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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茧内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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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我会回家,带着一本书,他在前面骑自行车,我就在后座看书,风从前面吹过来,我在后面把话音递过去,给他念书上的句子。
真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永远走不完。但是书会读完的,那时我又盼着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要去书架上,挑一本新的书。
我忽然发现,那段时间,我和奶奶说的话,越来越少了。我和她说学习念书的事,她只会听着,我和她聊天,她只会讲大米和针线。
童老师家里从不缺糖,我在那里吃到了各式各样的糖果,软绵绵的,粘牙的,还有酸的,咖啡味的,还有的可以用来吹哨……
期末考那天,我听到了,关于我和童老师的闲话。
我……
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
我没有。
我什么都没做。我们什么都没有。
救命……为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私下在这样讨论我。
流言到底传了多久?有多少人知道?
救救我……
我喜欢童老师吗?
我忽然想。
天啊……
我想要逃离,我开始躲避,我拒绝他的视线,我对他不言不笑。
求求你,不要再亲近我。拜托你,不要再偏心我。
可我做不到。
我不由自主地想去探求他的眸光,我心痒难耐地想去拉住他的手,我想看到他的笑容,我想听到他的声音。
我想……他对我和别人不一样。
我像是蛛网上缚住的虫。
……
分科的时候,我终究选了文。奶奶只笑着点头,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底落寞的余烬,不甘地亮着,灼伤了我,在心头烫出一点褶皱。
可我没有办法。我在理科上真的没有天赋。
我进了最好的班,语文还是童老师。
只有我和乔萤进了,所以我知道,我不是因为分数被选上的。
我心知肚明,可我不敢去问他。
开学那天,天很明媚,一层蔚蓝的水雾笼在头顶,空气里也沁着水。我想,一切都在变好吧。
没几天,有个男生向我表白。
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但我几乎没有犹豫,我同意了。
他傻乎乎地笑了。
他真可怜。
有一天,上课铃已经响了,童老师还没来,班里渐渐地骚动起来,我频频看向门口,心跳得很慌。
天好像一瞬间就阴下来了,灰色的云膨胀起来,压得低低的,空气凝滞,好像浮动着火和电的微粒,一触即发。
似乎是要下雨。
一整天我都没有看见童老师。
他怎么了?我完全听不进课,椅子像是铺了一层燃着的煤,疑问和担忧鼓在心口,我几次三番想开口问别的老师,目光一交汇,又泄了气。
放学铃第一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冲出了教室。
才跑到一半,硕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下来,碎在脸上,生疼,闪电将世界照得惨白,雷声炸在耳边,眼前银亮一片。
这场大雨猝不及防,寒意浸透衣服,侵入肌骨,我忽然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绊倒了。
我几乎想到了末日。
整个世界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无所遁形。
终于到了,我扑到门上,不顾一切地敲门,几乎是在用整个身体拍门,骨头都被震得又麻又疼,心脏忽然一阵抽搐。
门开了,我倒进去,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立马就泄了力。但那个怀抱没有支撑住我,我的手撞在了地上,痛得一瞬失去意识。
我喘息着坐起来。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个电灯这么暗呢?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给屋内的一切镀上银,可独独没有映亮他的眸子。
他像是忽然老了,像干枯的死木。
我喘不过气了。
他眼里的悲哀仿佛有实质,脸上一道道亮纹,是泪爬过的痕迹,他的嘴唇抖动着,一行眼泪猛地涌出来,滴在手背上,裂开。
他抱住我,抱得很用力,他的全身都在抖:“我妈……死了……”
“我都回来照顾她了……她还是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老天!你杀了我吧……”
“……我只有你了……”
“石煴……你会陪我的吧……你也会走吗……我好冷,你陪陪我,你陪陪我……”
“我喜欢你……石煴,我爱你,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我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扭着手撑在地上,手在抽筋,腿也在抽筋。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抬眼看头顶的灯,第一次觉得灯光像剑一样,我的眼睛被戳瞎了,我的耳朵被砍聋了,我的喉咙被刺穿,我的皮肉被削去。
我喜欢他吗?
我又一次想。
我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清香,他的喘息和眼泪一起落在我的颈侧,滚烫得很。我不确定有没有鼻涕。
我只能徒劳地抓他的衣服,妄图借得一些力量。
大雨洗刷过后,世界焕然一新。
一切都没变。一切好像都变了。
直到那一天,他站在过道里,依旧在念课文,然而,他忽然扬起手,课本被甩出去,砸在一位男生的头上,“咚”一声,教室一片死寂。
“滚出去。”
我忘记了转身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继续讲课。
后来……后来有一天,庄平忽然把我扯出教室,她力气很大,拽得我手腕生疼,七拐八绕的,她停在了落芳河边,狠狠地甩开我的手。
阳光很大,她眯着眼,树影在她的脸上颤动。
“那个资格凭什么给你?!”
我被她的嗓门吓了一跳,特别莫名其妙:“什么资格?”
她夸张地皱起眉:“你不知道?”尾音都变调了。
我也皱着眉看她。
她用力地揺我的肩膀:“他们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加分的资格,他们说童老师给你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问你,凭什么给你,乔萤次次考第一,不应该给她吗!她难道不比你更配,你就仗着和童茧心关系好是吧,你个……”她做了一个“表”的口型,忽然收了音。
我彻底懵了,她松开手,喘着气盯我。
喉咙有些干,我磕磕绊绊地:“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我、我去问童老师。”
事实如她所言。
乔萤什么也没说。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知晓这件事。
我再去找庄平时,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抱着手臂,歪着身子靠在墙上:“关我屁事,我又不要这个资格,反正本来就是童老师争取来的,他爱谁给谁,乔萤不靠这些,照样考大学。”她嗤笑,“‘卖红薯’哪有‘做主’好,是不是?”
她向来不爱这些诗,这次倒是用了两句,用得很好,我觉得。
她撞开我走了,凉风满世界刮过来,呜呜地洞穿胸腔。
好冷,我蹲下来抱住自己,埋在臂弯里,眼泪掉下来。
乔萤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可我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
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乔萤。
我是个自私者,懦弱者,我是帮凶,我是主犯。
我需要任何的机会。我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但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敢在意。
我捂住嘴,控制不住地干呕。
但好在,庄平没多久就辍学了。
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年冬天比往常冷,冷得多,水面结了很厚很厚的冰。
但童老师给我买了更厚的棉袄。
也是在那时,他知道了我早恋的事。
还在上课,他把我拖出来。
我心里慌极了,我试图拽出我的手,吼叫着质问他。
真是莫名其妙!
他把我往前一抡,我踉跄几步,一下子就被带下斜坡,撞在树上,柳树的枯枝瑟瑟颤抖。
我吓了一大跳,撑在树上,抬眼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在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他骂我……
说着说着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扑下来掐我的脖子,然后又抱着我说爱我,又骂我是学堂里的倡……
我仰头看纠缠镶嵌的柳条,冷笑:“那你算什么,你也是闝客,你没听到学校里的风声吗?”
他发不出声,神情痛楚。
“你爱我,既然爱我,那你敢去学校里大声告诉所有人吗?你敢说是你勾引我纠缠我我才同意的吗?你能保证我能上好大学找到有钱工作吗?”
忽然我对他说,我怀孕了。
他哽住了,支着眼睛看我,似乎过了很久,他浑身都颤抖起来,眸光一闪:“是……谁的?”
我继续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回去和那个男生分手,就说,我肚子里已经有你的……”
肩膀一痛,身子向后重重一仰,脚下猛地虚了,世界天旋地转,我听到冰层咔嚓碎裂的声音,寒冷刺入我,浑身却烧了起来,我想喊救命,嘴巴像无力打开,我不停地咳嗽,五脏六腑像是被撕裂,我想往上游,触到的却是冷硬的冰面,一切都安静了,我似乎看见了高阔的天空,还有……
无所谓了。
能被至清至柔的冰水入殓,似乎也不错。
故事戛然而止。
小石怔忡地合上嘴,目光悠悠,眸中好似泛着水光,又像什么也无。片刻,她眼一阖,身子一倾,静静地睡在了地上,像是从高梢落下的一朵白瓣。
屋内渐渐明亮起来,法阵一点点收敛自己的诡谲,血色仿佛被饱食尽,留一地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