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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他的来时路

      连接老虎峰到夏汾镇的路终于修好了。
      老虎峰在夏汾镇上,也是江左省西北最高峰,俯瞰整个江左平原。十多年前就已经建了公园,只是交通不便,土路只修到了半山腰,只有一些户外爱好者是这里的常客。上个月路修通了,县里配合省文旅做了一波宣传,景区在省内小火了一把。
      正海开着车,心里盘算着下个月的工作。
      下乡挂职的这一年里,正海每日重复着辛苦又单调的生活。挂职单位有正海的单人宿舍,锅碗瓢盆俱全。正海住在200公里外的省城,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他都要开车上县城,坐火车回家。母亲也照例烧好饭,等着他回来。
      挂职点的工作很多,扶贫为主,事无巨细。点上的干部分两种:行政夹克小皮鞋,负责与客商洽谈项目;安全帽大套鞋,负责基建工程。正海工科毕业又不善言谈,挂职前就向领导请缨,主动揽下了修公路的活。高大的身形配上黢黑的皮肤,活脱脱一个青年民工。
      镇里的山路修不好,山区的经济就上不去。县里镇里压下来,担子都在正海肩上。正海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别人挂职那么轻松,自己这一年连相亲都没空。这个月终于通车,正海肩上的担子终于能轻一些了。
      “明天带着书记去车站接客商,带他们去老虎峰转一转。“正海心里盘算着。”自己的SUV开在自己亲手修的路上,日落的时候坐在后备箱上抽根烟,这才是简单又纯粹的人生享受吧。”
      正海打了个哈欠,昨天赶材料折腾到一点才睡,有些困了。一手开着车,一手摸着兜里的烟,拔出一根,叼在嘴上。
      火机呢?正海余光瞥了一眼副驾驶,伸手去够。
      嘀!!一阵尖锐的鸣笛,正海视线被拉了回来,一辆卡车从右边冲了出来,正海的车偏离正道,正准备超车的卡车猛的右打方向盘,冲向了路边公交站台
      完了!正海脑子嗡的一响。

      哭声、喊声。呆立的卡车司机,和围观的人群。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主任”,正海才回过了神,他呆在人群外,盯着装在护栏上的卡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货车没翻!长长的刹车痕迹边几辆倒下的电动车,万幸电动车司机不是在一边哭喊着,就是在擦拭身上的泥土——没有人躺着不动。
      要是死人了,就闯大祸了!正海脑海里不断翻滚着这几个字。
      正当他稍回神之际,货车另一边围的一群人让他感到了极度不安,他不敢上前查看。但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地上有血!一个背着包的女子倒在地上,右腿被撞倒的隔离墩压着,地上一道血痕,女子长裤上乌黑的血迹伴着泥土,腿弯成了一个奇特的角度。女子瘫倒在地上没有动静,边上一个小姑娘,也背着包,抓着她的手,哭着喊她的名字。还有几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在焦急的打电话。
      呆站在一边的货车司机先回过神来,一把揪住正海的衬衫“你会不会开车!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围观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电光火石间,很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大货车司机是肯定跑不掉的,人是被他撞的。但是正海,如果不是因为他偏离正道,货车也不会猛打方向盘。
      正海在极力复盘当时发生的情况,但现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围观人群揪着卡车司机,卡车司机揪着正海。而此时最不凑巧的是,围观人群里几个人认出了他“这是镇上的干部!”
      人群的焦点立即从大腹便便的卡车司机转向了比卡车司机高一个头的正海,窃窃私语起来。
      正海不顾大货车司机的拉扯,踉踉跄跄走到女子身边,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看着女子胸廓起伏,这才意识到人还活着。
      交警和救护车几乎同一时间到场,都是正海打的电话。
      交警队里做完笔录,走出来已经晚上8点了。正海抬头看见停车场停着镇上的刘书记车,此时刘书记伸手向他打招呼
      刘书记对正海很关照,这次依然很够意思,安抚、协调,指挥一干人忙了几个小时。
      “我带你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给你放一天假”。
      “刘书记,我……”正海一着急,又接不上话了。
      “不要多想,就是单纯让你休息。你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累才出这事的。放心,县医院那边说一个骨折,三个皮外伤,休克的那个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消息确切。”刘书记看出了正海的担心。“你不是酒驾,又不是公车私用,不要担心。”
      刘书记的话向来掷地有声,也不由得正海不信。但那个女子面色惨白躺在地上的画面,在正海心里一直挥之不去。
      “谢谢您刘书记,我还是先去一趟县医院看看伤者吧”
      “虽然这次不是群死,却是群伤事件,你去了要面对几个家庭,一不小心就会把局面搞复杂。我已经跟交警那边说好了,有人在那边帮忙。你就不要担心了。“刘书记拍了拍正海的肩膀,语气依然平和,但正海却听得心服口服。

      二她的来时路
      林静的这个春天格外忙碌。来公司的第三年被提拔,虽说是管理岗,但也要带领十来号员工奔波在第一线。之前做普通员工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份内工作,现在做部门领导,完全没有份内与份外的区别。去年拿下了一个设计大单,带领大家没日没夜干了几个月,终于完成了任务。
      企业对大龄女性总是不甚友好,”女魔头、灭绝师太“这类外号往往与中层单身女性相伴。林静大学毕业进入这里,虽然年龄不大,但是胜在工作时间长。慢慢的,即使自己不需要有婚姻焦虑,也被周围环境潜移默化了。好在父母都在外省的农村,妹妹结婚生子后,父母忙于带外孙,也就催不着自己了。
      设计部门的几个小姑娘是林静的师妹,同一个大学同样的专业。林静的干练征服了她们,他们成了她的小迷妹。义无反顾的跟着她,一起熬夜一起夜宵。对于初入职场的女孩子来说,有林静这么一个大姐姐,是少有的幸事。
      有着大单的加持,上半年的绩效已经超额完成。林静筹划着带着大家团建,其实公司有相应经费,不用白不用。老虎峰最近在网上炒得很热,几年前林静徒步也去过,给她留下了不错的映像。正好路也修好了,这次周末团建就定在了这里。
      部门单身男女基本都参加了。路边树林吹来的春风吹在身上,赶走了所有的寒冷和疲倦。仰望远处的山岭,不远处盛开的油菜花,还有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让这群久坐在混凝土森林中的年青人体会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姐,咱们在这歇会,我要出几张片了”苗苗年纪最小,也最爱撒娇。
      “走累了直说,让大春背着,你看他那身力气根本使不完”少俊指着旁边的小亮一脸坏笑。
      “你大春,你全家大春”小亮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外号”咱们走了这么远,除了林静姐不累,谁不累“
      “我姐腿长,走得快”
      “你们贫你们的,不要带上我”林静挥了挥登山杖,“前面公交站休息一下,我也走累了”

      “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林静猛然回头,路中间的一辆卡车已经冲到了面前。
      引擎盖直扑而来,完全看不到驾驶室。在林静与引擎盖之间,是苗苗的背影。

      林静没有听到任何撞击的声音,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记得使劲的拉了苗苗一把,紧接着,周围一片漆黑。
      离卡车最远的少俊是团队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在巨大的撞击声后,他看见林静和苗苗躺在地上。他冲上去把苗苗扶起来。苗苗坐在地上楞了很久,突然发现倒在边上的林静,哇的大哭起来。
      少俊想把林静也扶起来。他拍了拍她,没有反应。他试着托起她身子,这才发现她的腿被隔离墩死死压住。卡车应该是推着隔离墩压着林静继续前进了好几米,地上的血迹还伴着撕裂的布,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此时少俊在地上寻找,似乎在看洒落的东西,但是他不敢去猜测,那是些什么碎片。
      他看到一个胖子从卡车上爬下来,颤颤巍巍的走到林静边上。又看见旁边一辆SUV上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人爬下来,木讷的站在边上。
      边上似乎有人已经拨打了120和110。少俊回忆了一下,把团建的7个人收拢起来,确定人都在以后,拨通了公司的电话。

      22点
      小亮坐在急诊科门口发呆,手里握着旁边的警察同志递给他的面包。警察同志告诉他,肇事司机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医药费不需要他们操心,会有人搞定。明天会有车子送他们回省城。但是他不想回去。林静姐的手术还没有结束,她的伤最重。医师说她的右腿粉碎性骨折,虽然头没有大问题,但腿能不能保住不好说。小亮知道,头受伤就麻烦大了。他坚信静姐不会有事的,但内心的不安仍然让他没有一丝食欲。他清除的看到,在卡车冲过来的一霎那,林静拉开了苗苗。
      “幸亏不是苗苗……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卑鄙的想法!”

      三落地的石头
      正海在极度不安中渡过了3天。每晚做梦,他都梦到那个打火机,就在副驾驶座位上,但他怎么也摸不着。一转眼他的SUV冲向了人群,他大喊着让开,人群中那个女子好像听到了他的呼喊,转身回避。车停下来,他看不清车前面是否有人,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上的刹车印,还有一地稀碎的布。一块白色的布在那里,他蹲下去仔细端详。
      那是一截人骨!
      他身子一震,感到背后丝丝凉意。这个重复的梦,又醒了。
      办公室吃过早点,他坐在电脑前。刘书记和镇上没有给他派任务,意图很明显,希望现在他不出岔子。他打心底感心同事们的好意,对于一个挂职干部,刘书记他们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这全部体现在生活中。但是自己却给镇上闯了这么大的祸。
      正海盘算着,已经过去3天了,轻伤的人员应该已经出院了。那么,自己应当可以去医院打听消息了。昨天问了王秘书伤者的床号姓名,还得知了对方是外省人,只有两个家属在医院照顾。挨骂可能会有,但最起码不会挨打。对了,昨天王秘书还说了,目前交警还没有定责。家属应该还认为是卡车司机的责任。
      算了,无论如何都要面对。我还是去一趟吧。但不是自首……万一他们问起来,我怎么说呢?
      自我介绍,我是肇事者?可不能这么说!交警都没定责,我不能先揽下来。
      他们肯定认识我,我就在他们旁边打电话。那么就说我是镇上的干部,在边上第一时间报警的那个人。如果他们不问,我就不透露自己和事故的关系。
      嗯,就这样说吧!先看看情况,实在不行,下次带上赔偿金,再上门赔偿了。
      正海掐灭手上的烟,长叹一声
      “唉,造孽!”

      特需病房,单人间。镇政府的对接人员对林静爸爸说,这是县里特意安排的,一般患者住不进来。ICU出来以后,林静就住这,有一张陪护床,外面宾馆开了一间房,林静父母老两口轮流护理。
      从ICU出来以后,林静感觉到腿上的痛越来越强烈了,打了几次镇痛药,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右腿包着一圈保鲜膜一样的东西,连接着吸引器。医生说这是促进愈合的装置,叫VSD。
      VSD不是绘图文件的格式吗?怎么这么多简称都是这个词?林静有些好奇。一个50多岁的医生查房,她猜应该是管她的主任,对她交代了伤情。肋骨骨折之类的小问题不需要担心,但是右腿伤得比较重,大腿粉碎性骨折,膝关节损伤,小腿开放性骨折。现在打了钢板,但膝关节能恢复成什么样,甚至骨头能不能恢复,医生不敢下结论。
      林静对医学术语很不感冒,她不知道医生说的意味着什么。她对自己的伤情只在乎两点,第一是什么时候能不疼,第二是会留下多大的疤。
      秃头医生听了她的话,轻轻的摇了摇头,走出了病房。她假装没看见。但她确实没有看见的是,妈妈也跟着走出了病房。

      正海来到了病房走廊上。他左手拎着果篮,右手提着牛奶,抬头看着门牌,耳边传来医生的声音“你女儿现在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要说康复还为时尚早。虽然我们急诊做了内固定手术,但是病人外伤很严重,膝关节功能肯定会受到影响。而且她是开放性骨折,有可能出现骨髓炎,那就很麻烦了。”
      医师旁边的大妈茫然的问医生“那医生她以后走路会瘸吗?能不能用好一点的消炎药给她消炎啊?交警队说了对方会垫付一切医药费的,钱不需要我们操心啊!”
      医生摆摆手“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你女儿最好的结果是走路有影响,呃,就是你说的瘸。要是不好的话,最差的结果是腿保不住!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了,万古霉素!万古霉素知道吗,你可以查一查。但是医师只能治可以治的病,治不了的病医生也没办法,我们要讲科学……”
      那位大妈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正海已经意识到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去对大妈自报家门
      “我是镇政府的正海,来看望您女儿。有什么问题您可以直接跟我说,我都尽全力解决。”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正海自己都惊讶为什么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方面开诚布公没有任何隐瞒,另一方面又没有提及自己和事故的关系。如果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可以用主动探视来搪塞;如果没有发现,作为镇政府工作人员,探视又在情理之中。
      大妈稍楞了一下,立马转头对正海说“哎呀,老师啊,你要帮一下我们啊!”
      正海意识到他不是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工作人员,赶忙接话“我先看看伤员,您一会慢慢跟我说,我来解决”
      一面说着,正海一面推开了病房大门。
      林静穿着病号服,半坐在病床上。头上因为缝针剃了光头,脸上还有血痂。几天痛得休息不好加上反胃想吐,脸瘦了一圈,本来就明显的下颌线明越发棱角分明。卧蚕被黑眼圈所掩盖,往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正海不敢正视她的脸,低头望着她腿上的敷料。右腿悬吊着,上面包裹了VSD,表面焦黑,引流瓶里都是血。脚趾露在外面,肿得厉害。
      空气凝固了很久,半天,正海挤出了几个字
      “现在疼痛好一些了吗?”
      “还行吧,和昨天差不多”林静疑惑的看着正海“你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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