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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人听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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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了,明明还是春天,却燥得人心里不安。
空气像蒸笼里的水汽,似乎还能看见沥青挥发的痕迹,人在路上稍微走两步都会落汗。
训练馆外的树迅速的抽着枝丫。球衣一件件汗湿透了,胶皮也换了一块又一块,可手感却没涨多少。
路两旁绿化带里栽的树,许莱汀叫不出名字。但是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树很像——
在酷春里被逼着勃发出生命力,显得郁郁葱葱的,实际上色厉内荏,快要被这热绞尽血管里的每一滴水份,
太渴了,连泥土也是干枯凝涸的。
——北京很久没有下过一场雨了。
这些树还能撑多久呢?
许莱汀想,自己又还能撑多久呢?
他盼望着降一场甘霖。
天气预报的十五天内都是艳阳高照,但许莱汀先等到了一场属于他的雨。
下午休息的时候,许莱汀习惯性地点开了微信。
其实没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他。队里的朋友都在旁边集训也不会发消息来,圈外的朋友知道他在训练。
教练最近更不会突然布置什么任务。
连江羽黎也被他设置成了免打扰。
但他还是扫了一眼置顶那个人,属于她的聊天框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显示勿扰的简易图标。
江羽黎一直没有放弃给他发消息,因为聊天框里一般会显示对方发的最后一句话,而许莱汀发现每天显示的那句话都不一样。
只是他从来不会点开,他怕自己点开了之后会忍不住给她回,然后又做出一些不可控的事情来。
几周前天天问“你今天训练怎么样”,最近变成了“累死人了,才春天就这么热”,这两天又给他发:“我快要热死了,总局能不能把经费用来多投……”
多投什么?
许莱汀猜测,多投一点空调建设是吧。
这听起来像是某个小鬼会说出来的话。
她一直挺怕热的,哪怕是冬天也不喝热水,照样买冰奶茶。
许莱汀就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慢慢戒断,效果就像快要饿死的人每次舔一点点砒霜。
思念被他掐成了汩汩细流。
但后面是亟待泄洪的整个大坝。
周围是吵闹的训练馆,充斥着杂乱的击球声和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许莱汀远离人群,靠墙窝成一团坐在地上,像往常一样先看了一眼被屏蔽掉的置顶消息。
然后他就跟被烫到似的猛地坐直了。
今天有点不一样。
因为今天江羽黎发来的最后一向话是:疼……
许莱汀很难形容他第一眼看到这一个字时的心情,无论多么复杂的情绪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先是一惊,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猜测,手几乎是颤抖着下意识点开了消息。
聊天背景是他给江羽黎拍的一张没公开过的照片,手机界面白花花的全是那边单方面发来的消息。
以为控制的很好的思念,在那一刻轰然决堤。
他屏住呼吸,目光首先落在了倒数第二条上。
是今天中午发来的:刚训练完体能,最近总感觉胳膊有点怪。
然后是:疼……
许莱汀整个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句话,盯了很久,直到手机自动熄屏。
他突然用力把手机甩到一边,然后把头深深埋在了臂弯里。
许莱汀是在超市旁边找到江羽黎的。
她一个人正安静地坐在绿荫下的长椅里,皱着眉拆开刚买的一根牛奶冰。
大春天的,又吃冰的。
许莱汀走过去,看见了她肩膀上缠着的冰袋。
“……怎么回事?”他哑声问。
“汀哥。”江羽黎嘴里含着冰棒抬头。
她的情绪淡淡的,就好像是遇见了一个认识却又不太相熟的人。她没有半分意外,没有问许莱汀是怎么找到她的,也没有说别的什么,叫完人之后依旧坐在那里,放空地看着前方的草坪。
不知道是不是树荫挡住了太阳的原因,许莱汀看不清她眼底像以前一样有生命力的光了。
“怎么弄的?”他重复了一遍。
江羽黎终于把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她用手摸了一把右肩上的冰袋,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掌心,“这几天好热,冰化的太快了。”
现在还是春天。
“江羽黎。”许莱汀语气重了点叫她。
江羽黎笑了笑。
“汀哥。”
她轻声喊他。
许莱汀咬了一下嘴唇,不再说话。
“汀哥。”
再一次的,拖了长音,有点软软的,带着很容易被察觉的委屈。
“汀哥。汀哥。汀哥……”
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慢,像是要把这几个周缺失的次数全都补回来。
许莱汀在江羽黎一次次的呼喊声中强忍泪水,最后闭上了眼睛。
江羽黎停了下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有点燥热的风从两人中间吹过。
“嗯……应该是最近练太多了吧。”江羽黎把手上的水珠擦到衣服上,“天天拉着人打,跟这个比完跟那个比。就单纯的想把多余的精力消耗掉,好让自己别有机会想那么多。”
“我完全没意识到训练量早就超负荷了,前几天胃病犯了也没当回事,队医已经骂过我了,他下午给我约了理疗,我一会儿吃完就去。”
许莱汀看着江羽黎。
她瘦了,脸色也不太好,眼睛底下有淡淡的乌青。
许莱汀和江羽黎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她完完全全不笑,或者说没有情绪的模样。
像个丧失了情感的木偶人。
他有时能从教练那听到三言两语,说江羽黎练得很好,就以为她过得也不错。
当时自欺欺人的情绪现在像回旋镖一样正中心口。
许莱汀想问“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啊”,但他又觉得没有必要问出口,他其实知道原因的不是吗。
两个人捉襟见肘的近况和拧成麻团的关系。他都知道原因的不是吗。
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他。
他在心里痛苦地质问自己:许莱汀,你他妈的到底搞砸了多少事啊。
江羽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懒懒的垂着眼睛。
她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汀哥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真的好累。我和楚哥开始试着配了,楚哥对我要求很高,教练的期望也很高,我总被骂。球打得不顺,没有和你配合的时候好。”
“我有点吃不下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还是因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但我非得要自己按时吃够量不可,要不然训练的时候没有东西能消耗……我也睡不安稳。一开始是睡不着,后来睡着了也老做梦,总梦见我输掉比赛,惊醒之后一身冷汗。反正过得特别不开心。”
许莱汀听着听着,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攥紧了,指甲掐进了掌心。
“但是这些我都能扛啊。”江羽黎侧着头靠在椅背上,泪珠子哐啷的掉下去,“我喜欢乒乓球,我想打得更好,我想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为了这个我什么压力都能承受,因为以前也是这么一路淌过来的。”
“可是。”江羽黎眼眶红红的,看向他时眼底有泪意,“明明你来之前我觉得什么都
可以忍,为什么在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什么都承担不了呢?”
是因为两个人并肩作战了太久所以踽踽独行才显得格外孤独。
是因为他曾经说过,国家运动员江羽黎不能哭,但小鬼可以。
江羽黎从来不是个什么天真的小姐,她是从小就被江老先生寄予厚望,未来接管江家的孩子。
她在外人面前装的太多太多了。那些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用出来的算计让她疯狂的想逃离那个地方。
好累。
所以她在他面前才只想做那个真实点的小鬼。
许莱汀等来了一场雨。
24年的那个夏天前奏,江羽黎肩膀上融化的冰块、滴在地上的牛奶雪糕、和她流下的眼泪一起落在了许莱汀的心底。
他给自己攒了一口气,想要拼命地向上伸展。
再等等我吧。
许莱汀心想。
再等等我吧,小鬼。
你就坚定地往前走,我尽量快快地追。
拆队的正式通知很快地下来了。
江羽黎和许莱汀的名字,从以前经常被连带着提起,到现在彻彻底底地分开。
江羽黎卫衣外面套了件棒球服,背着球包和刘佳并排走着。
她敏锐地发现一路上有好多人回头看她,还有拿着手机在拍的。
“怎么。”她问,“体总现在和娱乐圈一样,也有狗仔队了?”
刘佳笑了笑,“习惯习惯吧,你现在可是大红人啊。团体世界杯上都到惠子的赛点了,你连追四分逆风翻盘,现在体总谁不津津乐道,连你远古八卦都翻出来了。”
“我还有八卦啊?”江羽黎笑了笑,说,“我怎么不知道。”
“讲你好看呗,肯定有很多人追。”刘佳说,“然后就有人出来反驳咯,说怎么可能,谁不知道你身边有个看你跟看宝贝一样的许l……。”
“莱”字就发了个声母,刘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哑火了。
她小心翼翼地去看江羽黎的脸色。
江羽黎倒是没什么反应,还张了张嘴,一出口就是调侃,“说许莱汀什么?是我前男友吗?”
“啊。”刘佳愣愣的,都没说脏话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所以你俩现在还好吗?”
江羽黎像是被气笑了。
“我总有一天得在队里开个新闻发布会。”江羽黎脸色挺正常的,“没谈,真没谈,以前是朋友现在也是朋友。我真是怕了你们每次在我面前一提起许莱汀就一种前夫哥的语气,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
真是朋友吗?
刘佳没敢搭腔。
哪个朋友需要避嫌到这种地步,又是机场取关又是视对方为空气的,比赛前非得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方一眼。
如果真正释怀,何必装不在意。
刘佳没起哄过这件事儿。虽然江羽黎看着性格很好,每天看什么都淡淡的,对人也是微笑着好相处,但是严肃起来也挺吓人。
尤其是在逐渐被队里作为主力培养之后,她心里老揣着事儿似的不敢完全放松。
刘佳怕她分心,也心疼她压力大。
上升期怎么可能容易渡过,比赛怎么可能好打。
她什么都得自己扛。
江羽黎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往肚子里咽。
场馆里人不太多,都是些二队里一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在练。
一队大多数都已经出发去打新加坡大满贯了,许莱汀也在这次的出征名单里。江羽黎和其他几个才打完世界杯的主力,这次轮休。
她们俩刚占好位置放好球包,二队就有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红着脸问江羽黎方不方便签名。
江羽黎挑了下眉,笑了下张开带了层薄茧的掌心,示意那个小姑娘把笔给自己。
小姑娘兴奋地掏出一块儿板子和一张照片。
江羽黎先在板子上唰唰几下的签了,接着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愣了一下。
不是很明显的情绪波动,但是站在旁边一直注意着她情绪的刘佳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张青奥会上江羽黎和许莱汀的合照。
照片上两个青涩的少年人亲密的胳膊贴着胳膊,一起望向镜头。
刘佳两眼一黑差点当场骂出来,感觉自己皮都绷紧了,比当事人还紧张。
江羽黎没说什么,她停顿的时间不长,把板子垫在照片底下也签了。
还签在了许莱汀的白色队服上。
“梨子姐,祝贺你们拿了团体冠军!”
“也祝许哥这次新加坡大满贯一切顺利!我喜欢你们好久了,希望有一天能打进一队和你成为队友!”
“谢谢……我也替汀哥谢谢你。”江羽黎笑着回应她,“那你加油,我在一队等着。”
那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离开之后,这边突然沉默了下去。
刘佳一边擦着拍子,一边偷偷看江羽黎的脸色。
江羽黎坐在地上,低着头系了能有十分钟的鞋带。
她在想,时间过得真快。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青奥会原来就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她和许莱汀知道要拆队的时候还是深冬。
那个时候她没有回上海,觉得冬天好长好长,又漫长又冷,折腾了一身的筋疲力尽,却好像怎么都熬不过去。
现在不还是到了春天吗。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连时间都在不管不顾地向前跑。
她又想,原来自己的伪装全都是纸壳啊,一击即碎。
明明连许莱汀的人都没见到,只是看到了他的照片而已。
自己就再也做不到用无所谓的语气调侃过去发生的事情。
好神经。
明明以前自己不是这样的。
她江羽黎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江羽黎深吸一口气。
“佳佳。”
刘佳“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她。
“等他打完比赛回来,我想去找他。”
江羽黎抬起眼睛。
“有点想他了。”
可是造化弄人。
命运有时会突然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江羽黎等来的不是比赛结束后凯旋而归的许莱汀,而是提前离队返程的他。
北京时间2024年3月17日,中国乒协官网发布了一则关于许莱汀的处罚决定。
——“WTT新加坡大满贯比赛中,国家乒乓球队运动员许莱汀在与队友卢一昂比赛中情绪失控,故意扔掉球拍,对中国乒乓球协会和中国运动员的国际形象造成不良影响。”
——“经研究,决定给予许莱汀停赛三个月处罚,对负有管理责任的主管教练李成恺给予停赛一个月处罚,并责令以上人员立即回国,对此事进行深刻反思和检讨。”
阴差阳错。
明明天马上就要亮了。
但末日在黎明的前一刻到来。
“宸哥!王泽宸!!!”远远的有人叫他。
王泽宸拎着外卖回头一看,江羽黎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他了个白眼。
“我声挺大了叫你叫了几回啊才听见。”
算了……
自己也没被翻白眼过几次。王泽宸想。
她大概是刚训练完,头上全是汗,脸有点红,跑到他跟前之后弯下腰撑着膝盖让自己缓了缓,犹豫着想说什么。
“问许莱汀啊。”王泽宸看着她。
江羽黎抿了抿唇,“他不回消息,不接电话,这两天怎么也没在训练场看到他。”
王泽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说话吧,你这出汗了一吹风容易头疼。”
倒不是他有多么体贴,纯粹是许莱汀这一年念叨惯了,要他们这帮兄弟在他顾不着的地方也多照顾小鬼一点。
两个人进了楼里面。
“他现在怎么样了?”江羽黎神色有点担心。
王泽宸摇了摇头,脸色不太好。
当时许莱汀刚下了场就被总教练劈头盖脸一通骂。
他年轻气盛,打球上头之后真是浑身热血都往脑袋里倒灌。这么燥的一个人居然老老实实站在后台低着头被教练指着鼻子骂了半个点儿,最后红着眼睛上了回酒店的车。
许莱汀后来跟王泽宸说,其实他扔了拍子之后,下场就后悔了。
他说自己好歹是国家运动员,去国外打比赛是代表整个集体的脸面,输了不打紧,输不起才是真没品。
但是已经晚了,许莱汀注定要为自己失控的这一瞬间付出代价。
冲动摔拍这个事儿其实可大可小,但上头铁了心要重罚,紧急开了几轮会,当天晚上就买票把他和李指遣返了。
王泽宸也没发挥好,第一轮资格赛被刷了下来,于是主动提出跟着他们一起回国。
“他这两天都在宿舍写检讨。”王泽宸皱了下眉,“教练不让他出门,饭都是我给送去的。这次对他打击真是挺大的,整个人蔫了好几天,不爱说话也不爱动,一个人在那一天天净乱想。”
“他这脾气这么多年就没改改?输了就输了,他哪来那么大火气非要摔拍啊?!”江羽黎给自己气的够呛。
王泽宸不敢拦着她,手畏畏缩缩的又收了回去,“应该……呃,压力太大了吧,他太想打出成绩了。”
现在江羽黎说不出来话了
她比谁都清楚许莱汀这半年压力有多大。
放在以前,如果输了比赛,许莱汀的心态根本不会这么糟糕。失落是有,遗憾是有,但更多的是会好好反思自己,下一次在赛场上重新扳回来。
但是现在的许莱汀对于赢的欲望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他太想要几个奖项来证明自己跟得上江羽黎的脚步了。
他绝对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会在甚至算不上正式比赛的的资格赛中提前出局。
过刚易折。
有时候是不是越在意,就越得不到。
球拍脱手的一瞬间,许莱汀脑海里想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想去见见他。”江羽黎气消了一点,这会叉着腰,“教练组不至于真把他关在宿舍里不让出来。”
“我觉得……梨子你还是别了。”王泽宸迟疑了一下。
“厅长临回国那天哭了一宿,说觉得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李指,对不起好多人,我估计他心里应该也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毕竟他一直想赶上你的脚步。”
“你想陪着他我懂。你们俩有很多相像的地方,在一起也总是有更多共同话题,但有些事儿吧,他只能自己扛过去。我知道你心疼他,想帮他这个难关,但是得他自己想明白了站起来,别人说什么没用的。”
“厅长自己也说,错了就是错了,错了他认。这次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不小,让他慢慢缓两天吧。我相信他,你也要相信他,他没问题的。”
江羽黎感觉自己情绪有点激动,放平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当然相信他。但是……非得是三个月吗?”她把脸埋在手心里,又用力地揉了几把自己的头发,喃喃道,“这三个月他要错过多少大赛,他的积分……他以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好歹算半个看着他们长大的哥,王泽宸心里其实也有点不太好受,“顾不了那么远了。”
“滴哩”一声,王泽宸用门卡刷开了许莱汀的房间。
屋里没开灯,窗帘拉的严严实实,昏暗的简直分不清白天黑夜。
床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形鼓包。
一股颓废的气息。
跟死了简直没什么两样。
王泽宸走到桌子旁边,掂量了一下他早上送过来的了。有拆开的痕迹。但是还是那份饭,已经经凉透了。
很重,看起来是吃了但没吃两口。
“汀啊。”王泽宸道,“起来吃饭。”
床上那人一动都不动。
王泽宸等了两秒,忍住没翻白眼,说,“江羽黎来找我了。”
悉悉索索一阵响,许莱汀掀开被子,胡子拉碴地顶着一脑袋鸡窝坐了起来,看着王泽宸什么也不说。
“知道你不敢见她,胆小鬼。”王泽宸看了眼他的脸色和状态,“我给拦住了。但她看着是真急坏了,又紧张又担心的,差点抱着我大腿嗷嗷哭。”
梨子啊……
原谅哥一下,我说夸张点,你找你海洋哥去,我跟他学的。
王泽宸心里想着。
“滚。”许莱汀终于开了口,嗓音哑得跟破锣似的简直不能听。“她不会那样。”
他掀开被子,慢慢挪到床边,然后走过来坐下,打开了王泽宸带过来的外卖。
“还是江羽黎的名号好使,你说是吧。”王泽宸感叹。
许莱汀装没听见,他扒拉了两口饭,没忍住又问:“她说什么了?”
“着急呗,想来见你。”王泽宸靠在桌子上,“她说给你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的,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许莱汀回头看了一眼床头柜:“我手机没电了吧,好几天了一直没充,应该是关机了。”
“嗯,猜到了。”王泽宸点了点头,“你也别充了,反正你就别看手机,你们想说什么我帮忙转达吧。”
许莱汀知道为什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网上的舆论现在发酵成了什么样子,他不会主动去看的。
“你去,去告诉她别……担心了。”许莱汀说的有点艰难,“我没事,让她专心训练吧。”
“行。”王泽宸答应着,“我跟她说了,等你闭关修炼完,几个月后出去又是一条好汉。”
许莱汀勉强地笑了笑。
他又吃了几口,然后放下了筷子。
王泽宸骂了一句,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怎么个事儿啊,闹绝食?你要是他妈的饿死了我可不管收尸啊。”
“你怎么不说是你带的饭太难吃了。”许莱汀擦擦嘴叹了口气,“……我心里有数,我是真吃不下了,能吃多少我肯定就吃多少。”
王泽宸“啧”了一声。
他一把把许莱汀推开,走到窗边,然后猛地拉开了窗帘。
天气不是很好,阴云,有霾,没出太阳。
但骤然亮堂的房间还是刺得许莱汀眯了一下眼睛。
木秋色的浅瞳像两颗玻璃弹珠,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
“这下才是有点人气儿了。”王泽宸撇撇嘴。
许莱汀随他去了。
他开了台灯,拿起笔,把桌子上的一沓稿纸扒拉到自己面前,“……你明天来的时候再帮我带个本子吧,教练不让我写错别字,撕了写写了撕的,这本都快被我薅秃了。”
“行。”王泽宸帮他提走了垃圾,“那我走了。”
“嗯。”许莱汀埋头写着,没看他。
王泽宸一只手握在门把上,扭过头又看了他好久。
“汀啊。”他突然说,“那些我就不说了,道理你都知道,你也比我清楚以后该怎做。”
许莱汀没吭声。
“休息两天,放松一下心情。”王泽宸顿了一下,“我们这些兄弟,还有梨子,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们都等着你。”
门咔嗒关上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
许莱汀慢慢趴在了桌子上。
他用胳膊压着眼睛,感受到了潮湿温热的泪水。
手里紧攥的笔不小心划了出去,在本子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烦死了,他哭着想,这页又他妈得重写。
真是,烦死了。
神经啊……
没有人知道许莱汀被罚写检讨的那几天都是怎么过来的。
连王泽宸也只是饭点的时候能见着他一面。他来的时候,许莱汀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坐在窗户旁边发呆。
整个人的情绪算不上好,但还比较稳定,看着内敛了很多。
偶尔王泽宸要训练,就让齐洋来给他送饭,跟他玩笑两句,他也能接上。
但是在人离开之后,在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光里,许莱汀写完了检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孤独地熬着那一潭深水般的寂静。
他一闭上眼,就好像又回到了新加坡的赛场上,脑海里不断闪回他掷出球拍的一幕;又看见卢一昂帮他捡起拍子,深深望向他的目光;还能听见他最后一球失误后,裁判冷冷宣读对方胜利的声音。
回国的第一晚,许莱汀抱着自己坐在床角,一宿睁着眼睛没睡。
他拼命地告诉自己别想了别想了,要往前看,但始终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因为他觉得前方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灵魂轻飘飘的,身体却有种笨重的迟暮感。脑子里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他硬熬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用平板连了网,找教练要了自己比赛的完整视频。
他把进度条拉到0,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自己。
许莱汀想,这个坎儿是真难过啊。他没有办法释怀,那就索性把错误看个清楚,就像是把刀子戳心里面一通搅弄,让自己死个明白。
要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人都是逃避的动物。
但是许莱汀逼着自己去直面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看两个人的每一次挥拍,看每一颗球的落点,看自己的每一次丢分,看脸上每一丝情绪变化。屏幕里的许莱汀热血一点点上头,屏幕外的他指尖却慢慢变得冰冷。
蓝牙耳机没电了他就换有线的,一遍遍地回放,一遍遍地回忆,直到最后能背出下一个比分的情况。
这是场大汗淋漓的脱敏。
他刮骨疗伤般让自己反复重历这次噩梦。
检讨写完,禁闭期结束那一天,许莱汀摘下耳机后,连耳廓都是疼的。
江羽黎借着擦汗的功夫,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头看向了训练馆的门口。
昨天王泽宸跟她说,教练让许莱汀今早去汇报反思和检讨的情况。
如果结束的早,江羽黎让王泽宸帮她问一下,能不能让许莱汀来找她,她有话要说。
但是快中午下训了,也没见人影。
二队有几个小孩儿已经收拾东西往出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大喊大叫跑回来。
“下雨了!外面下雨了!”
江羽黎抬头看窗,还真是。
窗户上已经有蜿蜒的水迹了,看来雨不小。
幸好早上走的时候带了把伞。
“梨子。”在江羽黎面前,刘佳一改出口就是脏话的毛病,在球台对面无奈地说,“你又走神了。”
“啊。”江羽黎把头扭回来,她抵了下嘴唇,擦擦拍子,“再来两局吧。”
两局过后又是两局,馆里的人渐渐走光了。
那个人还是没出现。
刘佳拿毛巾擦擦汗,“梨子,没关系的。我再陪你练几局都没关系的,即使我下一秒就要饿死了,我的灵魂也能支撑着我再陪你打三百回合。”
江羽黎被她逗笑了。
“我错了。”她笑着举手投降,“那我们赶紧结束吧,别把我佳佳宝贝饿坏了。”
于是她们开始收拾东西。
刘佳看见江羽黎又往训练馆门口看了几眼。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他来了吗?”
江羽黎沉默地往包里塞着东西,垂着脑袋,摇了摇头。
刘佳没敢再问这个摇头代表了什么意思,是还没来,不知道,还是她知道他不会来。
江羽黎把包里唯一一把伞拿出来递给了刘佳。
“你真的没关系吗梨子?”刘佳迟疑着接过,“还是一起走吧。”
“我没事。”江羽黎摆摆手,“你先走吧,我再等等,就一会儿。”
刘佳拗不过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江羽黎放空了一会,然后整理好自己,才背着包往外走去。
一直到出了训练馆沿着走廊到了大门口,她也没看见她想见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羽黎站在门口,潮湿的冷风向她扑了过来。
雨帘跟一串珠子一样从屋檐砸在了她的脚边。
残枝落叶在暴雨的冲刷中透露出悲哀的颜色,被笼罩在灰一般的水雾里,看不清楚。
江羽黎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了手机。
她给许莱汀发消息:你在哪。
那边很快回了过来:我回去了。
江羽黎噼噼啪啦打字的手蓦然停了下来,键盘里留下一行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话:雨太大了我没带伞,汀哥你能不能来j。
她突然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只感觉指尖突然变得好冰,僵硬的几乎握不住手机。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给她回消息。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靠近胸口的地方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江羽黎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双腿卸力,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然后用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膝头。
她忽然好累好累,窝在墙角被风吹着,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又软又黏的旧青苔,被冷雨泡得湿涨。
疲惫淹没了她。
江羽黎知道王泽宸一定帮她把话带到了。
他那个人虽然爱睡了点,但是向来说话算话的。
那现在怎么办?
江羽黎捂着脸,然后自嘲的笑了笑。她抬手把没能发出去的那句话删掉。
她像个神经病一样。
转角的雨雾里停着一辆车。
车门咔哒响了一声,有人撑着伞下来。
但是雨声太大,这点微不足道的动静并没有引起江羽黎的注意。她盘腿坐在训练馆门口,低头看着地砖。
那人走了过来,在她面前收了伞。
“怎么,数蚂蚁呢?”许莱汀说。
江羽黎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抬头。
身体本能的反应远远快过思绪,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她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了许莱汀模样——
他消瘦了好多,衣服皱着,胡子没刮,头发也乱蓬蓬的,眼神里情绪复杂,却依然温柔的对她笑了一下。
“先上车吧。”许莱汀说,“江大小姐坐在这儿不嫌凉啊,也不怕你这一身大牌脏了。”
“起不来,腿麻了。”江羽黎说得理直气壮的,有点想哭,又有点委屈,“许莱汀,你怎么才来?”
听到这句话的许莱汀,身体几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握住江羽黎的手,把这颗有点蔫哒哒的小蘑菇从地上摘了起来。
两个人并肩走入雨幕。
雨很大很密,敲击伞面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但是江羽黎的肩头一点儿没被淋湿。
在每一场雨里,他的伞永远向她的方向倾斜。
就像是开头的那场烟花,自己有了一个不太能说的出口的小事。
那天的雪和以往的不一样,说不上来哪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许莱汀不太能忘得掉。
元旦的那会儿,几人特意请了假出去玩。石梦瑶和赵锦一那两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江羽黎和许莱汀站在海边的平台上吹风,这里聚集了好多人。
江羽黎戴着一只蓝牙耳机,许莱汀看着水面上跳动的像金子一样的光。
谁也没说话。
“江羽黎。”许莱汀轻轻唤她。
江羽黎手插在口袋里,把视线从水面上移开,抬手把耳机摘下来。
“咋了?”
“你想去哪个大学?”许莱汀想知道,又有点怕她不说,“能……告诉我吗?”
“我保送人大了。”江羽黎弯起眼睛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这个搭档,想和我上同一个?”
“嗯。”许莱汀点点头,声音很轻很轻,小到只能他一个人听见,“舍不得你。”
“你说什么?”江羽黎没听清。
许莱汀反应过来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确实啊,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还是在21年的初雪。”江羽黎仰着头想回忆细节,却只想到两个人相处的过程,“具体的日子……我记不清了。”
“1月18日。”许莱汀突然出声。
江羽黎没理解这个日期是什么意思。
见她皱起眉,许莱汀又道:“21年的初雪,在1月18日。”
是你我的初见。
后面的那一句他没敢说,只在心里悄悄重复了几遍。
“记这么清楚?厉害啊。”
江羽黎重新把耳机戴上,打开手机的时钟等倒计时到最后一秒。
许莱汀又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江羽黎。
时间越来越接近午夜12:00,分秒位的数字转变归零,天边升起几簇接着几簇的烟花,砰的一下在空中炸开。
冰凉的雪花飘落在她脸上,然后融化在掌心的温度。
“我喜欢你。”
江羽黎低垂着眼睛,目光看着消失在手心中的冰花,耳朵中的音乐一条一条的推进,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下雪了。”
江羽黎抬起头。
“许莱汀,新年快乐。”
她把耳机摘了,周围的说话声涌入耳朵里。
“新年快乐。”
许莱汀盯着她眼中的倒影,抿唇笑了下。
“你刚听到有人叫我吗?”江羽黎回头张望了一下,“石梦瑶说她看到我们了,叫我但是我戴着耳机没听到。”
“没有,刚才烟花声音太大了。”
大到他的声音听不见。
突然有个人猛得从背后扑到许莱汀身上,他被冲的踉跄了一下,赵锦一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
“我刚叫你你都没听见,说,是不是又在听音乐。”
石梦瑶手里拿着个糖葫芦,挽上她的胳膊。江羽黎勾起唇角,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戴在石梦瑶的耳朵上。
“你听听看不就知道了。”
半空中的烟花炸开一朵又一朵,火光打在脸上,眼睛里的明月影子格外明显。江羽黎抬起一只手将没戴耳机的那只耳朵捂上,把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
蓝牙耳机坏了一只,她刚刚戴错了。
24年1月1日,又一个初雪。
有人说了句悄悄话,有人听不见。
许莱汀一上车就把暖气开到了最大,一点也不心疼这是赵锦一的“宝贝儿子”。
他手臂一伸,从后座捞过来一条干毛巾,递给了江羽黎,“新的,没用过,擦一下头发别着凉了。”
“嗯。”江羽黎接过来,象征性地在头发上擦了擦。
她其实没怎么淋到雨。
许莱汀把她护得很好,只是裤脚边湿了一点,倒是他自己,左肩外套的布料都被
雨浸成了深色。
江羽黎原本还有点想哭的情绪一到车上就全没有了,盯着许莱汀外套上的水渍看了两眼,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先问了最要紧的。
“今早聊得怎么样?队里怎么说?”
“挺好的,李指强调了好久让我下次不要再这么冲动了,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储,还让我回去多读读静心的书。”
许莱汀浅淡地笑了笑,拿起旁边一本《自控力》给江羽黎展示了一眼,“他自费给我买的,还说过几天要抽查我。”
江羽黎笑了笑,弯了弯唇角。
“队里其实还是给我机会了吧。”许莱汀又说,“过两天让我去参加一个循环赛,如果能打到第一的话,没准能给我个和你们一起去成都集训的名额。”
听到这,江羽黎眼睛稍微亮了亮,然后把那抹情绪快速的隐藏起来。
“你可以。”
“我争取。”许莱汀说。
短暂的话题结束,车里又安静下去,除了雨砸车窗的声音,就只剩暖风机在呼呼作响,尽职尽责的给不大的空间升温。
赵锦一这车不行啊,有点冷。
许莱汀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知道江羽黎还有话说。
她抿抿唇,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我今天带伞了。”她说。
许莱汀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看她一眼,却跟被蛰了一下似的很快收回目光。
“我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仪表盘上,“我其实没打算今天来找你的,只是想看一眼你下训……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你出来,然后就看见刘佳一个人撑着你的伞走了。”
江羽黎皱了下眉,扭过头,“那你还跟我说你回去了?你故意的?”
许莱汀没有正面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下次别这样了,如果我真走了呢?”
“你就算再来一万遍,我也照样这样。”江羽黎看着他。
许莱汀的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仿佛有所预料般,他听见江羽黎轻声喊。
“许莱汀。”
她说:“我想你了。”
许莱汀的呼吸变重了,指甲掐进了方向盘的皮革里,只是他依旧目不斜视。
赵锦一会心疼他的车,但是关他什么事。
他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快要炸了。
“汀哥。”江羽黎又说,“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像是梦中的呢喃,被密集的雨声衬得更为微弱,却好似惊雷般在许莱汀耳边炸响。
他下意识逃避地扭过头去,面对车窗。
两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砸在他左肩的衣服上,和还没干透的雨迹融为一体。
他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
“你听见了吗?”江羽黎笑了一下,执着地说,“我喜欢你。”
许莱汀极力忍耐,却还是听见了自己压抑不住的抽噎。
“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啊。”过了好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听得人揪心。
小鬼,你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个啊。
许莱汀想。
现在的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是喜欢他差劲的技术,还是喜欢他一片渺茫的未来啊。
他有哪点是值得现在的你信任的啊。
江羽黎看着许莱汀的背影,唇边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笑容,眼神里却满是心疼。
她不是那种会在意网上言论的人。
网线一拔手机一关,她该练球练球、该休息休息。她一直觉得她江羽黎生来就不是活给别人看的,只要不辜负自己的努力,成绩对得起国家的载培就好。
不论是现在想去国家队的自己,还是现在乒乓球赛场上的自己。
但是这两天,江羽黎第一次这么关注舆论,那些不是针对地的风言风语,却句句都扎在了她的心尖上。
……如果连她都不能给许莱汀支持,还要指望谁来爱他呢。
他自己吗?
不。
他会胡思乱想。
只有她。
“汀哥,我以前觉得你肯定知道,所以我们之间没必要直白地说出来。”江羽黎轻声说,“但是你知道是一回事,我只是不想再让你猜了。”
“我就想肯定以及确定的告诉你,汀哥,你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我敬佩你、仰慕你、也追随过你的脚步,回头想想,或许从我开始叫你汀哥的那一瞬间起,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吧。”
“我不想安慰你说什么,我不在乎你能不能拿冠军之类的话。”江羽黎探身过去,轻轻拽住了许莱汀的衣袖。
“我在乎。我比谁都更希望你赢。”
“我希望你拿所有比赛的冠军,我希望你享万人恭贺,我希望你功不唐捐,我希望你前途似锦。”
“但是汀哥,你不要搞反因果逻辑。”江羽黎的声音平稳,却在一点一点的将他安抚下来。
“我不是因为你是冠军而喜欢你,是因为喜欢你才希望你拿冠军。”
许莱汀突然反手握住了江羽黎的手腕,低着头泣不成声。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拆队时的许莱汀缺乏安金感,曾经着急的想向江羽黎讨一个承诺。
但是当江羽黎真的戳破那层窗户纸,把这句迟来的喜欢捧到了他面前,他反而不敢要了。
“……可是我不喜欢你。”许莱汀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喜欢你。”
“是吗?”江羽黎弯了弯眼睛。“不信。”
“还需要我说的再明白点吗?你真的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许莱汀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的蓝牙耳机坏了一只。”江羽黎笑了笑。“我听到了。”
你说你喜欢我。
“我靠啊……”许莱汀没绷住,低下头哭。
她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看着他因为哭泣而微微抽动的肩膀。
曾经在地面前好像无所不能的那个少年,现在也需要地来支撑。
还好。
还好她有足够的能量,还好她有足够的决心,还好她知道他们彼此相爱着。
“没事。”江羽黎笑着说,“没事的啊。”
“我速度其实挺快的,放慢一点也没关系的。试试吧,再尽力一点,万一真追得上呢?”
三个月的时间终将会过去。
就像今年注定难熬的苦夏,它没有太久,甚至还没有来。
雨会停,天会晴。
没什么糟糕会一直透顶。
算球,预判,防守,反击。
一拍拍的用力抡过去,再把淌下来的汗用袖口的布料抹掉。
四天,总共23位一队队员的大循环赛。
许莱汀以21胜1负的战绩打到了第一。
后来回忆起那几天,许莱汀既觉得刻骨铭心,又觉得像是一场幻境般不真实。
同为一队队员,水平都在伯仲之间,大家对于彼此的球风球路也最为了解,没有哪场比赛是好打的。
他每天都在焦虑着,神经绷到了极致,一天熬着一天,不仅时刻被教练耳提面命,身体的负荷也快要到达极限。
他身上的包袱也比其他人更重,思想上的负担像是沉重的镣铐,牢牢锁住了他的手脚。每一次挥拍,许莱汀感觉自己都要拼命榨出十二分的心力,否则就难以为继。
连续的打击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没完没了。但许莱汀扛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从新加坡到北京,从北京到海口,再从成都辗转至深圳。
从懊恼后悔,到消极崩溃,再到咬碎了牙也想要重新站起来。
三个月的禁赛期,是用粗砂纸在许莱汀的灵魂上狠狠打磨。
成都集训的第一天,江羽黎就在离他不远的场地练混双,而他被排除在外,只能独自和成都的队员练单球。
那一下午过得像一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他们或好奇、或惋惜、或探究、或嘲讽的目光,简直像是把许莱汀架在火上烤。
但是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只要看着眼前每一场比赛,只要看着眼下每一次比分。
只要自己还站在球场上。
他还是总控制不住地看向江羽黎,然后发现她也会时常带着担忧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扭头。
许莱汀会在被江羽黎发现之前收回自己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尽量放空自己,不去想除了眼前这场球以外的事情,也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江羽黎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许莱汀在那天之后也没怎么联系过江羽黎,他知道她的压力只会比他更大。
绝对主力和非主力之间承担的责任天壤之别,他隔着几个球台都能听见肖楚教训江羽黎的声音,也能看见她丢球之后自我谴责的皱眉。
他不愿意这时候还让她为自己的事情而分心。
有一个之前和许莱汀比过赛的成都队员问他:“许哥,你这段时间涨球很快啊,几个月没见你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的,怎么做到的?”
许莱汀收回思绪。
他把小白球抛起来,在拍子上颠了颠,“多输几回就好了,进步都是输出来的。”
成都队员可能觉得戳到了他的痛处,尴尬地搓了搓台面。
许莱汀真没这个意思,他笑了笑,“真是这个理儿……不说了,再来两局吧。”
曾经很多人都以为许莱汀会因为这场打击而一蹶不振。
连给出禁赛处罚的中国乒协和教练组,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谁知道许莱汀还能不能从谷底爬上来呢?
三个月的时间终将会过去,但是他性格里天生的狠劲和冲劲,又能在这场磨炼中留存多少呢?
是丢掉他的天分和特色、迷失自我变得平平无奇,还是摧毁再重建、让国际乒坛重新拥有一次许莱汀。
有些人祈祷着是后者,而有些人诅咒他陨落。
低谷期难熬,风言风语难听,不是所有人都友善。
但是在这样的煎熬中,许莱汀逐渐习惯了在高压下保持心态,学会了和自己想要赢的欲望和解。
他从前那种在球场上很“要”的气质。经此一难后并没有折戟,而是收拢了起来,和他整个人一样变得更为内敛蛰伏。
许莱汀有时会在江羽黎看不到的地方,长久地望向她的方向。
看着她因为丢分而默默地低下头挨骂,看着她被球打到身上后笑了笑说继续,看着她每打完一次就要揉好久的手腕,看着她擦伤了一大片皮肤的腿。
许莱汀心里有点不舒服。
因为他……
江羽黎才会这么辛苦的花大量时间和别人去磨合混双。
“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吧。”他反复在心里念叨着。
曾经冠军和小鬼他都拥有。
现在都没了。
已经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所以重来一次吧。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一场大雨,不过一点弯路。
不过一次生长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