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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松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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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这个地方,只有夏天和不那么夏天之分,九月暑热依旧难消,空气中的水分子过于饱和。燥热的天、潮湿的空气和腥咸的海风充斥着整片岛屿。
“同学们好,我叫陈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由我来担任你们的教官,大家可以叫我陈教官!”陈丰站得笔直,皮肤黝黑,声音洪亮,一身迷彩军装衬得他愈发身姿笔挺,正气凛然。
林尔也站得笔直,重心放在前脚,双手紧贴校裤外边的白杠,目视前方,跟种在球场周围的椰子树有得一拼。
今天是军训的第一天,林尔昨晚没睡好,现在精神萎靡,还要一动不动地在这里站军姿,让她对军训的态度更加厌恶消极。
早晨的温度不高,还有阵阵椰风,吹得白色的校服短袖微微鼓起,凉丝丝的,很舒服。林尔扎了个中马尾,额前的碎发轻轻的飘着,看起来比她惬意多了。
“现在开始点名。”陈丰手上接过班主任王苓递的花名册,开始一个一个念。
“沈松月!”
“到。”
身旁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在早晨听起来有些凉,回答的音量不大,但叫醒了林尔昏昏欲睡的灵魂。
她算是一个声控,听到好听的声音一般都会格外注意,眼神往左边不着痕迹的撇了撇。
军训的迷彩帽压住了她的头发,帽檐遮住了额头,让林尔的关注点放在了下半张脸。皮肤冷白,鼻梁有些高,薄唇轻轻抿着。不知是不是肤色的缘故,林尔觉得她像一个冰块儿。看一眼,困的时候提神,热的时候消暑。
南中是海南最好的高中之一,作风也挺有阶级性,学号按中考成绩排,班级也分实验重点普通。1班是实验班,囊括了全省最拔尖的一批天骄。
这位沈松月同学......声音好听,还是个学神,长得也好......林尔在心里暗戳戳想。
“林尔。”
“林尔!”
“到!”
第二个点到的是她,刚刚走神,竟然没听到陈丰响亮的嗓门。
“刘子昂。”
“到!”
“高冉。”
“到!”
……
全班一共40个人,没多久就点完了。陈丰吹了一声哨子,开始安排接下来的训练。
“现在我们开始训练,全体都有,稍息!”
全班齐齐将左脚往前伸半步。
开始了,林尔在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迎接一周的训练。
日头越来越高,温度也攀升越来越快,清晨的一丝凉爽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炎炎烈日和滚滚汗水。
训了估了摸着两个多小时,林尔现在已经麻木了,听着口哨“一二一”的口令,机械的抬脚抬手。鼻尖冒出了汗珠,额上的汗水顺着耳后的碎发滑落在塑胶篮球场上,没多久就蒸发掉了。
真特么热。林尔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这就是年级大会上讲的军训锻炼意志力的地方了,不管再怎么烦,再怎么热,再怎么懒,都得咬着牙挺完一周。
估计是气温过高,训练疲惫期来了,班上的同学动作越来越不齐,陈丰吹了一声口哨,终于宣布休息。
1班的同学如蒙大赦,疲怠一扫而空,马上来了精神。坐的坐,喝水的喝水,聊天的聊天。
林尔边走边解开校服的第一颗扣子,抓起衣襟抖了抖,呼出一口气,散了散热。根据初中军训的经验,她这次直接拎了一升的水壶。走到花坛边坐下,扭开水瓶盖子,咕隆咕隆的就往口腔里灌,如久旱逢甘霖。
酣畅淋漓喝完之后,她的余光飘到了不远处的树荫下。沈松月坐在花坛上休息,左手拿着水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碎落在她的手上,腕骨突出,手指骨感修长,指尖被水波折射得有些泛光。
林尔觉得还是有点热,又喝了一口水,有点走神。如果这双手用来弹吉他或者打音游应该很......性感。
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沈松月偏头,视线朝这边投了过来。
林尔眼皮上调,迅速将头换了个方向,双手举着水壶,又咽了一大口水,偷窥被发现多少感觉有些心虚。
心虚完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为什么不直接跟沈松月打个招呼?一个班的同学,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都是女生,打个招呼怎么了,躲个什么劲儿啊?她在心底鄙视自己的迟钝和愚蠢,没把握住机会。
林尔交朋友一般看眼缘,沈松月就很合她的眼缘......算了,反正高中还有三年,她们来日方长。
“集合!”陈丰又吹了一声口哨,招呼全班集合。
林尔起身放下水壶,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里,她希望海南的天气这时候能优秀一点,赶紧来一场大雨,下完军训七天。
九月在其他地方是金秋,在热带季风气候的海岛上依旧是盛夏。军训一直持续到了下午6点,校服的衣襟和后背早就被林尔的汗水浸湿,傍晚的风吹过掀起一丝丝凉意。
林尔拖着半瘫不瘫的躯体,单手拎着水壶,穿过篮球场上数只扑棱扑棱的蜻蜓,慢吞吞地走,将自己大脑放空。浑身都是粘腻的汗液,发酵了一天,她现在只想回家洗澡吹空调。
南中开学就分配好了宿舍,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留校住宿。林尔不喜欢一直待在学校的生活,校门一拉,一周之内只进不出,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家离学校近,便果断选了走读。
走出校门,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果然,校外的空气都不一样,是自由的味道。
走了十多分钟,林尔抬头开了一眼。巷子口长着一簇一簇的三角梅,绿叶常青,花开得热烈、红艳,隐隐还有越过围墙的势头,蓬勃旺盛,这个城中村索性也被人叫“三角梅村”。林尔的家就在三角梅村九横巷居中的那一栋。
巷子左边开着各种粉汤、炸炸店,吆喝笑骂络绎不绝,右边是延伸到巷尾的二十四孝图,不知道是哪个市政规划的鬼才想出来的市容美化,一边柴米油盐碎银几两,一边中华文化诲人不倦。前面理发店的老板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地坐在店门口拉二胡,今天拉的是二泉映月。
正值下班放学的时间,小巷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热闹,林尔越过熙攘笑闹的人群,拐到了九横巷。
“小林,今天买粉不?”腌粉店吴婶儿眼尖,林尔刚拐进巷子就被逮住了。
“今天不买,我妈做饭了。”林尔脸上堆起习惯的笑。
“你今天放学这么早?学校怎么样,南中很牛的嘞!”吴婶自从林尔记事起就很自来熟,跟谁都能扯上几句。
“还行,学校挺漂亮,吴婶儿,我先上楼了,累了一天,真没力气说话了,改天陪你聊咯。”林尔指了指自己满身的汗,用海南话的语调跟吴婶儿插科打诨,打算溜之大吉。
正好粉店来了客人,吴婶儿戴上手套开始腌粉,也不跟她唠了:“行,改天过来吃粉汤啊,多给你放两个螺!”
“好嘞,谢谢婶儿!”
林尔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后的温度明显比外面低了些。海南多台风暴雨,地势又低,一楼很容易被水淹,通常不住人,一般用来开店或者停电动车。
她迈上大理石台阶,巷子里的杂音被隔绝在门外,楼上的争吵声变清晰了。
林尔皱着眉头,快步跃上二楼开门。
“你今天做的这是什么饭!这么辣想给谁吃!”
“你不吃可以夹其他的菜啊。”
“老子出的钱,做一桌老子吃不了的菜是几个意思?你就想着你那个女儿,这个家她算老几!”
……
砰!
林尔打开门,用力往后面的墙上一甩,力气太大,门把手和瓷砖相撞还回弹了几下。
“手劲儿太大,没控制住,不好意思啊。”林尔再把门拉上,这次轻了些,一脸无辜,好像真的是无意的。
她将水壶放在茶几上,走到餐桌旁坐下,两个人被刚刚那一下给愣住了,林文德率先反应过来,看到林尔那样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直接发作。
林尔若无其事地坐下,拉着梁静笑呵呵地问:“妈,今天吃什么呀?”
“哇,泡椒鸡杂诶,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她一边自问自答,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心放梁静碗里,再给自己夹了一块。
未等林文德开口,她就快速从盘子底下的泡椒辣油里挑了块鸡肠放他碗里。
“老爸,尝一下,泡椒鸡杂,可香了!”
林文德盯着碗里的鸡杂,冷声喝道:“你不知道我吃不了辣吗?”
林尔睁大双眼,一副“你早说啊”的表情:“啊,吃不了辣啊?唉,我记性不好,这样吧,你别吃了,这都给我和我妈吃,你吃其他菜就行。”
啪!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林文德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对林尔怒目而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安排上我了?今天你再敢多说一句,就把碗给老子放好,滚出去。”
林尔冷笑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扔,彻底不装了,正欲开口,梁静便把她拉在身后。
“小尔!别说了,给你爸爸道歉!”
林尔单手插兜,面无表情,背挺得很直,杵在原地僵着,只有看向梁静的眼神还有一丝波动。
“妈......”她的声音有些哑。
“你闭嘴!听到没有!”梁静对林尔大吼一声,身体有些颤抖,眼里带着熟悉的哀求。
林尔深吸一口气,牙齿绷紧,直直盯着林文德,眼底猩红,依旧沉默僵持。
“你还敢盯着我?”
“不要吵!”梁静一边把林尔拉着,一边对林文德服软:“我去再炒一盘,再炒一盘,你们不要吵......”
林尔看着梁静的样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吸了一下鼻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卧室。门外隐约传来厨房炒菜翻锅的碰撞,林文德日天日地的谩骂......
她将门反锁,拉上厚厚的墨绿色窗帘,并未打开房间的灯,屋子密不透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调开到了最低温度。寂静、黑暗、阴冷、缺氧的环境,她却一直能从中获得平静和安全感。在黑暗中,她能丢盔弃甲,能不再伪装,能蜷缩一团,能无声哭泣。
林尔站在屋内浴室里,脱光了衣服,任由花洒从头顶淋下,涤荡尘埃。
她闭上眼睛,两行泪混合热水冲进鬓发,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林文德独裁专制,暴躁易怒,梁静卑微顺从,唯唯诺诺,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子女上。争吵、暴力、打压和服从,贯穿了她十六年的人生。
有些人外面看起来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剥开皮囊才发现,里面竟然烂透了。
热水冲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从阴沟里感知到了一些温度。林尔缓缓睁开双眼,委屈,愤怒,不甘各种杂糅的情绪再一次隐藏不见,惟余少年人绷直的脊梁和锋利的眉眼。
她快速地洗完澡,打开房间的灯,拿出高一的数理化课本开始看书。林尔成绩极好,悟性好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刻苦,精力在晚上尤其旺盛,经常一学就到了凌晨。
耳机里放着网课,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学完一个单元的知识点后就开始拿出配套习题来做,不明白的就看答案步骤详解,这一顿操作下来一个单元的知识就可以掌握得七七八八了。
林尔写完题后呼出一口气,扭扭脖子活动了一下,今天效率挺高,刷题正确率也高,心情畅快了不少。
“还不错。”她翻着今天写完的题,自己都有些欣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