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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买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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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黑黝黝的湖面泛着波纹,一个人影破水而出。
一提着灯的老叟从小渔船里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用苍老的声音劝道:“小公子,你已经找了半宿了,归去吧,归去吧,莫要让家里人着急。”
小公子置若罔闻,声音沙哑微弱,固执地唤着那个名字,“扶摇……扶摇……扶摇你在哪儿……”
此时他年十四,却早在四年前就被授予了金册金宝,成了人人见之俯身奉承的小世子。
聪慧博学,芝兰玉树,是贵族公子的典范。
可现在的他面白如纸,全身泡在湖水里,衣衫漂浮,发簪不知掉到了何处,青丝披散,双目幽幽,似一只枉死的水鬼。
从昨晚到今日,他在王妃庭院里足足跪了一天一夜,一见王妃就固执地道:“请将扶摇还与儿。”
执拗得像个孩童,但王妃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她的世子该读圣贤书,结交良师益友,而不是整日将一个婢女的名字挂在嘴边。
“世子要找扶摇?好啊,那你去湖里找吧!”
“我把她怎么了?本王妃还不屑于动一个小小的侍女,若我真想要她的命,大可以将她拖到你面前,直接活活打死,而不是命人悄悄送走她。”
“要怪只能怪你,心慈手软,不肯斩草除根,那人伤不了你,就转而迫害你亲近之人。但凡你对扶摇的偏袒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扶摇也不会死。”
“世子,你若还是如此。今日是扶摇,明日就是我、你弟弟、你父王、或者是你自己!”
月色在他膝下结成了霜,可他的脸比霜还惨白,两行泪不断滴下,他喃喃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的!我要去找她,她还在等我……”
他起身,又因疼痛麻木的腿跪下,反复几次,膝下的地面已经染上了血色。
书童秦瑛心疼地将他扶起,同他策马去了湖边,两人在湖里搜救了良久。
秦瑛再清楚不过,人溺亡只需片刻,找不到或许才是好消息,他以此劝说世子先回府,明日再来,可一贯冷静理智的世子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见状,他一咬牙,骑马返回王府,打算再叫些人来。哪怕事后王妃追责,他也认了。
待秦瑛带人来时秦游章已经晕倒了,他躺在老叟的渔船里,像一具刚打捞上来的尸体。
老叟摇摇头,“造孽啊,过于执著,易生心魔。那书童,快快将你小主子带走吧。”
众人将世子送回王府,世子足足昏迷了两日,像是陷入了一场挣不开、醒不来的梦魇。
晨光柔和地打在窗棂上,床上苍白的少年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几息后,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
这时,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用手绢拭去他的泪水。
手绢上熟悉的香味萦绕在他鼻尖,他不可置信地侧头,一秀丽如昙的少女正坐在他床边,鼻尖一颗小痣,清丽温婉,问道:“世子是做噩梦了吗?”
“对,我做噩梦了,我梦见……”
他没说完,因他发现自己声音哑了,嗓子和膝盖也隐隐作痛,神情蓦地一变。
少女柔声道:“世子,别怕,那只是梦。”
少年似乎没信,但故作镇定地道:“你记得待会儿把书搬到院里晒一晒。对了,你要的那本诗集我找到了,本想等你生辰再赠你,可今日你若能找到就提前归你了。你要好好看,一个月后我会按惯例考你。”
少女笑着点了点头。
往日话并不算多的世子突然变得絮絮叨叨起来,哑着嗓子说了许多,反复提及“今后”、“将来”、“日后”等词。
晓光宁静,室内一人说,一人听,时间变得恬淡而悠长。
少女道:“世子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只有一句话——世子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握住她的手,眼神变得慌乱起来,“扶摇,你……”
少女“嘘”了一声,轻轻挣开他的手,把手绢覆在他眼上,嗓音轻柔,“别怕,几年后我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
虞辛棠伸了一个懒腰,缓缓从床上爬起来。
她昨晚看秦游章捞了一晚上的扶摇,在梦境结束的时候,她给他做了心理暗示,淡化他那几年失去扶摇的痛苦。希望能对他的病情有所帮助。
昨天白日里,秦君泽在离去前留下了两句奇怪的话。
“你该开心点,越是这种情形下,你越安全。”他靠近她,俯身在她耳边又道:“忧患之日尚未至也。”
湿热的气息流窜在耳朵上、脖颈上,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然后捂着绯红的耳朵,连连后退,避如蛇蝎。
他直起身子,眼中一片冷凝,看了她片刻,转身离去了。
虞辛棠望着他的背影愁眉苦脸,时至今日他都没改口,每次听他用各种语气唤她虞医生,她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一边让她开心点,一边又阴恻恻在她耳边威胁什么忧患之日尚未至,摆明了是让她在他离开后不好过。
保不齐这坏心眼的家伙又在憋什么坏招!
这令她极具危机感,迫切希望世子快点好起来。
他想入局,想谋权势,而病愈的世子无异于会压制他,阻其进益。
用过早食后,虞辛棠漫无目的的在府内晃悠,之前她唯恐撞见秦君泽,都没好好逛过王府。
走至某处,听闻墙外传来吆喝声,隐约辨出是卖蜜饯饴糖糕点的。
她见四下无人,提起裙摆翻过栏杆,走到墙边,喊了一句,“我要买!我要买糕点!”
吆喝声顿止,改为,“是墙内的姑娘要糕点吗?”
“对对对,是我。”虞辛连连应声,忽然瞥见一旁的树,主干粗壮,枝干繁多,似乎……有些好爬?
她玩心大起,攀着树枝就往上窜,待脚踩到第四个分枝上,往下一瞧。
外墙边立着一妇人,身着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肩挑箩篼。她被枝头的动静惊得抬头,抬眼就和一年轻的夫人对视上了。
妇人先是一怔,随后放下肩上挑的箩篼,和蔼地笑道:“小夫人,您要什么糕点?”
“芡实糕、绿豆糕、桂花糕……”她回忆着彩练平日里吃过的糕点,思绪涣散,脚下不慎一滑。
她惊呼捂眼,心想这下惨了,不死也得残。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食物甜甜的香味。
“小夫人?”妇人圆润的脸彻底笑开了,唇边、眼角浮现浅浅的皱纹。
虞辛棠回过神来,红着脸从她身上跳下来,惭愧且后怕道:“多谢您,若不是您,今日我恐怕小命不保。”
妇人指了指她身后,“不会的,贵人的护卫还候着呢。”
她一转头,发现身后冒出了一人,黑衣,镶靛青色的边,双臂绣着饕餮兽面与云纹,沉默地跪在她身旁,似在等候她吩咐。
略微一思索,她便懂了,脸更红了。
这恐怕是王府的暗卫,背地里也许还有。她爬树买糖,还不慎摔下树的事,估摸很快就会传到王爷王妃耳朵里。
何其社死!
她闷闷地对那暗卫道:“无碍,你且退下吧。”
“是!”
暗卫说完离开了。
虞辛棠对妇人道:“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谢您。”
妇人摇头,“民妇天生力气大,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小夫人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少时颇为顽皮,从院里的槐树上掉下来时,我也是这么接住她的。”
说着,妇人眼神变得十分温柔。
虞辛棠道:“那您将这些都卖与我吧,今日早些还家。”
妇人依然婉言拒绝,挑起箩篼要走,虞辛棠不甘心地问,“您每日都会经过这里吗?”
见虞辛棠诚心要报答她,妇人迟疑了下,道:“民妇与家里那口子在玉珍巷摆了一小摊,每日午后会卖些冷饮子,小夫人有兴趣可来瞧瞧。”
虞辛棠高兴地答应了,并在当天下午就去了,可不料在路上遇见了一桩“碰瓷”。
一群人不远不近地围着一辆大气华贵的马车。马车前,一个胡须蓬乱、衣裳褴褛的男子正哀嚎着,马夫走上前,黑着脸道:“叫什么叫!我们的马车根本就没碰到你!”
男子抬了抬左腿,脚腕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状,“大家看一看啊,都为我评评理,我的脚都成这样了,还说没碰到!”
马夫压低声警告,“我家主子脾气可不好,我劝你识相些,滚远点。”
男子充耳不闻,坐在地上仰天大哭。
虞辛棠眨了眨眼。男子左边眉头的黑痣,似有些眼熟。
马夫神色焦急地看了一眼紧闭的车帘,低声怒吼,“你意欲何为!”
“赔钱!你起码得赔我十两银子!”男子图穷匕见。
“好。”
这句并非马夫所言,而是车里传出的。
车帘被下人撩起,一个项带赤金莲花璎珞的绯衣少年走了出来,他踩着另一下人的脊背,缓步走下马车,面如敷粉,唇若施脂,长得昳丽至极。
他悠悠道:“我赔你一百两,不,两百两。”
白玉般的手伸到空中,自有人将银票递到他手里。
他笑吟吟的,转手将银票放入男子手中。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真是菩萨心肠!”男子激动地接过银票,不确定地看了又看,移不开眼睛。
他没看见的是,少年直起身子,复又伸出了手,一把刀落到了他手里。
少年双手握着刀,双脚分开肩距,刀尖在男子双脚间比划几下,似在考量砍下哪条腿更划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