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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剂量慢性中毒 ...

  •   梁松音几乎是一下子站起来的。
      她不自觉地想到初中的大课间里,她跟林雨晴偷看当时正风靡的暖伤青春言情小说,然后班主任从后门不动声色地溜到她们跟前站定,怒目圆睁地将两人活捉。
      她起身太急太猛,膝盖不小心磕到桌角。饶是棉麻质地的裙子减缓稀释了一部分力道,纤薄皮肉覆盖的关节却仍是痛的。
      低低的一声哎呦脱口而出,染着压抑的委屈。
      陈酌安下意识收紧了眼眸。他实在没有想吓她的意思。
      “老师,老师好……哦不,叔,叔叔好。”
      磕磕绊绊的几个字词说的断续,像刚开始咿呀学语的婴儿,忍着痛还要给他冠上尊敬的称谓,有种笨拙的执着。
      梁松音头顶上方传来忍俊不禁的笑。
      “叫什么都行,你随意。”顿了一下,陈酌安随即补充“直接叫名字也行。”
      他长得是很凶神恶煞?把她吓成这样?紧张得竟都语无伦次了。
      况且这也不是小学课堂啊,她怎么继承了上课起立的优良传统。就差稍息立正站好然后向他九十度鞠躬了。
      梁松音闻言微怔。原来可以除了A和B还有选项C。直呼其名?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敢想过。在心里默默喊出他的名字,顺带把心脏想象成一张宣纸,一笔一画描摹出三个字。
      最终还是不敢唤出声,毕竟太没大没小了些。
      不敢太明晃晃地看,目光只好蜻蜓点水般从他脸庞掠过。
      脱下的墨色西装被他松松地搭在手肘上,领带微微揭开,几分闲适随意,又不显轻浮。
      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衣下是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不敢再往下看…
      反观自己,在家东涂西抹的那一番功夫现下基本白费。
      熨烫妥帖的裙子如今裹着浓郁的焦糖奶油香气,她深吸一口气,灌进鼻腔的海风都带着开心果酱和卡仕达的甘甜。
      头发早就被吹得如同鸟巢,几根碎发调皮地在耳垂旁绕圈。
      至于脸?
      呵呵,海边潮湿的雨雾或许已经让她开始浮粉。
      再贵的粉底也打不过沪市六月的潮湿。
      底妆若是斑驳了…她不敢再去想。
      这比素颜还可怕。
      不知哪里生出的胆子,梁松音霍地抬头去看陈酌安的瞳孔,天真地妄图从他瞳孔中窥探出此刻的自己。到底有多狼狈。
      只是他眼神实在太过认真澄明,她看向他,他也大大方方回看。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有何贵干。这样直挺挺的眼神,难道他脸上有钞票?
      于是只对视了片刻,梁松音败下阵来。慌张地错开视线,假装去看桌上的香薰摆件。
      她对今晚毛手毛脚的自己有些沮丧。
      平时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不会不敢对上人的眼睛。
      更不会这般在意自己的举止,以至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因为一颗失控的心,不敢在他面前轻举妄动。
      陈酌安静静地看着比他低了大半个头的她。
      她垂落在身侧的手勾住裙子,捻来捻去。
      又在琢磨什么呢?
      不安分的视线落在桌上剩下的半块蛋糕上,许久没挪开,是还没吃饱?眼神中好像写着道不明的垂涎。
      直到听到她声音,陈酌安还是低估了她神奇的脑回路。
      “你是不是也没吃晚饭?这里有蛋糕,是…”
      陈酌安哑然失笑,数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
      难道他看起来也是一副饥辘肠肠的样子?竟让对面的馋虫舍得把自己的口粮大方地留给他果腹?
      梁松音其实也没作他想,只是刚才见他的视线也停留在桌上的蛋糕,估摸着他也饿着,正好开口,也正好来打破这漫无边际的沉默。
      慌不择路,口不择言。
      她话没说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后半句硬生生憋住。
      是什么?是她吃剩下的。。。
      梁松音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懊悔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咬住下唇瓣。勒令自己禁言。
      火星离地球到底有多远,她好想去。
      努力地挪着小小脚步,慢慢转到蛋糕的正前方。试图用摇曳的裙摆挡住陈酌安的视线。挡住那块被她粗鲁地吃了一半,品相十分欠佳的蛋糕。蛋糕顶层的草莓和樱桃好像刚打过仗,混着歪歪扭扭的开心果酱,或许比她此刻的底妆还要狼狈仓皇。
      梁秉权教育的对,教育的好。她今晚认真检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学会如何像名媛一样吃饭。
      陈酌安脑海中升起大大的问号。
      是不是学生在老师面前都习惯正襟危坐。
      想起方才洒脱地拽下鞋子继而大块朵颐的人。跟此刻眼前这亦步亦趋的人,是同一个?
      今晚她似乎化了妆,白皙的脸粉雕玉琢。
      只是拱起的两片卧蚕下有几处遮不住的淡淡乌青。
      像是黑眼圈。
      陈酌安莫名联想到自己不久前发她的那个压缩包。
      当时她问自己要文献,他就简单筛选了一些外文顶刊上最新的近百篇给她。
      她该不会,硬生生全读完了吧?
      其实不是每一篇都很权威的,他当时应该再仔细筛一边的。
      也不该全发外文的给她,这读起来确实要费上一番功夫的。对母语不是英语的人来说读太遣词造句太学术化的东西是极吃力的。
      再轻扫过她的眼,“别把自己逼太紧,暑假还是多放松一下。至于论文,开学再说也不迟。”
      嗯,他是个不push学生的神仙导儿。
      梁松音对自己选人的眼光一向很自信。
      既然说到论文,她决定小小地向他抱怨一下。
      “论文读起来确实费劲,特别是看到实证部分,什么双重差分啦,PSM啦…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像文盲。”
      “是JAR的那篇写ESG的?”根据她给的信息,陈酌安敏锐地锁定出一篇。
      梁松音心里打着小九九,她问一些有关学术的问题,是不是能暂且挽回一些刚才失态?向他证明,自己本质上是个很勤学善问的好学生呢。
      没有老师会不喜欢追着问问题的学生吧?
      陈酌安好整以暇地看她。
      她确定要在这里跟他讨论论文?夕阳西下,云卷云舒的海边天台?如此美景,它确定要聊这个?她不读phd真的可惜了。这简直是未来科研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只是此刻他身边必然是没有纸笔的。更不会有电脑这种东西。
      他要怎么讲。现下倒像是她在抽查他了。两人的身份倒了个个儿。
      他并没有觉得扫兴,只是有种看穿她的小伎俩后的了然。
      其实,她不说这些也没关系。
      反正她背后的狐狸尾巴已经被他发现了。
      片刻钟前的白眼和不屑,冷艳面容上浮现的讥笑,“用膳”后满足地抿唇以及累瘫在椅子上的微酣与眼下一本正经求知若渴的模样形成巨大的反差。
      陈酌安忍住隐隐的笑意,还是接了她的话茬。
      “做DID前需要先做一步平行趋势检验。处理组和控制组的目标变量只有满足了这个趋势才可以做差分……”
      他没有像她平时在各种媒体上见到的学者那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没有用各种专业性的词汇术语来装点门面让自己的研究显得多么清高和与众不同。
      只是寥寥数语,点到为止。给她起了个头,后面的东西需要她自己摸索,他只是将她领进门。
      陈酌安对于越熟悉跟擅长的事情,越习惯少说。平等地讨厌和反感一切卖弄。
      他后面似乎还断续说了些什么,梁松音没有完全听清,干净清醇的声音被风浸润,继而被拍进翻涌堆叠的海浪。
      她其实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平行趋势检验该用什么代码去跑,更不关心那无聊乏味的机制分析如何研究出了x对y的作用路径。至于那篇晦涩难懂的论文,她早就在家反复咀嚼,烂熟于心。
      她佯装不懂,所有向他提出的疑问,本质上都是希望他能参与进她的生活里。哪怕只是学习生活。
      然后跟他保持联结,因为他的存在,无聊的事情变得有话可说。
      梁松音勾唇,不经意地看向不远处的浅滩。
      那是什么?远处是一排排浮游的“头盔”。
      梁松音想起七八年前的暑假,她跟林雨晴去骑海边摩托。经过几个漂浮的类似头盔的东西。她们不知道那“头盔”下潜伏的是什么。
      无穷的想象力带来恐惧,两人吓坏了。林雨晴非说是东南亚的某岛国派来的潜伏间谍,那会儿正逢萨德事件。
      大概小孩子都喜欢天马行空没有逻辑的猜想,看多了谍战片和欧美的英雄主义电影,觉得自己也还有古道热肠的气概,本想要去一探究竟,可那东西实在古怪,两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最终还是泄了。
      “那是马蹄蟹。一种古老的海洋节肢动物。”旁边的人给出了标准答案。
      梁松音一脸黑线,今天破案了。且看她今晚回去如何羞辱林雨晴。间谍个大头鬼,她家间谍在海里戏水呢……
      “你还辅修了海洋学?”
      陈酌安愣了一下,嘴角噙上了分明的笑意。
      “这是常识。”
      “我都不知道。”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有些小小的落寞。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在洛杉矶读书,也见过类似的。也是这样的天气。”晴朗的天气里,人的感官分外敏锐。
      “和师母看海?好浪漫”梁松音难得问了没有边际感的话。可她一定要问,答案很重要。
      毕竟,异国他乡,不会有两个男生多情到选择这样暧昧的时间一起去看海吧。
      师母?陈酌眉峰轻扬。
      “哪里来的师母?”声音好似漫不经心,“如果有”
      梁松音的心弦像被扼住,崩得很紧,下一秒就要断掉的那种。
      “那估计是论文吧。”后半句徐徐而至。
      梁松音终于可以恢复正常的心跳呼吸。他说话可不可以不要大喘气。
      “走吧,我送你回家。”陈酌安方才看到梁秉权那边人满为患,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了身。
      可这边的小姑娘,有些心急如焚。也跟他一样不是真心想来的吧。
      梁松音应了句好。
      有相处的机会,至于地点是在车上抑或露台上,又有什么所谓呢?
      颤颤巍巍起身,裙子实在不好收拾。
      她三下五除二将它胡乱一卷,飞快往外走去。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陈酌安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暗戳戳地笑,怎么比司机还要着急?她知道车子停在哪里吗?
      梁松音走到一半。
      嗯,怎么感觉地板变硬了,还很冰凉。难道是什么昼夜温差?
      等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没穿鞋……
      刚才脱了的高跟还被她遗忘在天台的方桌下。嗯,好一个是非之地。
      梁松音低头去看地面,有没可以把自己塞进去的缝?
      并没有。
      没关系一辈子不长的…
      还能怎么办呢?回去找啊。
      总不能光着一双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行吧,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她不要脸,梁秉权也要脸啊。
      何况那双RV的高跟有些小贵,扔掉的话她实在肉疼。
      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低头用裙摆努力盖住自己赤裸的脚背,这也走起来估计很像瘸子吧。
      低头看脚下就忘了看前方,顾此失彼。
      猝不及防地撞到一个坚实的怀里。
      陈酌安手上拎着那双令她她肉疼的小羊皮细高跟,好整以暇地看她“这么想回家?鞋子都不要了?”
      梁松音有种想赴死的心。
      其实陈酌安可以不必这样拾金不昧,这样也不至于让她的尴尬升至沸点。
      “忘了,瞧我这猪脑子。”尴尬地笑,接过来穿上。
      不经意地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
      蹲下来穿上失而复得的鞋。
      许是脱下来太久,身体不太适应陡然增加的高度,走起路来简直是四肢僵劲不能动。
      脑子本来就不转了,路也不会走了。
      像邯郸学步,很踉踉跄跄。
      偏偏眼前就是楼梯口。
      一咬牙一跺脚心一横,梁松音,你给我拿出姐就是女王的步伐。给我走出势如劈竹的气势。不就是下个楼梯吗?
      她好恨她刚才为什么不走在陈酌安的后面。
      今天是多么美好的黄道吉日啊。当裙角被高跟的水晶一字带勾住时,梁松音心底发出绝望的哀悼。
      身子不受控地向外侧倾斜,梁松音倍感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结实的撞击和淤青的伤痕。
      却被一个温暖的怀稳稳接住。
      鼻息间萦绕着雪后晨间的树脂香,揉杂若有似无的清冽松木。
      他收紧的手臂令她触感更加真实。
      这是她今天跟他第二次的肢体接触,简直不亚于一场小剂量的慢性中毒。
      所以她来的时候怎么异常顺利?
      哦,是她那尚算绅士贴心的爸爸帮她提了裙角。
      眼下呢?
      不可能,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向陈酌安开这个口。
      脸红地挣开他不松不紧的怀,强装着镇定继续走。
      陈酌安不动声色地跟她换了位置,走到了她的外侧。
      她忽然觉得裙摆很轻,有种如释重负的卸力感。
      再看向身侧,原来裙尾已经被人提起一端。
      远处是与裙子同色的海,夜晚的潮汐温柔。整个楼梯间被罩在琥珀色晚霞里。
      她每往台阶下走一步,陈酌安就顺着她挪一步,梁松音的心跳就随着步子震荡。
      酒会流程刚过半,正是主持人致辞的高潮部分。
      人声鼎沸里她却听不见别的声音。
      直到听见陈酌安清润的声线。
      “七月份学院有一个商业调研,在琴岛。
      我打算和一个博士生去。
      你愿意一起吗?”
      诶,他不是说不要把自己逼太紧,假期先放松些吗?
      怎么开始自相矛盾。
      陈酌安在等回答。
      梁松音怕自己再不应的话,或许就要错过什么。
      陈酌安见她踟蹰不答,想说不必勉强的。他只是询问她的意见。
      然而下一秒她在他前抢先开口,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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