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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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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弗特家更名改姓,远离政治经济,不再抛头露面。腾威是盟军轰炸机“关照”的重点,到战争末期本土大部分工厂被炸成瓦砾。
安娜经营一家裁缝店,多年前父亲依靠这门手艺变成了银行家。
她没有重振家族荣光,接到的订单只够维持温饱。自从得知女儿死讯,还哭瞎了一只眼睛。
这天,安娜推开门,见到站在雪地里的女儿。
雪莉披着绿色斗篷,双手缠着纱布。
她凑上前,小心试探鼻息......
接到电话的弗兰兹并不信,妮卡也不信。这不能怪他们,母亲的十通电话,至少有七通都是关于妹妹。
家中的任何响动,哪怕是盘子摔落,她都以为是雪莉回来的征兆。弗兰兹打探过,她的确是死在东普鲁士。
雪莉藏起母亲的白发,小心问:“有人来找过麻烦吗?”
“没有。”
“有可疑的外国人吗?”
“傻孩子,没有。”安娜一边否认,一边小跑到厨房。
雪莉解开母亲的围裙。
“昨天,我梦见你啦......”她别过头,用袖口擦掉眼泪。
◎
每天,霍夫曼会买上一束花,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连花店老板都打趣姐弟关系好。他这才意识到,雪莉对外宣称他们是姐弟。他很委屈,却又忍不住依赖她,甚至工作上二人也发展成了好同志。
学习俄语是件难事,她会将翻译好的文件放在桌上。
困难得到解决,严于律己霍夫曼也学会偷懒,他在家中挂起圣诞球,要把错过的节日弥补回来。
霍夫曼所熟知的英雄事迹得益于父亲熏陶。为了激励儿女,老霍夫曼总讲述舰艇官兵创造的海上神话。
故事只吸引到了女儿,他缺少探索精神,对大海并不向往。
对多数艇员而言,一生只有一次出海机会。通常,他们会随着断裂的艇体葬身海底。
在看到雪莉出现,他喉结悄无声息下沉一瞬,哑声说:“别笑话我。”
她没有责备,相反还主动添置装饰品。
霍夫曼随手拿起两颗圣诞球,不忘夸奖她眼光独特。
他尽量不去看门口的行李箱,他知道,她找到家人,要离开了。
如果对方走心一定会发现蝴蝶标本。
雪莉识破伪装,只不过所联想的情况是谈判陷入僵局。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该再对他有非分之想。
起初,她的确这样做了,当看到他重新戴上手表,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最后,还是选择将酬金放在桌角,“这些日子,谢谢你。”
“外面冷,吃完饭我送你,我做了许多......”
“不用了。”雪莉无情打断。
他假装装扮圣诞球,没有理睬。
良久,才转身对她莞尔一笑:“姐姐,要跟我划清界限了吗?”
“我不该继续占用你的假日。”
“认识我让您深以为耻吗?”
几个回合下来眼圈开始泛红,霍夫曼重返游戏,泪水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琉璃蝶飞进掌心。
一颗颗饱满的珍珠落在玻璃表面。
透过泪花,能清楚见到贴满金箔的轮廓和墨色翅膀。
“任何时候都不要妄自菲薄。”雪莉把指腹放在他颈动脉上,感应生命的跳动。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滚落。
小时候,他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爱哭鼻子的霍夫曼。
他喜欢把脸埋进母亲手心,这样不会有负疚感,因为父亲说过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的。
雪莉不知道别人如何安慰他,总担心做得不够体贴。事实上,从八岁起他就不在外人面前哭泣了。
现在他将脸藏在她脖颈间,他的抽噎很有节奏感,像秋日落叶,在寒风中跌跌撞撞寻求避风港。
“您是人鱼王子吗?”
经她这么一说,霍夫曼破涕为笑。
“现在时局不稳,如果你被认出来总归是不好的,而且我很快就回来。”
“真的?”
“擦掉眼泪。”
他顺从照做了,虽然动作略显笨拙。
雪莉为他拭去睫毛上的泪珠,悄声说:“我效忠海军上尉霍夫曼。”
意识到方才太幼稚,他羞于回应,只是腼腆地勾起她的小拇指。
霍夫曼捧着俄语词典,等待了三天。这次她没有食言,还带来了一套西服。
晚上,他不怀好意地敲响房门,“关好门窗,今晚有暴雪。”
“风把你的脸吹红了。”
“哪有?”
雪莉让他坐在梳妆台前。
镜里,耳朵红红的。
在敲门前他调整好了状态,现下又一次原形毕露。
她站在身后,托起他的下巴,“我不喜欢撒谎的男孩。”
一直以来,他以为雪莉缔结婚姻是因为爱情,所以笃定她心里还住着丈夫和孩子。
霍夫曼不知道,早在一出场就赢得了她的芳心,这些年她都在用伎俩慢慢引诱他。
“别紧张。”雪莉环住他肩膀。
“没有。”
“可你屏住了呼吸。”
他乖巧地攥住衣袖,像鸟儿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她,“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比他做得出色。”
雪莉不是个勇敢的人,每晚都饱受噩梦折磨,梦见警察抓她,梦见被子弹射杀。
她怕,怕平静生活被再次打破,她不再渴望出人头地,只想待在家人身边。
◎
霍夫曼奉命运送绝密物资前往日本,运输的是提供给日本海军的机密技术图纸、新型电动鱼/雷的样弹、喷气式战斗机。
他按照计划向美军投降,却在发送完最后一段无限电信号后,消失在海上。
对于沉没的原因人们有多种猜测,比如艇内机械故障、触雷,直到战争结束后潜艇沉没和他丧生的消息才被公布出来。
两名警察带走雪莉。
久违的宁静降临在这片土地。
她抬头,看见狭小的窗口,倾泻进来的阳光告诉她,今天是温和晴朗的天气。
纳粹党员的身份让她再次陷入漩涡,与此同时,安娜因为在曾国家银行工作也被调查。
史密斯少将示意副官搜身,生怕她畏罪自裁。他们已经诏安一批集中营医生,也应当向苏联移交一些战犯。
他将复印件递给雪莉,上面记载她滥用审批权,在战争末起草的经济改革侵害公民权益。
“我没有签署过这些文件,当时我在疗养,你们可以去调查。”
说话时她捂着胸口剧咳,她的健康状况出现问题,即便知道她帮助过情报人员,史密斯也不会聘任烫手山芋。
雪莉没有放弃谈判,当提到愿意为他们效劳时再次遭到拒绝。
“战争时期,您的竞争对手们都被迫停止生产汽车,转而生产军用车辆,而你们却能自主研发新产品,这是为什么?”
“我们在总理竞选中出力,他们得到好处,总得扶持。”
“所以,您也要为战争负责,正是由于你们这些人的支持,希特勒才能崛起!”
雪莉轻蔑一笑:“照您这样说,维也纳艺术学院才是元凶。”
“我没有兴趣探究你们元首,不过您曾在节目里鼓吹日耳曼民族优越性,这都是证据。”
史密斯称她不是一位有道德感的人。
“珍珠港事变爆发前,我们是合作伙伴,现在您提道德不觉得滑稽吗?如果不是日本偷袭,如果没有斯大林格勒的失利,我们的友谊会更长久,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哑口无言的史密斯拿起护照和身份证明。
“本来霍夫曼不用死,可他进入了英军的雷场,你们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认识。”
“他帮您更名改姓,为您购置房屋,可您对这位朋友似乎并不上心。”
她看着手铐,戏谑答道:“难道,我能把他哭活吗?”
“您母亲能被送回瑞士,您之所以毫发无伤。”史密斯指向隔壁传来哀嚎的房间,“完全是因为霍夫曼上尉的缘故。”
雪莉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划分管辖区,反正美国人、苏联人、英国人,全都来了。她被移交苏联,判处十二年劳改。
她做起废墟清洁工,手上长满燎泡,脚底板也薄了许多,累得实在走不动就躲进角落歇一会儿。
劳改营里有人掌握了生存技能,当人倒下会有人跑去帮忙。倒不是出于热心,而是想从死人身上搜刮点东西,再不济也能收获一双鞋。
士兵把她拖到路边,等待集中焚烧。要不是政委搭救,真的要被当成尸体烧死。
塔季扬娜从死人堆里发现了雪莉,春光明媚,她被冻得浑身发抖。
她是个软蛋,是个越挫越勇的软蛋,雪莉用霍夫曼的怀表换到了盐水煮土豆。
腾威被定性为纳粹军工企业,从1945年10月开始,苏联占领军命令拆除工厂的机械设备,很大一部分的固定资产被当作战争赔偿运送到世界各地。
她佝偻着身子,跟随队伍将厂区的低值易耗品运到劳改营。
工服衣服又宽又大,走起路来能踩到裤腿,她卷起裤管,这样脚踝就会见风。入夜胳膊酸痛难忍,即便是酷热难耐的盛夏,风也能吹透她身体。
她用掌心捂住手肘,在疼痛中睡去。
疾病严重损害了身体,指关节已经痛到握不住拳头,指甲也全松动了,她把十根指头缠满纱布。
结束原始时期的野蛮,胜利者会带选择性的目标选拔“人才”。技能岗也涌进入劳改营,因为会俄语和有财务经验,雪莉成为会计助理。好日子没多久,就因为多了一条罪证被撤职。
1949年,是她的幸运年。
年初,她被调入纺织部,这里有集体浴室,不用像牲口一样被关在拥挤的牢房里。
十年无通信权不能磨灭斗志,雪莉嗅到政治风向,挤出时间吸收共产主义的著作。
雪莉是进步标兵,在连评五个优秀后获得减刑,次月荣升班长。
她没有报复打小报告的狱友,在她的带领下班级产量位居榜首,风气独树一帜,还获得了集体减刑。
服刑人员拥有单休,雪莉利用空闲时间翻译了斯大林语录。慢慢地,她的名声传入塔季扬娜耳中,她颇有威望是位开坦克上战场的战士。
窗外飘起雪花,冻疮奇痒无比,她告诉自己冷点好,这样欠下的债就能慢慢还清了。
时间过得很快,却又很慢,那些她所希冀的,都在一点点变模糊。
塔季扬娜主动提起家人,雪莉尽量避免和过去一切扯上关系。在她的提拔下,雪莉担任后半年的教导员,她是劳改营第一位且唯一一位重启姓名权的服刑人员,并且成功为狱友们申请到独立的洗漱用品。
她获得青年教育站任教资格,人却更瘦了,衣服空空荡荡,风一吹能听到布料和骨头的摩擦声。
学生们并不亲昵,这反倒减轻了她的思想负担。
十一月。
她恢复了通信权,收到西德的包裹。
秋日的风翻动起安详的枯叶,入职不久,雪莉迎来首个周末。
周围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新政府很气派,昔日废墟已焕然一新,仿佛从未经受炮火洗礼,只有在乡间才能见到残垣断壁。
那些树叶,黄了绿,绿了又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像个拾荒者在人群中穿梭。
故交中不少人选择效忠西德政府,德维战后积极宣称反战,成了炙手可热的国际明星,约翰被释放后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汉妮继承了家族荣光。
虚荣心又开始作祟,最初以为这些人和她一样消沉,这样心里会平衡些。虽然难以接受,但是和所有无声无息的事情一样,终也释怀了。
由于擅自使用火炉被撤销了荣誉称号,家书里的照片也惹来风波,警察误以为她勾结外国势力。
安娜在信中向女儿透露省钱妙招,不曾想会带来麻烦。
“染发只染发根,你在传递什么信息。”
“为了省钱。”雪莉小声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远行,她总毫无征兆地出血,有时睡得正香咽部突然一阵灼热,她不得不掰断安瓿瓶。
这天,她抱着纸巾擦了三个小时的鼻血。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死掉,便忍着冻,爬到路边,这样获救的几率会大些。
但她忽略了一点,镇上的人都怕再和纳粹扯上关系。
单薄的睡衣上落了一层雪。很冷,几乎要埋过身体。以为很快就会昏迷,直到冻到手指僵硬还有意识。
救她的是劳拉,有个八岁的女儿,丈夫在西伯利亚劳改。
鼻腔里填充着纱布,她觉得鼻翼变宽了,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体检报告显示雪莉全身关节受损,疾病损害了血液系统。她不能吃坚硬食物,只能进些流食,哪怕摔个跟头也会要了她的命。
塔季扬娜帮她申请到生活补贴。
入了春,先是右眼毫无征兆的失明,后又持续高热,接连七天水米不进把喂的药全吐了出来。
她的嘴唇和血痂黏在一起,劳拉用毛巾在嘴巴上拧几滴净水。
金灿灿的阳光洒满房间,此刻她垂着头,像只鹌鹑似的偎在床角。
雪莉醒了,瞧见院里飞扬的白毛,她嘴唇蠕动着。
劳拉把耳朵贴在她嘴上,才听到她说:“下雪了,妈妈。”
“不是雪,是柳絮,而且你认错人了。”
“妈妈,是柳絮啊.......”
这次,劳拉没有回应,雪莉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可是妈妈,走在你前面我很安心。”
说着,她掉出了眼泪,她伸着脖子看向窗外飘零的柳絮,每个角落都毛茸茸的,像极了雪天。
奇迹再次降临,这天之后她能柱起拐杖行走。
苏联与美国签署贸易协定,一些表现良好的罪犯会得到特赦。
镇上的女人都和官兵有一腿,雪莉又被延长七个月,怕不能回家她打起歪主意,拜托劳拉为自己介绍一位军官。
列昂尼德对雪莉的照片很满意,见到本人很失望,不到几句话便下了逐客令。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我的简历您找不出第二个。”
“看来,您对自己很自信。”
他优雅地示意她走来。
看着一瘸一拐的雪莉,列昂尼德忍不住笑出声:
“明白了吗,我不会睡一个瘸子。”
局势越来越紧,作为反抗者的那些人在最新报纸中被称为“纳粹屠夫”,霍夫曼也上了反面教材。
她没有沉浸在冷战讯号的痛苦中,咒骂
过列昂尼德后又投入到慈善机构中。
这里聚集着流浪残疾人和刑满释放后无家可归人员,雪莉除了俄语教学还要传授制鞋、园艺、烹饪等技能课。
附近居民记得,那间布满绿意的房间里嘹亮的声音——“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时代巨浪吞没了她的光华,世界新生伊始,她像一块锈迹斑斑的废铁。雪莉觉得和常人没什么不同,无非是脑子钝些,腿脚慢些,但这没有什么妨碍。
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自己。
随着年龄增长,共情能力也有所提高,听到丧钟,她的眼角也会淌下泪水,不再似从前那般冷漠。
又是一年除夕,学生们会送上手工折纸表达谢意。留言中有园丁、农民、鞋匠,却无一人提起保家卫国。
她用小木棍翻弄着柴火,再用脚搓灭火星......
她想起了霍夫曼,雪莉卖掉他的东西,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以为早就互不相欠,就像吹走的枯叶,融化后的积雪。
随着木柴断裂的咔嚓声,心也跟着哐哐直跳。
塔季扬娜送来特赦令。
身体在慢慢好转,生活再次顺遂起来。
已经熬过很多苦日子,剩下的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她掰着指头,露出发自肺腑地笑。等信件累计到五张后,就能和家人团聚了。
雪莉不知道母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在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安娜还忙着给东德领导人写信。
苏联人对她的监管明显松范,对命运她有过抗拒、抱怨、臣服,现在她想与之释前嫌。
她喜欢用鲜花点缀房间,看上去生机勃勃的。花匠劝她买冬青,这时节不利于培植鲜花。可她大手一挥,让司机送来满屋含苞待放的玫瑰。
每晚,她会真诚地问这些花:“我会见到妈妈吗?”
然后强迫它们点头,就这样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入冬后第一个礼拜,天飘起鹅毛大雪。
雪莉走了。
医生说是鼻血堵塞气道造成的死亡。
房间很安静,没有血淋淋的场面,没有死人气息。除了下巴和枕巾上沾点血,和睡着没区别。火盆早已熄灭,她娇养的花全都把头昂得高高的。
她走得安静,脸上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像是一幅没来得及上色的画。
按照规定骨灰将会送回西德,由于两国关系交恶,她永远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