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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厝火积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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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甫阁火急火燎地回到大堂,定眼一看下面站的还是那几人,就少了个恪安侯府的世子。
他的眉头又皱巴起来,脏话在嘴里绕了半圈才忍下去,问了句谁敲的鼓。
姚思悦举起手,还未开口,成甫阁扔下一枚令签:“先打十板子。”
签子落到姚思悦的脚边,两旁衙役提着板子靠过来,姚思悦连忙喊住:“成大人,我还未说一句呢!”
成甫阁挥挥手,让衙役停下,打断道:“你真当外面那鼓好玩是吗?上一次你击鼓,无凭无据,攀赖他人,我纵你无知,看在令尊姚青山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但你不思悔改二番击鼓,我只能与你见识何为本朝律法。你可知堂外立鼓因何名鸣冤?”
姚思悦不解,她看向周桓征,周桓征感受到视线,代为答道:“鸣不平之事,申不白之冤。”
成甫阁:“说的不错。鼓立衙前千载,皆为鸣冤。如今镖车运尸一案已解,本官也查清你扬威镖局几人并非凶犯,放任归去,有何不平?你今日两次击鼓,毫无凭据戏闹公堂,本官罚你板子,又叫何冤?”
这番话乍听确实是姚思悦不识好歹,成县令一颗苦心全喂了白眼狼。
姚思悦扬声道:“您将我与镖师们关在牢里三日,却从未问询我们始末,案件如何查探出结果?我扬威镖局自是行端坐正,不怕查验,但您非但不查,还直接将我们全数放去,如今又说看在我爹的面子,岂不是更加让人疑心我镖局蝇营狗苟。我既然未离海陵县,总要将此案讨个明白,也要为扬威镖局正名。”
姚思悦深吸一口气,又问:“成大人,您今日多般言语阻挠,我心中便有了一点疑虑。您可敢扪心自问,这个案子当真有查过?”
姚思悦话音才落,周桓征便震惊地看向她。
三日来,成甫阁做了什么,确实鲜有人知,外界都以为他在审桩离奇案子,尤其封城之后,城内人心惶惶,心惊是否还有歹人在逃窜,城外闲语霏霏,谣言四起。
周桓征也多次来衙门询问案情,平时称兄道弟的衙役们掩口不谈,只叫他先回去休息。他又去问成县令和刘巡检,二人却说亲属回避,会给他合理交代。
若非姚思悦说及,他断然想不到,成县令竟然没有问审过疑犯。
周桓征看向成甫阁,渴望他能反驳回去。
但是成甫阁不欲作解释,只厉声道:“大堂之上,还容不得你这般胡搅蛮缠。”
“我哪有胡搅蛮缠,分明是大人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你你!我与你说不通!我都解释了多少遍,扬威镖局没有犯案没有冤情,难道非要我下令把你们抓回去拷打一顿才行吗?”成甫阁被气得捂住胸口,短密的胡须都跟着下巴颤抖。
姚青山真教出个好女儿!
胆子挺大,脑子不太好使。
周桓征眼见堂上火药味愈浓,赶在姚思悦再开口前,挡在身后,抱拳道:“大人,姚姑娘江湖中人,古道热肠,虽然出言无状,但是在替我与侄女昭昭喊冤。姐……乔连身为本县仵作,又与大人熟识,大人应知其秉性,他断不会一言未留、只身前往异地,身殒之事多有蹊跷,恳请大人细查。”
成甫阁被姚思悦吵昏了头,终于遇到个明理的人,他叹气道:“此案我了说多次,是全然查清!案情详细皆已上报大理寺,再有冤情也是由大理寺复核审查。周桓征,你在衙里也当值多年,我成甫阁办的案子可有哪件错漏?可有枉顾他人生死?”
成甫阁在海陵县为官十几载,兢业勤恳,实在无甚挑剔,周桓征多年跟从其左右,深有体会。正是如此,周桓征也更加不解,他为何毫不透露案件的始末,只一句自杀便结了案。
这般言语遮掩的成甫阁,周桓征也是第一次见。
难道真如姚思悦所猜,成甫阁并未查过?
周桓征不愿深想,他多受成甫阁教诲,虽未敬茶行全礼,但心底已视其如师如父。
周桓征诚然道:“大人自是公正无私。
成甫阁抬手止住周桓征的话头道:“那便不用多说。”
而后他又指向姚思悦脚边冷落已久的令签,正色道:“姚思悦无冤击鼓,令签既已落地,板子是免不了要挨……来人啊。”
两个衙役闻言上前。
姚思悦眼见道理是说不通了,脖子一横,硬气道:“要打便快点打。”
……
当姚思悦被乔昭昭扶出县衙的时候,时憬淮歪靠在马车上,扬着一张小白脸往天上看,十分悠闲,旁边还有个衙役在给他扇风遮阳。
听到动静,时憬淮低下头,对着姚思悦眼含笑意:“姚女侠怎么样啊?可得出什么结果?”
姚思悦咬牙道:“这个成甫阁绝对有鬼!既然从他那问不到真相,我便自己去查。”
时憬淮听完塞给衙役一锭银子,眨眼道:“这话别告诉成甫阁,我怕他一把年纪被气出好歹。”然后把人打发走。
等人走远了,时憬淮冲姚思悦笑道:“姚女侠查案可一定要带上我啊!我的一身怀疑还等着洗脱呢。”
姚思悦一双杏眼狐疑地在时憬淮身上扫了一圈。
恪安侯府要是想以血镖做局对付扬威镖局,确实没必要将独苗世子送来,大堂上对他和恪安侯府的指摘是有些鲁莽。只是时憬淮草包纨绔的名声在外,真要带去查案,说不清是多个累赘还是多个累赘。
姚思悦不愿明说,想了个由头道:“怎敢劳烦世子。如今贺寿之礼遗失已是事实,扬威镖局已难脱罪责,只待将案件尽快查清,追回失物补罪,然而时限不明,恐耽误世子另备寿礼运送京都。”
时憬淮并非纯傻,明白姚思悦的意思,人家摆明了瞧不上他,不愿带着上路。
他倒是不生气,嫌弃他的人,早从皇城排到京都外,也不差多一个少一个,于是捶胸长叹一声:“我以为经历过此事,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姚女侠还与我这般客气。我刚已将寿礼遗失一事飞信传回侯府,还替镖局作保,好言了一二,现在直接空手回去,我肯定要领顿责罚。你也知晓恪安侯的武艺,那可是上阵杀敌的真把式,就我的身板还不如姚女侠的耐打,保不齐心有怨怼,再胡乱说些什么……”
被提到挨打,姚思悦脸上蓦然染上红云,轻推开扶着自己的乔昭昭,跳上马车。
她也听出了时憬淮的威胁之意,一把拉开绸缎帘子道:“既然时世子要自讨苦吃,那便跟上。”
看到姚思悦的反应,时憬淮自知方才言语轻佻了,他没上马车,而是将乔昭昭叫到一旁,低声道:“刚才是我失言,马车上有御赐的伤药,就在从左数第二个白玉柜匣里,还劳烦乔姑娘帮她上药。”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却又被乔昭昭推了回来。
乔昭昭淡淡道:“我本在药铺做学徒,扶伤乃是分内事。”
时憬淮尴尬地摸摸鼻子,笑道:“那就有劳乔姑娘了。”
乔昭昭上了马车,又回过头对时憬淮道:“时世子不像传闻那般不堪。”
时憬淮咧嘴笑道:“也没有那么好。”
真难得,在这么个偏远小县城还有听过他大名的,甚至听过他的诨名还能夸他。
心情舒爽极了。
时憬淮像翘了尾巴的公孔雀,走向一言不发的周桓征道:“周兄弟,你怎么想?”
周桓征犹豫片刻,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时世子,你认得大理寺的人吗?”
时憬淮:“倒是有个发小的父辈在那任职,可以引荐一二。”
周桓征弯腰便要长拜,时憬淮连忙托他起来,然后揉着自己闪到的胳膊问:“你这是做什么?”
周桓征正色道:“成县令已将我姐夫的案子发往大理寺复核,我想请世子帮忙探听下情况。”时憬淮不让他拜,他又举起手发誓道,“世子此番恩情,周某来日必定厚报。”
时憬淮看着他那古板正经的模样,笑道:“本世子既不缺钱,也不缺人,你准备用什么报?”
话一说完,周桓征麦色的脸皮一阵红,一阵白,确实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时憬淮不再逗老实人,掰下他发誓的手指,轻拍道:“举手之劳,你别有负担。而且不全是为你,我也很想知道这案件内情。”
周桓征不善钻研溜须拍马,拱手道了多声谢谢,时憬淮“嗯”了一下算作回应,而后两人无言站在原地。
突然,时憬淮“哎呀”一声,“刷”地打开扇子,举在头顶问:“烈日当空,周兄弟要不一起挡挡?”
周桓征这才仔细看向那把青玉蚕丝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不觉心道:这个真能遮阳?
“……不必了。”
时憬淮也不强求,倒是一直偷盯着周桓征的脸上下打量。
麦色肌肤,剑眉星目,满脸憨直气。
她喜欢这样的?
等到姚思悦与乔昭昭从马车里出来,时间已至正午。
时憬淮像撵鸭子一样冲她们摆手,叫嚷着:“都先别下来了,从早起就没祭过我的五脏庙,我都要饿死了。”
然后又拉上周桓征,道:“这地界你熟,就劳驾周兄弟带我们去个好吃的地儿,最好环境清雅点,我请客。”
几人同般遭遇,从一大早便耗在县衙,此刻的辘辘饥肠被时憬淮几句话勾了出来。于是都不再客套,纷纷坐上马车。马车宽敞,再多坐上几人也不嫌拥挤。
周桓征接过姚思悦的马鞭,在前赶着马车,刚绕到食坊的路上,听见时憬淮在车内发问:“你们这边的特色是烟熏药膳鸡吗?”
乔昭昭疑惑回道:“海陵县并无此菜。时世子若是想吃,我也可以试着做。”
时憬淮摸摸鼻子:“奇怪了,那我闻到的这个味是什么?”
远处,一个捕快制服的人正朝着马车方向奔来,周桓征停下马,看清来人是陈文。
陈文也看到周桓征,眼睛一亮,喘着粗气:“周哥,快、快回家看、看看,你家走水了!我还、还要去报大人!先不聊了!”
车里几人也探出脑袋,往前面看去,果真有黑烟。
时憬淮叹气道:“唉,又吃不成饭了。”说完又拍拍周桓征的肩,“走吧,还愣着做什么?”
周桓征立刻驾驶马车行至巷子口,浓烟已卷着进进出出的人,像条黑龙直窜入天,吞噬了半片艳阳。
车上四人急忙下车,加入救火队伍。
等忙活了许久,余火皆已扑灭,刘巡检将将带队赶来。
他在焦黑的火场找到花脸的时憬淮,后怕道:“世子啊,你可让我好找!好在你没事,不然叫我如何与侯爷交代。”
时憬淮的饥饿感全凭一腔怒气填个大饱,无暇与刘梁热络。
他“哼”了一声,直接拽过刘梁的衣袖,就着桶里没倒完的清水便往脸上擦,边擦边问:“成甫阁呢?”
县里民居遭逢火灾,现场也乱成一团,县令居然不来。
刘梁赶紧用没被拉扯衣袖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帕,递给时憬淮,解释道:“成大人病了。”
“病了?”时憬淮接过帕子,递给了姚思悦,惊奇道,“他这病来可比大火快,莫不是被姚女侠气的?”
“大人真的病了。”刘梁自觉没有说服力,又补了句,“是陈年毛病,乔姑娘他们都知道的。”
说完,豆大的汗珠便从刘梁的额头颗颗滑下,也不知道是火灾后的余温烤的,还是紧张的。
时憬淮又拽过刘梁另一只干袖子往脸上擦,擦完继续冷哼道:“不管他真病假病,这火该有点说法吧。”
几日交道下来,刘梁第一次见时憬淮说话不带笑脸,他想擦擦额头的汗,又想起帕子已经给了人,袖子上还都是时憬淮擦的炭灰,只得连连点头称是。他一边招呼着身后的衙役、工人前去损毁的房屋查探,一边惴惴道:“世子放心。”
时憬淮继续沉着脸道:“嗯,如此便好。我先行一步去看看周桓征,大人不介意吧?”
刘梁像要送走了一尊大佛,连忙接道:“世子请、世子请。”
时憬淮自然不跟他客气,甩手便朝乔宅走去。
姚思悦把用完的棉帕塞回刘梁手里,紧跟在时憬淮后面,等离了刘梁一段距离,才忍不住道:“世子你真信了他的话?”
时憬淮转过身,认真问道:“你看我的脸擦干净没有?”
姚思悦哑言,憋了半刻才回应:“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时憬淮笑道:“姚姑娘谬赞了。”
姚思悦再次无言,心道,今日听了时憬淮的几番分析,差点忘了世人口中的时世子有多草包,也忘了运镖路上时世子的纨绔行为,真是多余跟他问话。
姚思悦这般想着,腿脚也加快了速度,因着功夫在身,几步便甩了时憬淮一大截,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时憬淮似乎还沉浸在被夸奖的快乐里,摸出折扇,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发冠上坠下两根金银丝带也随风上下飘飞。
而另一边,周桓征跟乔昭昭二人还在被烈火舔舐得只剩梁柱的屋里翻找。十几二十年的生活痕迹,一瞬便被燃尽,焦木味还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喘不上气。
邻里说不上火是何时起的,等发现时,已经成火海,连带蔓延上其他房屋。
周桓征本就是个顾念旧情的人,亲人的一再离世,在他的心上戳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像屋里被烧得残碎的物件,看不出原样。
为什么越珍视的东西越留不住。
姐姐没了,姐夫没了,家也没了。
周桓征想强压下跗骨的、阴暗的悲观情绪,于是默默地坐在阶沿,身边突然来来去去了许多人,有喊周哥的有喊周捕快的,他觉得吵,又觉得热闹。
内心在烦躁与温暖间反复煎熬,他想借此舒缓掉痛苦,但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上,他自认比不上乔昭昭,乔昭昭像个天生的仵作,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冷静。
而周桓征的稳重镇定一半来自意识到自己身为舅舅的以身作则,一半来自成甫阁带在身边的多年教导。
他羡慕乔昭昭,也心疼乔昭昭。
乔昭昭看到周桓征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走到身边。也许有血脉相连的感应,周桓征颤抖的唇说出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昭昭,我们的家没了。”
乔昭昭轻“嗯”一声,在旁边坐下。
眼前场景,如同周桓征姐姐离世那日,一个半大的孩子陪着一个少年在院子里枯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