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薛瑾璱

4、第四章

　　上完课回到家，摇光还要面对练琴。
　　她有些睁不开眼，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跟江秋心说：“妈妈，我困了。”
　　江秋心刚刚把钢琴琴盖打开，一听她说困了，脸顿时板了起来，语气生硬地说：“困了能怎么办？困死也要把琴练完！”
　　她把摇光推进卫生间：“去洗个冷水脸就能醒了！”
　　说完她准备好铅笔，坐在钢琴边等摇光。
　　摇光磨磨蹭蹭地，满脸不乐意，她本来就冷得缩着肩膀，根本不想洗冷水脸，于是在卫生间转悠了一圈回到房间躺下。
　　江秋心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唰地站了起来，她看到躺在床上正准备舒服入睡的摇光更是火冒三丈：“今天必须要练琴！”
　　她大力地将她从床上扯起来，也不管摇光被她扯痛了开始哭喊。
　　“我不练琴的人已经坐在钢琴面前等你了，你居然觉得困，还能睡得着？我要是你，想到妈妈在等我，良心都会过不去！”她将摇光从床上拖拽下来，一路拖进小琴房。
　　隔壁已经睡下的外婆听到动静起身，她看着摇光都快睁不开眼了，忍不住劝说：“她还小，你干嘛老逼她？都这么晚了，邻居要说的！”
　　江秋心生气地将母亲的手甩开：“妈，你什么都不懂！我是为了她好，现在中考高考弹琴是可以加分的，我们要赶在中考前把级考了。”
　　“什么考不考级，她才五岁！”
　　“妈！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懂！我教育她你就别插嘴了，先去睡吧！我们练完了再睡！”江秋心推了母亲去睡觉。她的脚步极快，像是要赶火车一般，拖鞋的声音哒哒哒地弄得摇光更加心烦意乱。
　　“快点！过来坐！”江秋心啪地把铅笔往钢琴上一敲，钢琴上的小台灯已经亮起，有些刺眼的白炽灯照得人心里愈加烦躁不安。
　　摇光看着妈妈已经摆放好的琴谱，她嘴一撇想哭闹，可是看了一眼江秋心阴沉的脸，又不敢哭，只能憋在心里，默默地爬上琴凳。
　　“凳子太硬了。”摇光不满极了，又无处发泄，只能埋怨琴凳。
　　江秋心已经对摇光失去了耐心，但她还是竭力忍着没有爆发，语气却逐渐变得难听起来：“什么太硬！大家都这么坐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坐！偏偏只有你特殊？快点坐好，别软绵绵的跟没骨头一样，今天老师讲了什么？讲了什么你说说看？不知道？！低音谱号！算了算了！我们先复习一下前面的高音谱号，再把低音谱号搞熟！”
　　复习高音谱号也就意味着练习时间又被延长了。
　　在幼小的心灵里，那股从骨头缝里蔓延出来深深的厌恶感越加明显，像一根刺长成了藤蔓，在摇光小小的身子里萌发，那种厌恶感拔不掉取不出，它无声无息地像中午江秋心逼她吃的油腻红烧肉一样，挠得摇光有点想吐。
　　摇光看着汤普森[ 汤普森是指《约翰·汤普森简易钢琴教程》]上面标记的黑白的琴谱插画，那种奇怪画风的插画使得呕吐感更加明显地游走于四肢百骸。
　　她有点头痛，像小蝌蚪一样的音符变得更加可厌可憎。

　　高音谱号上的音符在摇光几乎绞尽脑汁的情况下终于勉强复习完，显然江秋心对此并不满意，反应这么慢，后面练到曲子要怎么办？
　　她板着脸，严格地说：“再复习一遍。”
　　摇光又快哭了，她困得哼哼唧唧地：“妈妈，我真的想睡觉了。”
　　江秋心恨铁不成钢：“睡什么睡！今天必须要把刚刚我说过的事情都做好了才能睡。”她从弯弯绕绕的五线谱中抬头，看到女儿一脸蜡黄，显然两年前动完手术后并没有补好身体，幼小的身子变得更加虚，全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有活力。
　　她顿时心里柔软了几分，于是耐下心，柔声哄着摇光：“你看，刚刚你复习这些花了二十分钟，复习第二遍肯定不用二十分钟的，你想不想跟妈妈打赌，看你这一次能花多久？”
　　摇光只想睡觉，不想打赌，于是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江秋心恨恨地推了她一把，语气重新变得僵硬起来：“就再复习一遍，我跟你说，你越是闹，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你睡得就越晚，快点！”她已经不想废话了，只想拔苗助长，恨不得摇光现在已经能考出十级了。
　　“那个时候我想学都没得学，现在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买钢琴，又给你找老师，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学？你对得起我吗？”江秋心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把肚子里的苦水统统倒给摇光。
　　摇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哭，瞌睡便赶走了。
　　她想，她真的很不懂事，她对不起江秋心，对不起江秋心给她买的钢琴，可是哭完后身体变得更加疲惫，脑子更是处于停机状态，好不容易复习完第二遍高音谱号之后，低音谱号怎么都进行不下去了。
　　江秋心板着脸，把摇光从琴凳上拎起来：“你给我去洗把脸，好好清醒一下！今天必须要弄懂才能睡！”说完她看了一眼钢琴上面摆放的闹钟，已经十一点半了，她无奈地叹气，不知道摇光会磨蹭到几点才能睡，她顿时对女儿产生怀疑，难不成她真的没有半点音乐天赋吗？
　　摇光昏昏沉沉地洗完冷水脸，坐上钢琴凳又开始哭，哭了一晚上，脸蛋都哭花了，眼睛都肿了一圈。

　　外婆一直没有睡着，她坐在卧室里，难过地听着琴房里的动静，终于她站了起来，忍着怒气走到琴房门口：“秋心啊，好让她睡了，都这么晚了，邻居也要睡的，今天弹不完明天再弹就好，你不要欺负她了，她还那么小，让她睡吧！”
　　江秋心火大地甩甩手：“妈，你就管自己去睡吧！不要理我们了，今天我们必须要把所有的内容都复习完的，复习完才能睡！”
　　外婆看着头已经东倒西歪的摇光，忍住心疼，只能慢慢踱步回房间。
　　她坐在床边，心想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小小年纪从来没有出去玩过，江秋心一天到晚拼命让她学，学不好还不给睡觉。
　　她想着想着便开始默默流泪。

　　摇光终于在凌晨结束了所有的复习，她早已困得不省人事，爬上床就想睡觉，江秋心仍然不让她睡，她拍着她：“快起来把牙刷了脸洗了！”
　　摇光痛苦地哼唧道：“不刷了，我真的困死了妈妈！”
　　江秋心一掌拍到摇光背上：“我都还没睡，我为了你熬到现在精神还这么好，你居然睡得着！我替你想想都睡不着......”说话的声音渐渐拉远——江秋心去洗手间洗漱了。
　　年纪尚小的摇光没把那些话听进去，她早就睡着了，可是渐渐大了之后的她，再听到这些话后，常常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江秋心又把睡梦中的摇光拉了起来：“把昨天的低音谱号复习一遍再去上学！”
　　摇光昨天睡得太晚，早上又被江秋心又叫得太早，她根本起不来，闭着眼睛沉睡在被窝里，连江秋心说的话都不能完全理解。
　　江秋心再次被摇光气到，她大力地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摇光直打喷嚏。
　　外婆看见摇光打喷嚏，心疼地无以复加，她颤颤巍巍跑过去，急忙用被子把摇光裹住，抱在怀里，像婴儿时期一样抱着她慢慢摇着，一面替她捂暖冻冷的双脚，一面痛心疾首地骂道：“她病才好，你非要把她冻出毛病才甘心吗？昨天睡得那么晚，今天还要上学，就让她多睡一会儿怎么了，钢琴弹了那么一会儿能有多好了？你小时候我从来不会这么折腾你，你现在自己有女儿了不心疼，天天折腾她，她本来身体就差，被你这么折腾地更加长不大了，同年龄的孩子那么胖那么壮，你看看她！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你对得起她吗？”
　　说着她抱着摇光呜呜哭泣，摇光听见外婆的哭声，睁开朦胧的眼睛，她在外婆怀里动了动，轻声说：“外婆，我醒了。”
　　外婆抱着摇光更加悲从中来，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指责江秋心：“你啊！作孽！她已经够懂事了，你天天不是骂她就是说她，从来不肯耐心跟她讲话，我只可怜我的小外孙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小外孙女，你不疼她我疼她，我把她带走了！我能把你养大也能把她养大！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管她了！”
　　说着她抱着摇光开始穿衣服：“走，囡囡，跟外婆回老家去！”
　　江秋心看见母亲真的气哭了，不免也落下眼泪，她委屈地说：“妈，你不懂，我都是为了她好，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竞争都多激烈，我这样都是为了她！”
　　“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江秋心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她从外婆怀里夺过摇光，犟嘴道：“我只为了她，她是我生的，我能不为她好吗？”说着推了摇光一把，“去，自己把衣服穿了！”
　　外婆指了指江秋心，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那块破旧褪色的小手帕不停地抹着眼泪。
　　摇光穿好衣服后，走到外婆面前，柔嫩的小手抹去外婆脸上的眼泪，乖乖地说：“外婆，你不要哭了，我要去上学了，今天你来接我好不好？”
　　外婆搂了搂摇光，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好，你去上学吧！下午我接你放学！”
　　摇光努力吸了一口气，外婆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淡淡的肥皂香混合着花露水的香味，还有若有若无女士香烟的气味，好闻到让人沉醉。
　　这大概是摇光幼年时代记忆最深刻的味道了。

　　放学后，外婆已经早早地等在幼儿园门口，她顶着大太阳，脸被晒得有些泛红，皱着眉却欢欢喜喜地等着摇光放学。
　　摇光一心惦记着今天外婆来接，她担心外婆年纪大了，也担心外婆等她太久，坐在教室里三心二意地一直往外看，只希望外婆要是还没来就好了。
　　好不容易等到老师说可以回家了，她站起来就往外冲，一眼就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外婆。
　　她上前拉住外婆的手，跟身后的老师摆摆手，认真地说：“老师再见！”

　　幼儿园离家不算远，但走路回家也绝对不近，外婆并不会骑车，她担心摇光放学等不到她会哭会害怕，所以吃完午饭就从家里出发了。
　　她握住摇光柔嫩的小手，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摇光牵着她的手，走得蹦蹦跳跳的，终于养长的头发被梳成羊角辫，辫子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跳动着。
　　走了一会儿，摇光的步伐慢了下来，外婆停下脚步：“囡囡怎么了？是不是走不动了，来，上来，外婆背你。”
　　说着她慢悠悠地走到摇光面前蹲下，把摇光小小的身子往背上一揽，她托着摇光，稳稳地走在路上，嘴里还唱着：“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光舒服地眯上眼睛，她搂住外婆的脖子，把头凑近外婆的脖颈，像小狗一样仔细闻了闻外婆身上的味道，然后片刻不停地伸手摸了摸外婆的耳垂，耳垂软乎乎的，又能摸到上面的皱纹，摇光很喜欢这种手感。
　　外婆摇啊摇地背她走了一段路，摇光就从外婆背上跳了下来，她说：“我自己走。”
　　两人直到走到一家小卖铺前，外婆停下脚步：“囡囡要吃什么？外婆给你买。”
　　摇光垂涎欲滴地看着小卖铺里琳琅满目的零食，指了指放在柜台上的口香糖：“我要这个。”
　　一小条口香糖被塞进摇光手里，外婆蹲下身给她撕开包装袋：“囡囡不可以咽下去的。”
　　摇光笑眯眯地点头，然后把外婆撕开包装纸的口香糖撕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塞进外婆嘴里，继续去拉外婆的手：“回家喽！”
　　眼看快到家了，嘴里的口香糖也没了甜味，外婆把手伸到摇光面前：“口香糖呢？吐出来。”
　　摇光嘴一咧，笑得天真烂漫：“没了。”
　　“你咽下去了？”
　　“对啊，我不小心的。”她缺了大门牙的笑容显得无比可爱。
　　“又咽下去了！你咽多了肠子要打结的！”外婆挠了挠摇光的小肚子，“里面都是口香糖了。”
　　摇光想了想，认真地说：“那我再嚼一个，用这个把肚子里的口香糖粘出来就好了呀！”说完，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外婆也笑了，看着她往嘴里塞第二个口香糖，却留了心，她一直盯着她，趁着摇光还没咽下去之前就伸手从她嘴里取出已经没了甜味的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