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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坟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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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
路旁一只倒放的背篓鬼鬼祟祟动了动,接着拔地而起,露出一对滴溜溜的眼睛。
虞辛棠小心翼翼观察四周,确定没有那道粉色身影后松了一口气,狼狈地从背篓里钻了出来。
“姐姐!”
倏然,一张放大的漂亮面孔,从背后探到她眼前。
她吓得一激灵。
而那人沾沾自喜道:“我又找到你啦!姐姐是在和宝珠玩躲猫猫吗?”
虞辛棠脸皱成一团,“我真不是你姐姐,你别再跟着我了。”
他潋滟的桃花眼笼罩上了一层雾气,“姐姐是不想要宝珠吗?可宝珠找了你好久才找到你的。”
她很是无奈,又想到,“你一大男人怎为自己取名叫宝珠?”
像是抓到了什么小尾巴,他面上的委屈难过转瞬即逝,狡黠道:“你还说不是我姐姐,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男人的?”
死德行!
虞辛棠睨了他一眼。
男扮女装的少年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快,顿时老实了,“我虽记不得其他,但我记得一只刻宝珠二字的小银镯,以及姐姐的模样。”
虞辛棠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家伙是不是以为两年前是她陷害他入狱的,因而哪怕忘却前尘,也牢牢记得她的小银镯和面孔。
想想他曾经的斐然战绩:当街差人毁掉太仆之子那物;亲自提刀欲砍碰瓷人的腿脚;越狱后第一时间不是逃跑,而是回忠靖侯府,把昔日义父捅得半死,以示对忠靖侯明哲保身的愤恨。
这样有仇必报的狠人,留在她身边犹如怀刃在侧!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们素不相识,是你脑子坏掉了,认错人了。别再缠着我,你这样只会令我心烦和讨厌。”她语气决绝,表情坚毅。
唯恐他一觉醒来恢复记忆,提把刀朝她温柔笑道:“近日多谢姐姐照料,在下无以为报,就亲手送姐姐上路吧。”
少年呆呆地望着那双毫无温度的杏眼,又见她果断转身,侧脸冰冷无情,不假思索伸手去挽留她,握住了她的手腕。
委屈、害怕、无助……齐齐涌上心头。
按照他的秉性,该用暴力和杀戮来平息内心的不安,可他只是安静地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牵住她的手——就像她之前牵着他逃跑那样。
“姐姐,你别不要我。”眼神执拗得像个孩子。
虞辛棠的心似乎被猛撞了一下。
不对不对!都是假象,仗着副好皮囊卖惨就是容易。
她才不会心软呢!
“别碰我。”
她欲抽出自己的手,可纪羡紧紧地握着不放,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
虞辛棠烦躁地用另一只手去拍他。
“啪!”
没留意力道的清脆声响让她有些心虚,她咽了咽口水,这变脸极快的家伙会不会因为她这一掌黑化,对她不利?
在她胡思乱想时,几点温热砸在了她手背上。
虞辛棠惊恐抬头,那张美丽的脸庞泪迹斑斑,眼里的悲伤让她呼吸一窒。
下一瞬,他破涕而笑,“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她骤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好像被蛊惑般说了一句,“我答应你,你别哭了。”
*
酒肆内,一虎背熊腰的男子“嘭”的放下酒杯,他拎起酒壶欲再倒一杯,可酒壶都底朝天了,仅有几滴酒落下。
“小二,给爷再拿壶好酒来!”
他喊道,那道几乎斜划过整张左脸的刀伤,看起来狰狞凶恶。
可酒肆的小二并不怕他,“孟副将,您都喝了几壶了,要不今晚就算了吧,小人为您上点好饭好菜,您填填肚子?”
“你这小二,还管上大爷来了!大爷又不是不给钱,拿来吧你!”
孟信凶巴巴夺过小二怀里的酒壶,继续大口喝闷酒。
“孟副将,您日日借酒消愁,将军在天之灵也放不下啊。”小二不死心劝道。
男子陡然激动起来,“将军若是放心不下,大可带我一同离去!这世道黑白颠倒,坑害忠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军中那些废物,降我职如何,停我职又如何,我孟信至少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比那些卑躬屈膝的狗腿子强百倍!”
“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我尚余一口气,我就要为将军报仇!”
怒火加烈酒,他咆哮着,虎目通红,气喘如牛,像只愤怒的困兽。
泠泠水声响起,香醇的酒流入杯中,小二不再多言,兀自为他斟满了酒。
夜愈深了,孟信带着满身酒气从酒肆里出来,跌跌撞撞的身影令行人退避三舍。西北凉爽的夜风扑面,令他清醒了几分。
两侧店铺的招子和灯笼飞舞,微弱的光在墙面上映照出高大的影子,其后又出现一道纤细的影子。
高大的影子晃晃悠悠右转,后面的影子也跟了去,又倏然停下。前面已空无一人。
“别动!”
浓重的酒气自身后袭来,伴随着狠厉的警告,一抹凉意架上了虞辛棠的脖颈。
她缓缓举起手,以示投降。
“转过来,让我瞧瞧是哪个缩头乌龟跟在爷爷屁股后头,都快跟一晚上了!”
入眼是张黑黝黝的脸,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招子煞是清澈干净,嘴角扯动,露出雪白贝齿。
孟信用力睁了睁醉眼,脱口而出,“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黑的女子!”
随即咳嗽一声,沉声问,“你是何人?”
虞辛棠僵硬着脖子,“孟副将不如先将刀拿下,我们慢慢说,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伤不了大人的。”
孟信打量了下她的小身板,“哗”的收回了刀。
“说。”
“小女子苏海棠,淮州永宁人士,听闻秦将军战死,前来祭冢,望孟副将告知小女将军的墓在何地?”
孟信听了她的来意,面色顿缓,但摇了摇头,“淮州赶来金城,姑娘有心了。但将军喜静,姑娘去拜拜他的塑身即可,祭冢就免了吧。”
虞辛棠自是不愿,又软语相求,但孟信依旧说将军喜静,不肯相告。
“实话告诉你,我和秦君泽是旧识,他现在离世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他。”
女子眼神坚定,似铁了心非见不可。
一番交谈,孟信的酒意消了些。他猛地灵光一闪,蹲下身去捉虞辛棠的脚,虞辛棠大惊,往后避退,可她哪里是武将的对手,轻而易举被他提起了脚。
宽大粗糙的手急切在鞋底丈量了几下,量完后先是一愣,接着“唰”的松开她,仿佛那鞋面烫手一般。
“你你你!”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怎了?”虞辛棠摸不着头脑。
他原地徘徊了几圈,自认为很隐晦地偷瞄她,最后停了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自言自语,“本以为是一厢情愿,原来是郎有情妾有意,可惜终究是错过了。”
“啊?”他说得小声,她没听清。
“罢了,若是你,想必将军是愿意见的,明日一早你来我喝酒的酒肆,我亲自带你前去。”
他正色道,转身离去后又回头看了看她,再次惋惜叹气。
虞辛棠无比茫然,隐约听到他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将军”“心悦”“黑的”的话。
*
山顶寂静,唯有风声与鸟鸣。
清澈的湖水像一面镜子,映照碧落,一方墓碑立在湖边,安静而孤寂。
孟信领着这位苏姑娘已经来了有些时候了,她始终一言不发望着坟墓,面上无悲无喜,他刚要开口,却听她说:“好小。”
“什么好小?”
“好小的墓地。”
孟信攥紧拳头,“是很小,配不上将军。但苏姑娘放心,等我为将军报完仇,就带着他的棺椁回国都,风风光光安葬他!”
女子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缓缓蹲于墓前,抱膝,继续道:“你说你,在现代各种加长版豪车,私人飞机飞来飞去,每次去你家上门看诊进了大门车都还要再开一段路,连办公室都是大厦的整个顶层,现在却只能躺在这个小小的土堆里。”
孟信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担忧道:“苏姑娘,你没事吧?”
虞辛棠置若罔闻,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是讥讽。
“秦君泽,上一世你在商界翻云覆雨,这一世你在沙场战无不胜,可到头来还不是一捧黄土。”
尘封的记忆打开,身着朱白双色云纹箭袖的少年,站在如云如雾的柳绦下,野心勃勃对她说:“虞医生,时局纷乱,你我当激流勇进。”
那时的她,惧他畏他。而此刻的她却嗤笑着拍了拍他的墓碑,“秦总,这就是你的激流勇进?”
孟信实在按捺不住了,“苏姑娘,你可不能气出啥毛病啊。”
虞辛棠起身,指着秦君泽的墓,大声道:“我没毛病,有毛病的是他,是他自己将自己折腾死的!”
“他活该!”
“他活该!”
孟信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憋出一句,“你还是不要太难过,别哭了。”
她缓缓抬手,摸了摸脸,才惊觉自己在为秦君泽流泪。
可为什么要哭呢?
她想不明白。
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了一个站在石榴树下的身影。
那人一袭玄衣,长身而立,凤眸漆黑深邃,认真地对她说:“虞医生,我们一同从另一个时空而来,我们熟知对方皮囊下的灵魂,我们才是一路人,只有我能带你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