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熟了》井冈小蜜柚

2、第 2 章

　　一 纸包住火

　　“正海，省局规划处，现在夏汾镇挂职”，正海赶忙把果篮和牛奶放在床旁，伸出手来，习惯性的要握手。
　　林静疑惑的点点头，下意识的伸出手。正海忽然又不好意思了，轻轻的碰了一下她的手——都不算是正式握手，马上把手缩了回来。
　　“你们小王呢？之前都是他和我爸妈对接的。”
　　“王秘书今天休息”其实本来今天还是王秘书来的，正海看他忙了好几天，硬要让他休息。而且自己一个人来，万一出现什么状况，没有熟人在旁边反而不会太尴尬。
　　“可是上次协调的那些事，嗯，我们还在等他的回复呢”林静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不是怪你们。毕竟这也是你们帮忙，也很辛苦，我们只是想尽快解决。”
　　正海垂下头去，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想过如果被骂，自己应该怎么回应。但没有想过，眼前这个女孩会顾及到他自己的感受。
　　林静没有注意到正海的变化，接着说“我们领导已经来看望过了，虽然请假之类的事情已经协调好了，但后续安排还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已经在医院躺了很久了，不知道还要躺多久……”
　　林静稍微侧了侧身子，忽然手放在腿上，不说话了。
　　正海慌了，心想要命，这是要情绪崩溃。他探身向前看着林静的脸，看见泪水在林静的双眼中打转。
　　空气凝固了几分钟，正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静慢慢松开手，大喘了一口气。
　　“一侧身就觉着牵着腿上的筋，猛的拽一下可疼死了”林静抬头瞟了一眼站在面前的这位黑壮的小伙，感觉到了他的慌乱和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小伙明显和前几天的那个办事员不一样，挺帅气的脸上散发着蠢萌的气息。说是大学生的书生气，但黢黑的肤色怎么看怎么像农民工。不过看着看着，倒是能让人放下戒备。
　　“你这是怕我讹上你们吧！放心，我情绪很稳定。当然你们也可以通报‘家属情绪稳定’，你可以向你们领导交差。”
　　“啊！不是不是，我真没有那个意思”正海慌忙摆手。
　　“我没经验，没有慰问的经验，不好意思……”
　　“谢谢你，我不需要你慰问”
　　“啊！那个……我是过来看望一下，代表那个，那个，呃”
　　“你们已经看望过好多次了，我谢谢你”
　　林静直视正海的双眼，口吻变得严厉和正式起来。
　　“我的诉求已经正式提交给你们了，我们部门好几个人受伤，也请你们领导重视这次事故。我觉得我已经很理智了，你要知道我差点就死在你们镇上……还没提我疼得几天睡不着觉。”
　　正海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死死的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呆呆的站在病床边。病床上的女子说了很久，正海一句也没有记住，不是不愿意听，是不敢听。
　　“那个，嗯，你坐吧”林静觉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我知道你们都是办事的人，我对你们个人没有意见，也挺感谢你们的。这段时间麻烦你了，嗯，后面可能还要继续麻烦你们”
　　“没事没事，哪的话，我们应该做的。那个我加您的微信，后面有什么要协调的您直接微信我”毕竟一线历练了这么些年，话中有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正海连忙掏出手机，“我来扫您吧”。

　　正海坐在办公桌前，盯着手机入了神。
　　这个女孩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公司业务的内容，里面不少她的工作照。干练的形象让她鹤立鸡群。特别是她的眉，又浓又直。推开病房的门，第一眼就是她的眉，这就是别人说的飒吧！
　　正海还想看看女孩的生活照，可惜她的朋友圈里没有太多的内容。不像其他女孩充满朋友圈的健身咖啡，她寥寥几张生活照都不在城市里。留给他映像最深的，是她骑在摩托车上冲着镜头的那张照片。马尾素颜，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旁边几个小孩也冲着镜头笑着。正海鬼使神差的保存了几张她的单人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存下来，单纯觉得好看吧。
　　正海放下手机，舒了一口气。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昨天医生停了林静的牵引治疗，她终于能下床了。林静都不愿回忆这一个月所遭受的折磨，不只是因为伤痛，最难的还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要人伺候。想起来就有那种自己七老八十需要家人端屎倒尿的感觉。
　　并且，康复的路比想象得要难。林静试着独立站起来，但手上完全没有力，在护工搀扶下勉强站着，只要护工一卸力，就感觉到右腿一阵钻心的疼，接着一屁股坐在床上。试了几次，林静终于躺在床上，不再努力尝试。
　　“这腿还能不能好了。”林静第一次有了悲观的情绪。她看着腿上蜈蚣一样的疤痕，皮肤上胶带和消毒药水的痕迹，内心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她十分肯定几个月以后除了腿上多了几条疤，其他都会一切照旧。现在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会落下病根。
　　正海不敢去医院，怕看到病床上的林静。正好上次来医院加了秃头医生的联系方式，正海就隔三岔五的问他情况。他盼着秃头医生对他说伤者出院，这样就可以不再担心。但昨天医生的消息让他又不安起来。
　　医生发了一堆语音，医学术语听不懂，正海断断续续记住了几个词：渗液、伤口感染、骨髓炎、残疾。这几个词足够让正海脊背发凉了。
　　事故认定很早就出来了，卡车超速负主要责任。正海的车虽然偏离正常方向，但并未压实线，没有定责。为了妥善的处理这次事故，正海听从了刘书记的建议。他通过中间人与卡车司机协商，给了卡车司机5万块，卡车司机再出5万交给各位伤者，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费用，七八万块钱已经花出去了。正海偷偷上网查了一下伤残怎么赔，就算是9级也得六七万。这要是再追加民事赔偿得去贷款。
　　正海挠了挠头，他恨不得去庙里给林静烧香，求佛爷保佑她快点好。

　　林静察觉到了一些异常，这几日医生换药不怎么说话。之前医生换药的时候跟话痨一样，不管林静是疼得咬牙切齿还是哭得哼哼唧唧，嘴巴就不会停，还非得让林静回他们的话。现在换药不那么疼，林静才有精力去问他们伤口长得咋样。每次换药的医生都是哼哼唧唧几句，明显心不在焉。林静起初怀疑自己欠费，医生不高兴，转念一想，打入院开始自己就没交过钱。
　　“等那个小黑哥来了再问问吧”林静心想。
　　正在嘀咕就见到门被推开，一个黑脑袋探了出来。

　　“正好我找你呢，你就来了”
　　正海腿一哆嗦。他最怕听到这句。
　　“有什么事发信息给我就行，随时待命”。正海嘴上不露怯。
　　“你们是不是要赶我出院？医院治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林静不绕弯，直奔主题。
　　“没有没有，这个你放心”正海摆摆手
　　“是这边医生建议到上级医院再看看，估计还要康复一段时间”这是十分钟前秃头医生说的，不过秃头医生说得更直白：这里治不好，得到更好的医院去。不然腿得废。
　　“不管后续治疗怎么安排，我们都会负责。就算是我出钱也得让你继续治，到治好为止”。正海回答得也很干脆。
　　“谢谢你，对公不对私，你能帮我协调就行，也没说请你出钱，搞得是你的责任一样”
　　“是我的责任，我肯定会负责到底，这个你放心……”
　　“怎么是你的责任？”
　　“那个，你康复期间这些事都是我分内的事”。正海差点说漏嘴，还好林静点点头没有再下去。
　　正好林静妈妈进来，正海把情况详细的告诉了她，暂定了去省城医院继续治疗的方案后，正海出医院就奔着省城去了。
　　本身挂职期限也快到了，正海没有心思在夏汾镇停留。只要能妥善处理这件事，再累点也没事。
　　还有，自己的失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县医院出院后，林静回到省城的家中休息了几天。只要摆脱了每天换药的痛苦，就是一种巨大的放松。但生活上要恢复如初，似乎没有那么容易。这是林静一开始没有想到的。膝盖不能弯，腿上还包着敷料。出门得拄着拐杖，在家用拐杖不方便。试着右腿用劲，结果感觉钻心的疼。那种从骨头里发出的刺痛感，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林静天生要强的性格，本来下定决心回家就扔了拐杖，结果试了几天都没办法走路。加上之前妈妈让她买个轮椅，今天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但是正海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打了林静的电话。他似乎不懂得每日嘘寒问暖的重要性，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当然他也怕林静误会。
　　“现在恢复得还好吧，要自己多走动，不能赖在床上”标准的直男式关心。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出院了就跟你们没有干系了？所以一切问题都是我自己康复不力的原因？”本来就在气头上的林静第一次直接表明了不满的情绪。
　　显然正海对这个回答有些懵。
　　他不知道这次电话哪里说错了，但心里又知道是自己的责任，本来想好的话突然就忘记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问一下。治疗康复我不懂，不要生气。”
　　“那你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需要什么帮助，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尽量帮，但是不要这样说气话”
　　“我不是针对你，但你要知道我现在恢复得很不顺利。工作和生活方面需要很多额外的事务要处理，你打算怎么帮？”
　　“我来帮你跑腿，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林静很惊讶他这句话说得这么肯定，她感觉到之前可能自己态度过于强硬。
　　“谢谢你，但是我有腿，不劳烦你做份外事”
　　“那不行，都是份内事”正海又开始跑火车了。
　　“行吧行吧，那正好我爸要回老家，你帮我送一下”
　　“OK，交给我！”
　　林静觉得电话另一端的那个男人有些憨，但不讨人厌。

　　正海憨归憨，接待人接物这方面却异常灵活。也许是长期做接待工作的缘故，做事相当到位。之前几次接触林静爸爸，明显能感觉到他从一开始的冷面转变到赞赏。好几次还夸正海实在，这让正海有些自满。从林静家接了她爸爸上车到送进高铁站，左一句林叔又一句林叔的喊着。
　　刚把送的茶叶塞进行李，老头便拉着正海说：
　　“正海啊，林静是我家宝贝，她这次捡了条命是她幸运。本来我不想就这么算了，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多说了。”
　　“叔，您咋说我都接受，后续还有啥事我都负责到底”正海赶忙握着老头的手说。
　　老头抬头看着正海，顿了顿
　　“正海啊，本来我不想说，因为我还不知道接下来咋办。但今天我跟你说了也不碍事……”
　　正海有些慌，预感到有事
　　“交警队那边监控我看了，当时咋回事我知道，你忙前忙后的我也知道。你这一个不小心的事也不能怪你，只是小静倒霉，需要麻烦你的时候还得你辛苦一下，咱不怪你”
　　正海呆住了。
　　“啊，那啥你回去吧，这就咱俩随便唠，你婶他们都不知道，我这也不会告诉她。”说罢老头转头就进了站，留下正海呆在原地。
　　他不知道她爸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感觉肯定不是因为自己的态度诚恳。毕竟他就没有态度——他根本就没有承认自己的“罪行”。按照他自己的道德观，隐瞒本身就是不可以被接受的。
　　正海在这一刻，切实的感受到了自己阴暗面。

　　二宿命和确幸

　　林静在公司办好了休假，三个月。她暗自庆幸，幸亏是国企技术岗，请假方便还能在家办公，否则就这情况肯定得被公司开销了。领导也很照顾，手续办得很利落。当然她不知道正海这几天除了上班打卡，就是请假去跑腿。
　　正海倒也开心。这几天每天与林静保持联系，居然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何，每日睁眼都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正海守着微信，等待林静发出新的“指示”。只要看到她发出的消息，正海就能松一口气。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帮我买点东西，我妈昨天回去了”
　　“婶回去怎么不跟我说，我送她去高铁站”
　　“我妈说了，能不麻烦就尽量不要麻烦你。”
　　正海感觉有点飘。
　　“那你还要我帮你买东西？”
　　“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林静回的很干脆。
　　“肯定愿意，我是说你不怎么出门，我带你出门一起买，然后请你吃好吃的”正海慌忙找补。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没有回信。
　　正海盯着手机中的通话键，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他心中反复默念着该死，自己不该说那些话。
　　“去江左新区吧，我想去那边逛逛”
　　正海激动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已经呆坐了半个多小时。

　　到林静家门口敲了门，他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伴着咔哒咔哒的声音。那是林静拄着拐杖过来开门了。
　　“真好看”，正海仍不住夸赞到。他从来没有见过林静化妆的样子。林静一抹披肩长发的淡妆，在正海眼中就是仙女下凡。不过话说回来，正海本身就没见过几个姑娘，而林静的颜，正海毫无招架之力。
　　林静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进门先坐回，我还有点东西要收拾”
　　“啊啊！”正海木讷的点头，抬腿就往客厅走。
　　“大哥，能穿个鞋套吗？”林静指了指玄关“就在那，体谅一下我，身有残疾还要打扫卫生”
　　林静特意敲了敲新买的肘拐，她以为正海会像往常一样不停道歉。
　　但此时正海没有反应，花痴般的看着她。
　　林静脸一红，比腮红更胜万千。

　　江畔，微风轻拂。江左远眺，江山万千，古人已传颂千年。林静走在新区的步道上，眺望着不远处江边嬉戏的儿童，相拥的情侣，还有垂钓的背影。
　　这一刻，她已经把几个月来的伤痛和压抑，统统倒进了东流的江水中。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想好了去哪里吗？”
　　“那是，就在……嗯，就在那里”正海顺手一指，不远处的江边，一个餐吧，幔帐轻拂，很有意境。
　　林静点点头，她也觉得这里很好，夕阳余晖下，远处的景色和面前的美食，好久没有这样的生活了。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个小黑哥，想起他花了些心思来陪自己，林静莫名的有些开心，似乎有些种子开始在心底发芽。
　　“现在是秋天，不适合的”林静心中默念。
　　不过正海纯属瞎挑的地方。他没来过这边，更不懂得浪漫，纯粹觉得这里应该挺高档，女孩应该会喜欢。
　　林静走到座位旁，正海麻溜的接过拐杖放在一边，扶林静入座。
　　“没事，我能搞定”林静捂着嘴笑“我还没有残疾到这种地步。”
　　“哈哈，习惯动作”正海尬笑得很爽朗。
　　“要是我真要终身残疾，你打算怎么办？”林静歪着头问。
　　“那我得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不过你这小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放心吧，不讹你，咱们今天人均500就行”
　　正海直到林静在逗他，菜单上就没有超过100的菜
　　“1000都行，只要你开心”
　　“500就够了，就当是你的补偿”
　　正海猛然抬头，看到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突然全身一麻。
　　“什……什么补偿？”颤抖的音调，明显心虚。
　　半分钟的冷场。
　　“你这段时间办事不力，给我晾家里的补偿”说完林静咯咯的笑了起来。
　　正海也傻呵呵的陪着笑了起来。
　　并没有吃到很晚。正海直到林静走累了，开车送林静回去。
　　到家门口，正海先说
　　“我就不送进去了，早点休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一准赶过来。”
　　“谢谢你今天的款待，真心谢谢！”林静说话的声音有些轻。

　　日子过得很快，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之家的信息越来越多了。这几天都是以林静抱怨腿疼开始，正海安慰结束。
　　他习惯时不时的看看手机，有没有她的信息。
　　“我摔跤了，要去医院”
　　正海着急了，这不是他想要的信息。
　　顾不上问些什么，开车直奔林静家。
　　门是开的，林静双手抱着右腿膝盖，蜷缩在沙发上，地上散落着带血污的敷料和绷带。正海跪坐在她身边，下意识伸手触碰她腿上的血迹。
　　“啊！疼！”
　　正海的手触电般的缩了回来。他没有意识到，他第一次触碰了她的伤口。
　　他看着她的右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屈曲在那里。膝盖旁一个蜈蚣般的手术瘢痕似乎裂开来，沾着血污。皮肤上紫色的淤
　　青、黑红的血迹、暗黄的消毒液，还有灰白的纱布交织在一起，显得支离破碎。林静的左腿，肌肉紧绷而凸显的线条，显示出修长的美感反而被衬托得不合时宜。
　　正海抬头，才发现林静噙满泪水的双眼。
　　直到120把林静抬上担架，正海才放下握着林静的手。

　　在医院安顿下了林静，正海找到了医生，他预感到情况应该很糟糕。
　　“她的伤很麻烦”医生开门见山。
　　“需要再做一次手术？能不能保守治疗？再打石膏什么的？”
　　“没有这么简单，你是她什么人？”
　　正海有点懵，之后立马回过神
　　“我是他朋友，如果有事可以马上联系她爸妈”
　　“骨髓炎听说过吗？之前的医生跟你提过吧？”医生明显还有话要说。
　　“您的意思是上次手术不成功？”
　　“不是不是”医生连忙摆手“我没有参与上一次的治疗，也不能评判别人的治疗。但现在的情况是，你女朋友骨头有感染，而且膝关节恢复明显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已经有骨筋膜室综合征的表现，她的腿……”
　　“啊，不好意思，我不是她那个，呃”正海突然回过神
　　“你说她的腿会怎样？”正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大，以至于身边的人都看着他。
　　医生后退一步，急忙说到：
　　“不要激动，我们会再请几位主任会诊，但从现在情况看，你得通知他父母”
　　“通知什么”
　　“可能需要截肢！”
　　正海脑子“嗡”的一声，再没有听到后面医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