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5、第五章

　　江秋心难得不用加班，平时陪女儿的时间也不多，大多数摇光都黏着她外婆，要么就去找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儿玩，亲子时间少之又少，江秋心决定趁着自己的空闲时间亲自带摇光去游乐场玩。
　　不用练琴的时光是最快乐的，摇光高高兴兴地背上小书包，一早就穿好了衣服站在楼下等江秋心了。
　　她蹦蹦跳跳地拍着手唱着歌，外婆端着粥笑眯眯地向她走去：“囡囡先过来把早饭吃了，来，外婆喂你。”
　　外婆对摇光一向来很有耐心，哪怕需要她追着喂饭，她也甘之如饴。
　　摇光知道外婆年纪大了走路不便，于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喂饭，她皱着眉，看着勺子里的粥，摇了摇头，捏着鼻子细声细气地说：“我不想吃，吃不下。”
　　外婆端了一小碟肉松，极其温柔地哄她：“吃一口，就吃一口好不好，你看这个肉松，很香的哦，是妈妈昨天刚刚买回来的，你尝尝，然后告诉外婆好不好吃！”那个肉松是江秋心从百货公司地下一层的商铺买来的，很贵的价格却只有一小袋。
　　摇光捏着鼻子，极为痛苦地咽下一勺粥，那粥被熬煮地极其黏稠，粘稠到几乎能将喉咙封住，原本蓬松的肉松放在粥上后，吸足了水分变得难以嚼动，她皱眉摇头，诚实地说：“不好吃！”
　　“不好吃啊，那外婆去给你换榨菜，榨菜爽口，囡囡等等。”
　　就在这时，江秋心从楼上下来了，她皱眉：“妈，你不要惯着她，我来喂她，你去把早饭吃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江秋心没有外婆那样的耐心，她用勺子擓起厚厚的一勺粥，毫不客气地撒上肉松：“张嘴！”
　　摇光闻见白粥的味道摇头，她转身撒腿就跑：“我不吃我不吃！”
　　江秋心眼疾手快地把她逮了回来，禁锢在自己双腿之间，用力地箍着她：“吃了！早饭必须要吃！”
　　摇光摇着头拒绝，江秋心手中的勺子毫不犹豫地撬开她的嘴，送了进来，她猛烈地咳嗽着，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江秋心喂饭一点都不温柔，喂完后还会用勺子在摇光的嘴唇上刮一下，原本干干净净的嘴被刮地四处都是黏糊糊的饭粒和米汤，摇光一想到粘粘乎乎的触感就想呕吐。
　　外婆看着摇光的样子急了，她拍了拍江秋心的腿，示意她松开：“你不要故意捉弄她，我来喂，你去吃饭。”
　　江秋心没好气地松开摇光，青花陶瓷碗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外婆心疼地抱住摇光，轻轻地晃着哄着：“没事没事！外婆给你弄榨菜吃！我们不吃肉松了。”
　　摇光含着泪：“我不想吃了。”
　　外婆看着满满当当的一碗粥，更加心疼：“再吃一口好不好，不吃囡囡一会儿会饿的。”

　　看着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摇光，江秋心皱着眉跟母亲抱怨：“这个孩子难养死了，挑剔地要命，妈，你以后不要惯着她了，大人吃什么小孩就吃什么，哪来那么多事！”
　　外婆叹了一口气：“你对她为什么不能耐心一点，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再加上她从小身体不好，你看看她，别人家五岁的孩子体格能顶我们家两个，不在吃饭上上点心，她都长不大了。”
　　“爱吃吃不爱吃拉倒，等她饿了自己会要吃的。”江秋心就是这样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摇光要是不肯吃饭，她通常会饿她一顿，第二顿就长记性要吃了。
　　“依我说，你就是太逼她了，这么小的孩子，人家都在玩，你已经开始让她学钢琴了，前几天是不是还去报了一个舞蹈班，秋心，她还小，本来胃口就不好，每天好不容易才吃点东西下去，还没消化就送去跳舞，肠子越加要打结了！”
　　江秋心没好气地说：“妈，你懂什么，现在孩子都得从小抓起，等长大了就来不及了，钢琴就得从小学，舞蹈长大再学柔韧度就不行了，到时候更吃苦，我都是为了她好。”

　　万事都为摇光好的江秋心，在摇光哭闹着不想上舞蹈课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孩子丢在了路口。
　　摇光怔怔地看着面前打包好的衣物，站在空旷的十字路口，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被妈妈扔掉”是什么概念，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掰着手指自顾自地玩着，心想大概就跟幼儿园放学一样，反正妈妈会来接她的，迟早都会来，她一点都不着急。
　　江秋心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把摇光扔了，她只不过一时气急了，这个孩子真不知好歹，她那样辛辛苦苦为了她，她却半点也不懂当妈的苦心，等回过神来便悄悄找了一个角落看着摇光——
　　她到底还是害怕，万一有人贩子，把孩子抱走了怎么办。
　　幸亏那个年代的人贩子没有那么猖狂，摇光最终安然地等到江秋心来接她，完全不知自己被丢过一次，她看着江秋心还一脸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妈妈，你来了！”
　　在摇光不停哭闹下，舞蹈坚持了几年，江秋心最终放弃了，她想她家女儿终究不是跳舞的料，但是摇光手长脚长的，这么好的先天条件放弃舞蹈当真可惜，不过不要紧，还有钢琴，她不能让摇光放弃钢琴，钢琴是唯一了！
　　只要把钢琴学好了，一样能为她争面子！
　　于是从小一起学钢琴的孩子们里，只有摇光坚持了下来——在江秋心不断地打骂与严格要求下，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琴童。

　　摇光在长身体的阶段起早贪黑，天还没亮已经被江秋心叫起来了，江秋心规定她早起先背书，摇光记性不好，所以要笨鸟先飞，早起先背一个小时的书，等天亮了，能听到鸟叫声后，摇光便踩着弱音踏板开始练琴，吃饭已经是起床两小时后的事了，摇光饿得前胸贴后背，江秋心这才板着脸端来了从奶箱取回来的牛奶。
　　牛奶还温热，氤氲着淡淡的奶腥味，一闻到那个味道，摇光顿时胃口全无，那个牛奶幼儿园也经常喝，现在升上小学了学校统一订奶她还得喝，每次班长和副班长两人满头大汗地扛着奶箱进来的时候，她就想吐——
　　装满了袋装牛奶的奶箱，散发着牛奶的腥臭味，就连牛奶外包装袋上也有挥之不去的奶臭，每次摇光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想把把牛奶丢了。但在家里她要在江秋心的监视下把牛奶喝掉，她愁眉苦脸地央求江秋心：“妈妈，我能不能不喝，太难喝了。”
　　江秋心自己也不喜欢喝牛奶，但她认为牛奶是好东西，所以摇光必须喝。
　　于是她再次搬出她那一套童年论的说辞：“我们小时候都没有牛奶这种东西，想喝都喝不到，现在每天给你定牛奶，你还嫌这嫌那！快点喝掉！赶紧去上学！”
　　摇光勉强把牛奶喝掉之后，早饭自然又吃不下了，于是在江秋心“又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言论中去了学校。
　　晚上她回家第一件事也是练琴，要在吃晚饭前把琴练好，练好琴才能做学校的作业。
　　摇光苦不堪言，她心想，钢琴只是兴趣爱好，为什么要这么痛苦，究竟是谁发明这么痛苦的兴趣班的。
　　摇光已经开始学习巴赫了，从小步舞曲开始学，若说之前痛恨学琴只是因为要协调左右两个手的话，现在痛恨学琴单纯只是因为巴赫——就只有简简单单两行琴谱，左手一行右手一行，左手练熟了，右手也练熟了，可偏偏两只手就合不起来。
　　摇光抬头看了一眼钢琴上的书，心想，她不止讨厌巴赫，还讨厌哈农，还讨厌车尔尼......为什么她讨厌的人的名字都那么奇怪，居然有人姓巴，还有人姓哈......
　　她的思绪被哈字彻底带跑，开始放空，双手更加打结。
　　江秋心眼看着又开始生气了，面对这样缓慢的练习进度，她气恼不已，可是偏偏老师说学习巴赫就是这样的。
　　对于初学者来讲，巴赫是一个难关，但是这个难关必须跨，小步舞曲后还有二部创意曲，二部创意曲后还有三部创意曲，之后还有平均律[ 平均律指巴赫十二平均律。]，尤其那本看上去灰头土脸的绿皮考级书[ 《全国钢琴考级作品集》老版封面为绿色，现已不作为考级用书。]里就有二部与三部创意曲，都是必考曲目。
　　摇光每天揪着自己的头发，试图协调好左右手，好不容易把小步舞曲弹下来了，老师又布置了十首曲子，要求下次回课全部弹给他听。
　　摇光的眉头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舒展开来，她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加沉寂，那十首曲子就像背上的书包一样，变成了她的心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每天放学的路上她都要接受江秋心无休无止地盘问“为什么不是满分？”“为什么只有99分，这一分你为什么会丢掉？”“哪个知识点你没有弄熟？”“你跟我说说，这次为什么会考成这样？”
　　熟悉的厌恶感再次涌上来，是对自己的厌恶，对钢琴的厌恶，也有对江秋心的厌恶，还带着些许恶心，她看着穿在身上的衣服，只想撕烂它，撕烂这种从身体深处溢出来的厌恶。

　　江秋心早早地替摇光规划好了未来，如果成绩很好就去读医学，家里有个医生会很方便，万一以后她老了有什么病痛，摇光就可以给她看病，都省了去医院的钱；万一成绩一般就去读音乐，读音乐也是江秋心年轻时的梦想，她做梦都想站在舞台上发光发亮，既然自己没有那个机会，那么她就创造机会，让摇光替她实现。
　　摇光成为了童年时代想要洋娃娃的江秋心的玩偶，江秋心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她，她有些粗暴地拉扯着摇光的四肢，替她摆好所有的动作，得意且沾沾自喜地幻想光辉的未来。
　　然而，就在原本已经规划好的未来里，突然多了一个意外——江秋心怀孕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傍晚，正在读三年级的摇光放学回到家，她见江秋心一脸喜气洋洋，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她看见女儿回家，迎了上去，问她道：“摇光，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摇光正满脸通红风风火火，她迟钝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江秋心说的话。
　　要弟弟妹妹是什么意思？妈妈要生宝宝了？可是爸爸妈妈不是一直吵架吵得很凶吗，江秋心还一直跟她说他们要离婚了——就在前几天的饭桌上，爸爸还当着正在吃饭的摇光的面砸了饭桌，怎么突然两人又好了？还说起生宝宝的事了？
　　她想不通里面的原委。
　　尽管如此，她还是认真地说道：“我想要哥哥。”
　　江秋心难得露出罕见的笑容，此时此刻，她身上被母爱笼罩着，浑身洋溢着温柔的光泽：“胡说什么呢，没有哥哥了，你要做姐姐了，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摇光有些失望地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啊......那就妹妹吧。”
　　因为是妹妹的话可以给她穿漂亮的小裙子，可以给她梳好看的公主头，把自己的发夹分享给她，摇光想，妹妹一定很好吧！听她奶声奶气地叫自己姐姐，想到这里，摇光咧着嘴开始傻笑。
　　她比任何人都要期待妹妹的到来，脑海里想象了无数遍与妹妹的相处。
　　而江秋心却摸了摸摇光的头，再次温柔地笑着说了一句：“傻孩子！”

　　摇光在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的家里，享受着最后几个月独生女的特权，她只觉得，有了妹妹还挺好的，因为妈妈变得更加温柔了。
　　江秋心终于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
　　终日不归家的爸爸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也辞去了公司里的工作，开始做自己的小生意。
　　同时，家里终于买了车，一口气买了两辆，一辆给父亲做生意用，一辆家用，而江秋心之前开的车在辞职时还给了公司。
　　摇光有些遗憾，江秋心辞去工作后，公司里那些疼爱她的叔叔伯伯也同江秋心的工作一起离开了她，摇光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打了一个电话救了她一命的总裁伯伯。
　　而家里多出来了许多婴儿用品，都是蓝色与白色......
　　就好像，妈妈从一开始就确定，肚子里怀的、一定是弟弟......

　　从未有过的岁月静好无声无息地敲开了摇光的生命，她丝毫不知，另一面的阴霾与绝望像无数粒小小的尘埃散落在空气里，被人呼进，渗入肺腑，不痛不痒，静待有一天彻底溃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