眼中有朦胧湿意,刚想开口言谢,就被对方用茶杯堵住嘴,“你我兄弟,不说那些。”
段月白看了他许久,最终缓缓点头,“好。”
二人静默半晌,炉灶上的几颗花生被烤焦,周适安捡起来剥开,里面的花生仁热乎乎的烫手。
“那你跟陛下,怎么办?”
段月白突然发问,周适安难得上线的理智瞬间重新变回一团乱麻,他长长叹息,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前两日他和皇帝还曾秉烛夜谈,重华家宴也未曾有人太过为难。
说到底,不过是他终于在那天发现:皇帝身边真的有三宫六院,自己也真的只是其中之一这个事实而已。
也许是他太笨,太迟钝了吧。
他喝了口兑过羊奶的热茶,最初的馨甜奶香退去后,舌尖蔓上迟来的苦涩。
“我不知道。”周适安说,“陛下仿佛也没错,那些歌舞献艺的妃子仿佛也没错。”
“我不知道自己该怪什么,该怪谁,但就是觉得......”
“不该是这样的。”
“是不是很傻?”周适安回头问他,唇边的笑有点牵强。
“进到这座宫墙里的人,各个都身不由己。”段月白面色沉凝,“帝王之心尤其莫测。”
“适安,别把心全都交给陛下。”段月白盯紧他的眼,“给自己留些余地。”
周适安把视线转回炉火之上,久久未言。
“昨日陛下派人送午膳,你不曾出来迎接,今日陛下给你送的珠宝你又没收。我担心陛下会动气。”段月白取了两块新炭放入茶炉里,看它烧的噼啪作响,火苗高涨。
“不是珠宝,是马鞍。”
段月白挑眉,又问了一句:“只有马鞍?”
他这话问的太蹊跷,周适安忍不住问他为何,段月白却笑而不语,只是垂着眼笑。
“哼,笑吧,我也觉得很好笑,送礼送副马鞍,还是旧的,顾笙可是得了四套首饰。”
“那最后还不是都分出去了。”段月白说,“这个可是分不走的。”
周适安一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段月白意味深长拉着他站起,“天色已晚,咱们回去吧。”
夜里,皇帝突然驾临长乐宫。
韩昭宁病势渐好,见到皇帝后搁下笔墨欲要起身,却被轩辕旻抬手制止。
“你病着,免礼吧,”皇帝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画,是一副雪中红梅,“朕过来是有事要交代。”
“陛下请说。”韩昭宁没有下跪,但还是迅速起身退让一旁,他躬身低头,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轩辕旻坐在韩昭宁素日的座椅上,一边欣赏他的寒梅图,一边不紧不慢道:
“腊月初是柔嘉长公主的生辰。长公主请了旨,今年想在公主府操办,朕准了。但长公主与朕血脉至亲,朕不能不为她照顾一二,你就协同内务府,一同为长公主府的宴席做准备吧。”
韩昭宁眉头微蹙:“臣乃陛下后妃,插手此事是否太过逾越?且公主府臣也不便前往,无法悉知长公主的喜好和用度,不如让王和公公多跑几趟,更加省事。”
轩辕旻随手拿起画笔在他的寒梅图上补了几笔,韩昭宁没有催促,静静等待皇帝画完。
大约一盏茶后,轩辕旻才放下笔墨,沉声回绝:
“寿宴不过些许礼仪之事,自有礼部的人担着,你就跟着内务府学些流程,负责监管审查即可。有什么不会的就写信问你父亲。”
韩昭宁还想说什么,被轩辕旻抬手堵住,“这事你好好办,到时长公主自会谢你。”
韩昭宁一听立马跪下了,“臣不敢。既然陛下爱重,臣自当尽心竭力。”
“嗯,朕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轩辕旻起驾离开,韩昭宁直到看着那道显赫的队伍彻底消失在宫门外,才缓缓坐回案前。
他定睛一看:寒梅图被皇帝添了几笔,在原本斜生岩畔、苍劲虬曲的大梅树下,多了一棵稍显稚嫩,凌霜而开的小梅树。
这棵小梅树姿态超逸,含苞待放。虽还未见苍穹之广阔,但笔走游龙间,已现傲视风雪之奇姿。
“皇上这是何意?”韩昭宁轻轻抚摸轩辕旻留下的笔触,眼神中满是不敢相信。
一大一小两树梅花,具在风雪中风姿摇摆。
这是从未有过的画法。
韩昭宁眸中思虑万千。他抿紧唇角,小心地将这页画纸折叠起来,夹在兵书中,塞到枕头下。一夜未曾合眼。
竖日,王和又一脸笑意堵在了兰林殿里。
“祥贵人吉祥,您瞧瞧这个。”
王和拍拍手,马上有两人抬出一副长约四尺,通体雪白的长弓。走近一看,还能看到玉上雕花的暗纹,触手生温。
“祥贵人,这是陛下让老奴给您送来的汉玉长弓,还有这副昨日被您退回去的马鞍。”
王和笑得非常卖力,恨不得把脸笑烂到地上,“皇上说了,这些东西您都用得着,还请您务必收下。”
段月白听到动静出门来看,见周适安面露拒绝,他适时咳了一声,周适安这才勉为其难命人接了东西。
“有劳王公公,虎啸,收下吧。”
王和偷偷擦了把汗,“东西既已送到,那奴才先回去了。”
“王公公,”周适安走上来,“听说昨夜陛下去探望忠贵人,他的病好些了吗?”
王和眼珠子一转,笑道:“哪儿是探病啊,下个月啊是柔嘉长公主芳诞,陛下怕长公主忙不过来,叫忠贵人协同内务府帮着照顾照顾。”
“这样啊,”周适安微笑,“那真是辛苦他了,公公回去路上慢点。”
王和再三要他留步,带着几个小太监径自离开。虎啸拿着长弓摆弄,直言可惜。
虎啸:“皇上又送马鞍,又送弓箭,可是有什么用呢?咱们兰林殿又没有跑马场,只能挂起来当个摆设。”
“那可不一定。”段月白笑着说,“怎么样,知道皇上昨夜不是去看人的,心里好受多了?”
“谁难受了!”周适安高声。
他转身盯着摆弄马鞍和弓箭的虎啸,嘴里一句一句反驳。
“皇上爱看谁看谁,与我何干?我只是关心韩昭宁的病,他不是郁结难消吗?”
“真的?”段月白了然点头,“看这天气像要下雪,不如午膳请了韩昭宁来宫里一起吃羊肉锅子好了,再温两壶好酒,咱们把酒言欢,也好帮他治治病?”
周适安听出他话里的戏弄之意,作势要打,胡闹间,趁机抢了马鞍和长弓,飞快跑回寝殿关上了门。
他捧着马鞍仰面躺在床上,掰着指头数数,家宴之后与皇帝已经三日未见了。
可皇帝昨夜去见了韩昭宁。
那就证明他不是忙的抽不开身。
周适安的嘴角一点点落下,他直愣愣地举着手里的东西,像感觉不到疲惫一样,任由思绪蔓延。
轩辕旻一直坚持不懈地给自己送东西,却不肯亲自上门,又不召他侍寝。
明知他心里为家宴上的事难受,却又深夜去看韩昭宁。
看也就罢了,王和又一幅怕他误会的样子,一字一句解释皇帝去长乐宫的原因。
王和是什么人?若非陛下授意,断不会多说一句。
轩辕旻兜这么多圈子,生生把他绕糊涂了。
马鞍摸起来有一种动物毛皮的温暖,散发淡淡蜡油气味,定是按时保养过。
他把马鞍摆在床头,枕在一侧,好似和轩辕旻卧榻而谈。
“陛下何故这样逗弄我呢。”
“我想要的又不多。”
他拱了拱身子,小心地把自己埋到马鞍和枕头之间搭起的缝隙里。
“为什么不来看我,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你是个坏皇帝。”周适安闷声闷气。
“我不想要坏皇帝。”他抬起眼,咬着嘴,满眼不甘。
“轩辕旻,我不想要坏皇帝。”
养心殿。
轩辕旻听着王和的回禀,冷了多日的嘴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行了,别编那些来哄朕。”轩辕旻抬眼瞅他,“上林苑那边准备好了吗?”
“奴才可不敢欺瞒陛下,陛下放心,奴才一早就让上林苑的管事打点好一切了,陛下随时可以带祥贵人过去。”
又一道墨点子甩下,轩辕旻看着王和乌七八糟的脸哼笑:
“谁说朕要带他去了。管住嘴。”
“嗻!奴才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王和嘿嘿一笑,转身退下。
他发誓,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家宴结束次日,陛下就准备带周适安去上林苑小住散心的事。
嗨呀,这个惊喜,还是让祥贵人自己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