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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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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桓征醒来是在自家的床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揉揉眉心,想起方才做的噩梦,莫名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几日不见的姐夫死在一口巨大的朱红箱子里,形状惨烈。汩汩的鲜血从箱底渗出,有倾流不尽之势,逐渐蜿蜒到脚下,而后又漫上他的皂靴,看不分明。
湿沉的触感紧缚住他的双腿,似要将他拉扯入泥沼,挣脱不得。
四周狂风呼号,黑云蔽日,他身旁无人,但耳边尽是碎语,恍若魔音灌脑。
真吵啊。
沉沦之际,周桓征捂耳下蹲,忽而感到身体温热,有仙人抚顶,一时间光芒大盛。不适的感觉被驱逐殆尽,只剩下遥远虚空之处传来“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
周桓征坐看着阳光溢过窗格,铺在床褥上,叹了口气,心道:连日寻不见姐夫,竟还能被怪梦魇住。
他下了床,收拾利落准备上值,脑中还在盘算着县里几处地方未寻,还有乔昭昭发现的那封奇怪的书信,今日也要拿去给成县令看看。
他在屋子里摸索了一番,没找到信,想着等昭昭起了再问问她是不是收起来了。
院中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响,与梦中听到的很像。
周桓征这才意识到原来是一直有人敲门。
只是谁会这么早过来?
此时天光虽亮,但时辰尚早,露水都还轻挂在枝叶上。
周桓征快步前去,打开院门,瞧见是捕役房新进的小兄弟陈文。陈文见到他,也闪露出一丝惊讶,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不过神色又迅速恢复如常,咧着大嘴尬笑。
“周哥,你起了?”
“你怎么过来了?”
两个脱口而出的声音叠在一起。
周桓征从陈文的话里品出一丝不对劲,却说不上具体原因,语气就不自觉带点审问意味:“嗯,去上值。你有事找我?”
周桓征边问边朝外走,脚才迈出去,人就被陈文猛堵在门口。
陈文也知道自己举动突然,挠着后脑勺解释道:“其实是成大人叫我来的。哦,他还嘱咐说让你多休几天假来着。”
虽然陈文说的是实话,但一想到周桓征昨日魔怔发狂的样子,内心有点发怵,挺正常的一句交代,说出来偏偏泄了底气。
他内心叫苦不迭。
乔连死了,县里没了仵作来验尸,就算去最近的临县借人也要一日光景,刘巡检早已快马去请,现在算时辰也快到县衙。乔连的尸体还停放衙门里,夏季气候潮热,存不得太久,成县令又担心证据痕迹有损,昨日便请乔昭昭初验过一番,等临县仵作到了,再辅佐重验。
虽然乔昭昭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娃,但到底传了乔连的衣钵,平日帮着打下手时心稳脑静,不遑多让其他仵作。
更何况她是乔连的独女,是最了解他生前的人,于情于理,她都是最合适的验尸人选。
也是最残忍的人选。
陈文领完命,出衙门便朝地上啐了一口,捕役房都说成甫阁是老好人,但好事从没想到他,尽安排他去做缺德事儿,给人女娃娃的伤口一遍又一遍撒盐。
请乔昭昭验尸的事情还得瞒着周桓征,不说他护犊子的心性,就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也受不得刺激。
昨天陈文他们把周桓征担回家的时候,大夫都说他连日情志内伤,又乍见到乔连的尸体,直接急火入心脉,要多休养几日。也是趁他昏迷的工夫,把乔昭昭请到县衙。
陈文原以为他今日应好好在床上躺着,可偏偏一开门就遇到这黑煞鬼。
周桓征见惯疑犯,陈文的古怪行径自逃不过他双眼,暂按住心中疑虑,试探问道:“我昨日才休沐过,大人怎会又放我假?”
陈文赶紧解释道:“昨日?大人的命令我哪敢乱传,周哥你这几日辛苦,我们兄弟也都看在眼里,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纵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真的该休息休息。”
陈文拉着周桓征要往院子里去,正看到乔昭昭端着一碗药从雾气蒸腾的厨房出来,全身素白,像尊救世菩萨,他立刻喊道:“乔姑娘!这儿!”
乔昭昭熬药时就听见院子里吵闹,只因要照看火候,抽不出空档,等药熬完,便看见门口拉扯的两人。
她径直走到周桓征面前,神色淡淡道:“小舅,先把药喝了。”
周桓征纵然心中存了万千疑虑,也在一口闷干苦药以后才问出来:“这是什么?”
乔昭昭:“我配的安神汤,对你有好处。”
周桓征自不会怀疑乔昭昭学了小十年的医术,虽然她的性情冷淡,但说了对他有好处,就是对他有好处,他没有再去追问为什么要喝这个。
只要乔昭昭认定的事,任谁都很难叫她改变,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已经成为默定的习惯。
像乔连一开始极不愿意女儿跟他学验尸,见她实在喜欢看医理、药理的书籍,便将她从小送去县里的药铺帮工。
后来她长大一些,说生者尚可言病痛,但逝者尤难鸣悲苦,她更愿作替声人。
乔连已经磨了她几年,最终没能拗过她的坚持,只好带她入了仵作这永远低人一等的行当。
药铺的活计也没准她丢下,当作她可以随时后悔的退路。
乔昭昭收了空碗,看着陈文欲言又止。
陈文心领神会,抢先一步开口道:“乔姑娘,成大人叫我来找你的。”
周桓征眉头一皱,这话听得耳熟,好像刚才也这么对他说的。
同样的话换个人再说了一遍,周桓征就算是傻的,也能听出来有问题。
但陈文好像真就当他是个傻的,直接朝旁边跨了几步,然后冲乔昭昭招手,掩嘴小声道:“乔姑娘,快,借步说话。”
乔昭昭看了一眼周桓征,又看了一眼掩耳盗铃的陈文,估摸还是验尸的事情,摇头道:“你直说吧,这事瞒不过小舅,他迟早会知道。”
周桓征本就因为寻人烦闷的心一阵狂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他在脑海里把各种可能都过了一遍,寒意从指尖涌上了背,于是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想起开门时陈文的惊讶模样,仿佛找乔昭昭才是今日登门的缘由。
陈文犹豫着是否开口。
一时间,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露水从叶上滑落到地的声音。院中三个人相互对望,乔昭昭神情淡淡,陈文左右为难。
周桓征面色逐渐凝重,沉声道:“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陈文两眼一闭,认命道:“临县的仵作快到了,因为乔姑娘是初检,成大人想请乔姑娘陪同复检。”
周桓征眉头皱起:“检何人?县里有命案?”
这下轮到陈文犯疑了,但周桓征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陈文疑惑道:“乔、乔仵作啊。周哥你别吓我,昨天尸体还是你先发现的,就是城门口的镖箱。”
话音刚落,周桓征的心口骤然被了掀开一块堵塞的大石,一些分不清梦境还是记忆的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转着圈放映,一如昨日雨中冲刷的血气,不断刺激着他,提醒他又一次失去亲人。
而后,案件审理了三日,海陵县的城门以缉凶为由也关了三日。
除了第一日乔昭昭去复检外,再没让乔家人参与进案子里。
……
孟茹棠穿进这本小说的时候,才写完案件审判的结果——县令成甫阁只将自杀结果公布。
周桓征因为不相信乔连自杀,坚持要求重审,乔昭昭作为男主的挂件侄女,也深信父亲不会以此番极端方式寻短见。二人在县衙门口遇到了刚从牢里释放的女主姚思悦,以及被客客气气请出来的时憬淮。
姚思悦有大小姐的心气在,抢先一步跃过时世子跟前的火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掏出腰间马鞭,折身几步绕过衙役,一鞭又一鞭抽在县衙门口的鸣冤鼓上,动作行云流水,像演练过一样。
时憬淮慢悠悠地跨过火盆,然后拍了下身边的衙役道:“愣着做什么?有人鸣冤,还不快去找成大人。”
待成甫阁在堂上坐定,他看着堂上的四人,说不出的疲惫——这三日没少被他们闹得头疼。
他先叫人把周桓征与乔昭昭二人送回家,姚思悦却不依,成甫阁揉着太阳穴,无奈道:“他二人是与你击鼓事情相关?”
“没错!”
成甫阁摩挲着他短硬的胡须,正色道:“鸣冤鼓不是儿戏,你究竟状告何事?”
姚思悦立时跪下,身板笔直,认真道:“民女姚思悦斗胆,击鼓乃有三告。一告县令成甫阁不辨真相,潦草结案,蒙蔽百姓;二告乔家合谋,藏尸镖箱,坏扬威声誉;三告海陵县衙与恪安侯府官官相护,枉法取私,草菅人命。”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海陵县还从未有民告官,似这般勇气,莽撞无畏。
姚思悦说完朝成甫阁一拜,公堂寂静无声。除了时憬淮坐在太师椅上玩扇子,开开合合,极有节奏。
过了半晌依旧无人言语,时憬淮起身笑道:“早知道就不跟过来看热闹,现在我也成被告了。”随即收起折扇,朝着眉头皱成苦瓜的成甫阁,难得正经道,“成大人,快审吧。”
成甫阁听完三告脑子嗡嗡作响,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帽子全扣上来了。
姚思悦的三告也就听上去唬人,实则推敲不起一点,更何况无凭无据的。
旁听的周桓征与乔昭昭也突然双双跪下,请求成甫阁开卷重审,为乔家昭雪。
衙门前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吵嚷着:“是啊,快审啊!”
一个个像要逼成甫阁不审不行的架势,他叹口气,让衙役先劝走县衙门口的百姓,继续揉着太阳穴,问道:“乔昭昭,此案初检是你验的,复检你也在场。乔连的死因在尸格上填的详细明白——尸身无明显外伤,只有左手腕两处致命刀口,由外向内切割,伤口皮肉卷缩,他口内腹中也皆无中毒痕迹,定为箱中割腕自杀有何异议?”
乔昭昭:“无异议,只是我父缘何自杀,又因何在扬威镖局的镖箱里,桩桩件件皆未明了,还请大人再细审,还我父一个公道。”
成甫阁:“具体案件细节我已上书成文发往帝京,无需再审。姚思悦,据本县所查,乔连在进入海陵县的地界前,便已在镖箱中,至于是他自己进去的,还是什么人把他关里面的,我海陵县无权过问。此次我当你年幼不识我朝律法,误击鸣冤鼓,你说的三告,我也当未听过,速带镖师们离去。”
成甫阁说完,再一拍惊堂木退了堂,人也跑得麻利。
不到片刻,大堂撤了个干净,就剩下状告的四人。
姚思悦站起身,朝乔昭昭递过鞭子,乔昭昭被拽着站起,于是道了声谢。
周桓征连忙拉开乔昭昭,并挡在身前道:“姚姑娘,乔家如今独剩我外甥女一人,你有什么怨气冲我周桓征来,莫为难他人。”
姚思悦收回鞭子,挑眉道:“我只认事实,而且我的三告并非全然针对你们。”
时憬淮笑着插嘴:“是的是的,还有我。”
姚思悦置若罔闻,继续道:“诸位可能不知,我扬威镖局立业百年,在江湖中一直以信义为存,如今不但运送进京的寿礼尽失,还被换成了……”姚思悦看了眼乔昭昭,把一些话咽了回去,“我所求不过一个真相,只要有一点可能性,我都会怀疑。”
时憬淮在一旁敲着扇子,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告我是因为怀疑本世子让你运的就是个死人?只是恪安侯府与姚家无冤无仇,与乔连更是素不相识,何必费劲设这个局,还把本世子牵扯进来,是不是得不偿失了?”
姚思悦道:“认不认识也不是世子空口白牙说了算,我只认证据。”
时憬淮微微颔首,似乎同意姚思悦的话,继续道:“当然,姚姑娘的怀疑很合理,毕竟我确实不知道要运的是个什么东西,若是一早被镖局换成个活人死人塞进去,不是没可能。我得写信去问问恪安侯。”
说完真就坐到师爷的案牍前写了起来。
周桓征见时世子其人不太靠谱,但他的话却有几分道理。在海陵县这样的偏远地界,寻常人家就只在传闻里能听到恪安侯与扬威镖局的名头。
大人物间的斗法,谁又能知晓用何种鬼魅雷霆手段降临在小老百姓的头上。
乔连失踪一事多有蹊跷,更别提死在扬威镖局的镖箱里——人在箱中行了一路,镖队竟无一人察觉,着实可疑。
杀了姐夫的凶手到底是谁,他现在还拿不准,只暗暗听着姚思悦与时憬淮互相攀扯,等着谁先露出马脚。
姚思悦听时憬淮说完,觉得越发不对劲,原本怀疑的对象是恪安侯府,怎被时憬淮三言两语调转了矛头,扬威镖局隐隐成为加害的一方。
她眼中凝结出的丝丝敌意,就差化成飞刀,扎向损伤镖局声誉的祸害身上。
那个祸害似乎感觉不到,写完信往怀中一揣,依旧笑呵呵道:“与其在这你猜我,我猜你的,不如一起去探探这案子的底,看看我们里面究竟谁是人,谁是鬼咯。”
乔昭昭默默拉扯了一下周桓征的袖子,表示认同。
三日来,成甫阁一直在借口搪塞,案件细节皆不肯透露,像是故意阻挠他们知晓一般。他们几人又没有证据,在衙门争破头也无用。
既然大家都觉得自己冤屈,合作查凶确实是一条路子。
日头渐高,时憬淮觉得几个人面红耳赤站在衙门的样子又傻又晒,也不等三人思考如何,举着扇子,踱步出了县衙大门,钻进他那辆富贵逼人的马车,心安理得等着姚思悦来驾车。
姚思悦随后出门,安排着被一同释放的镖师们先行回扬威镖局报信,等吩咐完,她敲响了时憬淮马车上掐金镶玉的窗牖,扬声道:“世子,你刚才的主意,我同意了。”
周桓征与乔昭昭还在衙门口讨论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一根马鞭擦着周桓征的马尾辫,直直撞向鸣冤鼓。
时憬淮听到鼓声,探出头来。
这个姑奶奶到底同意什么了啊?!
看到几个衙役携棍赶过来,时憬淮连连摆手喊道:“这次我可不凑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