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搴子筠

1、鬼蜮横行【01】

　　夜色和破晓都是不讲道理的现象，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以凡人和神鬼的意志为转移。刚过下午五点十分，钴蓝色就大片大片地缠上了天幕，街灯不约而同地亮起来，路上的车流也相当有默契，三下五除二开了前照灯，能把每双到处乱看的眼睛晃一猛子。
　　已是初冬，就连地处江南的梁城都拉开了十度以上的昼夜温差，街上来往的人群一下子就穿起了毛衣加绒卫衣羽绒服……管你是挤公交地铁还是开车走路，一概未能免俗。
　　市中心一到下班的点就开始两头堵，让人实在不免琢磨这一梭子人到底都是从哪里往出冒的，去什么地方的都有，不管往哪个方向走的人都恨得牙痒痒。
　　刚从四十四楼二氧化碳超标的电梯里逃出来，开上车准备回家的彭幽端端正正被卡在了写字楼下第一个十字路口，拉了拉卡着自己脖子的毛衣领，拧着眉毛磨了磨后槽牙，好像很后悔自己被温度制约着穿了这么件累赘。
　　好巧不巧，手机在此时此刻跟个鬼一样叫了起来，彭幽没给那倒霉的电子设备半个眼神，抬起右手按了按蓝牙耳机：“有话快说有屁快……”
　　“姐！”电话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怎么你刚走就来人了！你到哪儿了？要不回来？”
　　“亲爱的严大作家，我是你老板。”彭幽隐隐觉得自己后槽牙今天高低得崩断，“我只听说老板让下属加班的，你倒反天罡啊。”
　　“这人我应付不来。”姓严的小姑娘没在意她老板满嘴的刀子，“他说看见你在网站上发的招聘启事了，是来应聘编辑的。我跟他说你不在，要不明天再来，他说不行，就得现在，你……”
　　隔着手机两边，小姑娘看不见她老板在车里的脸色，只听见刚才还没一句好话的彭幽忽然语气变得淡如白水，“你让他坐坐，我马上回来。”
　　还没等小姑娘应声，那欠揍的说话风格又钻了出来，仿佛刚才的一本正经就是个幻觉：“啧，感谢伟大的市中心——我根本还没离开写字楼二百米呢。”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断了电话……她就不该对自己老板的素质抱有太大期望。

　　小姑娘叫严子曈，是彭幽手下唯一的半签约作家。大半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的严子曈带着没被社会毒打过的清澈单纯投了一大圈简历，如愿以偿挨上了一个又一个巴掌，终于宣告放弃。严子曈爹妈没得早，全仰赖她姑妈严美娟一手带大，她见姑娘实在是缺乏被社会暴揍的经验，转手托了不知道几门转折的亲戚，把严子曈交给了远房表姐彭幽。
　　彭幽今年三十出头，掏着家里拆迁剩下的老底，在市中心最有名的写字楼里开了一家杂志社，专门弄些刁钻古怪的文章刊载出来猎奇，扯淡程度比“百慕大三角疑云”“玛雅人末日预言”有过之而不及，还时不时报道点所谓灵异事件。严美娟一向认为此子不务正业，下意识想让严子曈离她远点，奈何这胸无大志的死孩子忒不争气，扔到彭幽那里至少能保她一个饿不死。
　　彭幽虽然是个行走的混不吝，对亲戚朋友倒大方义气，接了严子曈就好好待着，没让她多出力也没让她多花钱，工资开得不高不低，刚好够小姑娘租个几平的窝，不用顿顿吃泡面。严子曈在她这里偶尔写写稿子，运营一下公众号，绝大多数时候披着毯子插着耳机吃炸鸡刷剧，小日子堪称清闲。
　　彭幽手底下没几个职工，多了她也玩不转——“灵幽”杂志社主打的就是聊斋志异风，一般人对装神弄鬼不感兴趣，彭幽对一般人也不感兴趣，除了几个兴趣爱好使然的元老级员工加上一个亲戚塞进来的添头，杂志社三五年没对外招聘过，人事部门几号人坐办公室里天天泡茶打游戏。对此彭大老板给出的理由是：“我养活不起那么多张嘴。”
　　因此当她在某某同城挂上招聘启事的时候，全社上下异口同声地震惊了：“老彭，日子不过了怎么的？”
　　一向亲民的彭幽对此居然没做任何回应，招聘启事也没走人事，交给严子曈盯着，说只要有人上门应聘，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她。为此人事部门那几个人背地里还嚼过两句舌根——瞅瞅，平时嘴上说得好听，关键时候宁可扶瘫地上的阿斗，谁让人家是老刘家的皇子龙孙呢。
　　彭幽对此全不在意，严子曈则是对此毫无察觉，她只管照本宣科地完成混不吝表姐的无理要求。就是没想到真有人上门了，她姐还是得先发一通臭脾气才肯回杂志社解决问题，谁知道是路上真堵车还是彭幽诚心想噎人。

　　要在五分钟一小堵十分钟一大堵的路上调头不算容易，等彭幽勉为其难杀回写字楼，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她连大衣都没来得及从车上捡走，穿着卡脖子的黑色高领毛衣，卷着寒风和电梯里过剩的二氧化碳就冲了进来：“严大作家，我人呢？”
　　严子曈不知道是不是塞着耳机躲在办公室吃炸鸡，没理她。
　　她也顾不上管，只顾在四下乱看。目光正没处落脚，耳畔突然擦过一声轻笑：“你人不是站在这儿吗？”
　　杂志社老板自己犯了个低级语法错误，被上门找茬的“应聘者”挑了个不轻不重的刺儿。
　　彭幽拧着的眉毛更紧了。
　　凭空传声？她印象里一般人都没这号独门绝技，会依靠固定物体传声的那几个人，名单她能倒背如流，声音对不上。
　　“别看了。”那声音循循善诱，“我在招待室里。”
　　彭幽没继续往下想，直奔招待室。

　　招待室里坐着个男人。男人皮肤很白。苍白，好像不怎么见天日的那种白。留着稍长的寸头，眼睛大而深邃，标准的双眼皮。鼻梁高挺，嘴唇像海棠花瓣。
　　“挺好看一男的。”彭幽作为资深小流氓，先在心里给了句好评。
　　她见过的男人没一千也没八百，长这么好看的倒也不多见。只是此人好看得似乎有些违和……严子曈那死丫头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主，把这来应聘的找茬怪当个正经客人，暖风空调温度打得能把鸡蛋煮熟，他身边却没什么暖气儿似的，整个人透着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息，活脱脱一个人形冰块。
　　这要是夏天来，能给她省好几天电费。
　　彭幽一脑门子官司，脸上没露出半分，掣出手扯了扯毛衣领子，大喇喇坐到了男人对面的沙发上：“听小严说，你是来应聘编辑的？”
　　好看男人可能都有惜字如金的毛病，就回了个“嗯”字。
　　彭幽总觉得这人不是善茬，再次磨了磨后槽牙，调动了毕生为数不多的涵养：“先生，可以讲述一下你之前的从业经历吗？”
　　男人偏过头看了看招待室的玻璃门，好像门上开出了一朵花，端详了半天才回头：“彭老板，装蒜装多了不利于发财，何必假模假式问我这些白开水话？”
　　他这话说出来，彭幽的神色反而一瞬间轻松了下来。她放下了环抱的双臂，露出一个不甚明显但货真价实的笑。
　　“我本来只是试试水，没想到追魂印的气息能钓上真货……阁下是阎罗殿‘布衣’？”
　　男人也笑了起来，货真价实的程度和彭幽不相上下：“不才，刚上岗两年的小喽啰。转轮王座下，贱名周不春。”
　　“十殿阎罗。”彭幽嗤笑一声，“一个老头子就够难伺候的了，十个老头子加一块儿，心眼子撮个筛子都够下锅捞面条的——彭幽，楚江王座下布衣，幸会。”
　　自称“周不春”的男人这次没笑：“彭姑娘，阎罗殿规，布衣之间轻易不得私下来往，有事借追魂印传信即可，何故贸然越界？”
　　彭幽又伸出手扯毛衣领子，这衣服好像制约了她说话似的，不拿手扯着她蹦不出词儿：“我和阎罗殿失联三年，本来只想曲里拐弯重新建立联系，谁知道那帮狗判官就当老娘不存在一样，居然从来没想过回人间找我。现在冒险只为传递消息——当年出逃的最后一个死魂有线索了。”
　　周不春是个刚上岗没多久的新兵蛋子，听她这一番不知所以然的话脑子早搅成了浆糊：“慢着慢着……什么当年出逃？什么最后一个死魂？彭姑娘，你想让我相信你，也得把事儿从头到尾捋个明白吧？”
　　可惜周不春不了解彭幽，她在人间是个磨牙吮血的混不吝，在楚江王座下也是块响当当的滚刀肉，说出来的话只需要别人照做，不需要领会精神内涵：“刚当两年布衣，就想打听滴里搭拉一大堆破事，你婆不婆妈？兹事体大，你要不帮忙传话就趁早滚蛋，老娘又不是只能放一道追魂印，还叫不来别人了？”

　　一般来讲，彭大混混蛮不讲理的作风能镇压住绝大多数人，让他们哪怕不是心甘情愿也得照她的规矩办事，毕竟人性欺软怕硬，就怕横起来撒泼打滚的。
　　孰料周不春是个例外，在狂轰乱炸之下居然保持了脑子清醒，当场拍了桌子：“我不知道你了为什么事被迫流落人间三年，和阎罗殿失去联系，可你的追魂印但凡能叫来第二个布衣，还等得到今天我出现在你面前？”
　　彭幽心里炸出响雷：操之过急，露破绽了！
　　没等她编出理由，周不春又追加攻势：“阎罗殿设‘布衣’，如同人间朝廷设锦衣卫，晦暗如影来去如风，彼此之间互不知真身真名，为的就是保护转生秩序，成为幽冥和人间一把快刀，必要时舍出魂魄都在其次。彭姑娘——彭幽，你流落人间三年而已，不会连自己老本行是干什么吃的都忘了吧？”
　　彭幽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就知道今天来的这个崽子不是善茬！
　　“不过倒也是。三年前的大事，我一个上岗两年的卒子还够不上品级知道。”这喜怒无常的男人话锋一转，“不如彭前辈给我这晚辈先补补课？”
　　看来后槽牙和毛衣领子今天非得有一个以身殉道，彭幽考虑良久，最终选择牺牲毛衣领子，把那玩意当场扯了个稀烂：“等等，我先让我家那倒霉表妹回去。”
　　“啊？”周不春终于卡了壳，“你个……布衣，还能有一堆拉拉杂杂的凡间亲戚？”
　　彭幽没起身，直接拿起手机给隔壁的严子曈打了个电话：“走你的，今天不用你关门了。”
　　比起上来就剑拔弩张的周不春，凡人小姑娘严子曈明显是个怂包，根本没问为什么，直接拎包就走。一转眼，除了招待室，杂志社里的灯全黑了下来，梁城深浓的夜色像鬼怪一样攀满了屋子。
　　彭幽这才好整以暇地反问了他：“周不春小同志，你是生魂还是死魂？”
　　“什么生魂，什么死魂？”周不春一愣。
　　“小伙子，我本来还以为你要跟我高谈阔论什么，合着你连基本常识都没有，就这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彭幽满不在乎地吹了吹被撕烂的领口的浮毛，“儿女都是债，同行也不例外，姐今天高兴，给你上一课，不用谢。”
　　她自顾自拿起一根马克笔，在招待室的小白板上刚写下“阎罗殿”三个字，突然后知后觉地看了周不春一眼：“嘶……你认识字吗？”
　　周不春感觉自己人格惨遭侮辱：“不认识字，我是怎么看懂你的招聘启事的？”
　　“哦，也是。”彭大混混根本没准备道歉，“凡人都知道阎罗殿是死后魂魄最终的去处，也知道有十殿阎罗。但凡人不知道阎罗殿设在幽冥，只是一个负责转世投胎的普通部门。十殿阎罗相当于部门领导，我们布衣就相当于部门普通职工——刚才你念叨的‘如朝廷锦衣卫’那一大段话都是入职手册第一页上写的，你小子就知道死读书找我破绽。”
　　周不春没伪装好，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彭幽大言不惭：“不过谁让我心虚，你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这个再说。布衣就是为了维护转生秩序才存在的，比如说防止什么过奈何桥踩踏事件啦，什么偷鸡摸狗倒换幽冥户口啦……要是放在人世，就跟政府部门办事窗口差不多。活人有身份证有户口本……”
　　“每一个魂魄也都在宿命簿上有‘真名’，真名不可抹杀灭除，和魂魄一体。通过追查真名，就能锁定魂魄所在的位置。布衣的基本职责就是对号入座，依据宿命簿引导魂魄转世投胎，去该去的地方继续轮回。”周不春打断了她，“所以怎么会有魂魄出逃这么一说？这不是布衣失职吗？”
　　彭幽手上的马克笔在白板上顿了一顿，留下一道浓重的墨迹。
　　刚才一番对峙，她确实一不小心露了马脚，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这小子就是个掉书袋的小白脸，估计就是情急之下拿话诈了她一诈，没想到让他蒙对了。
　　追魂印这东西要是类比凡人物件，就跟手机差不多意思，主要功能就是跟其他布衣联系，只不过拨出去的全是匿名电话，双方也没有通讯录——反正除了布衣也不会有人用追魂印。但追魂印毕竟不完全是手机，手机丢了能刷机，追魂印虽然只打匿名电话，却实实在在捆绑在每个布衣的“真名”上，有独特的气泽，十殿阎罗平时不插手，但凡瞥一眼就知道谁在用追魂印互相联系。
　　周不春说得对，真名和魂魄一体，不可抹杀灭除，但三年前那桩破事之后，“彭幽”这个名字就好像在阎罗殿乃至整个幽冥都不可查了一样。所有人——十殿阎罗，判官，布衣，全都没能靠追魂印找到彭幽的踪迹。当然，彭幽也没能靠追魂印联系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成了几万年来头一个“失踪”的魂魄。
　　本来她不喜被束缚，能和这帮鬼气森森的孙子趁早切割未尝不可，没那么急着回去，可老天爷就喜欢跟她开玩笑，偏偏让她逮住了个漏网之鱼的行迹，有个在逃死魂被她发现了。
　　确实是个大事，不能不上报。她不能违规追缉逃亡魂魄，否则即使抓到了也得下地狱滚一遍油锅再上来。规矩就是规矩，她再荒诞不经，也只能抱着失灵三年的追魂印在凡间苦苦求索。
　　没想到这次老天爷不开玩笑了，她到处乱打的匿名电话居然逮到了真同行。
　　就是这同行质量欠佳，只会掉书袋诈人，入行培训看来也学了个半吊子，连生魂死魂是什么意思都闹不明白，不具备“锦衣卫”或者说“布衣”的基本水平。但……很有点小聪明，反应挺快，知道抽丝剥茧，也不怕她那搅天混地的德行，是个可塑之才。
　　既然还算能用，且没被她那帮同行祸害，彭大混混可就来者不拒了。

　　“可说呢。”彭幽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阎罗殿几万年来头一桩丑事，上不可告天庭下不可通幽冥，你小子要是不怕回去以后下油锅滚钉床，我可就全盘托出了。”
　　周不春随意一点头，示意大混混随便张嘴。
　　“怕个屁。”他抬手递给她一支新的马克笔，“反正老子还没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