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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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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背着书包慢悠悠地走在放学路上,江秋心今天没空来接她,要她放学自己回家。路过身边的同学们出了校门就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女孩子们连忙与一周没见的男朋友联系。
有些女孩子则幸福地向同伴挥挥手,她们和男朋友同校,可以结伴一起回家。
江秋心没有给摇光买手机,她认为手机会影响学习的。
摇光至今为止没有用过□□,□□号还是学校上电脑课同学给她申请的,申请完后就彻底被丢弃在记忆里了。
同学们说周五晚上要看的综艺她从来没看过,薛之谦的歌她也没听过,好朋友喜欢许嵩,她只听过许嵩的《素颜》,《素颜》还是好朋友在广播站点过,她才听过一次。
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明星艺人,她一概不知,她的时间被钢琴与学习沾满了。
江秋心重新开始让摇光学习钢琴,她花了大价钱送摇光去大学的教授那里上课,还让她开始学习声乐。
她又开始念叨:“摇光,你懂事点,我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上课,就是为了让你读个好大学。”
江秋心想把摇光送进音乐学院,眼看着小时候荒废了一段时间的钢琴,成为钢琴家已经变成了奢望,那既然成为不了钢琴家,便考音乐学院吧。
毕竟她年轻时候的梦想里面,音乐学院也是其中一个。
摇光的头不堪重负地低了下去,她心疼几百块钱一节课的课时费,那个老师讲的她还听不懂,老师也极其没有耐心,每次不是在课堂上吃泡面就是手摇咖啡豆,摇光一面闻着泡面的香味或者咖啡豆的香味,一面三心二意心惊胆战地回课,她努力体会老师说的“抓的感觉”是什么。
她实在理解不了老师让她弹出“抓的感觉”,到底怎么做才对,她努力地去模仿老师的动作,可是老师永远不满意地发出“啧”的声音,然后略带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说:“我说了是抓的感觉,抓东西会不会?你会抓东西为什么不会用这个力气去弹琴?”
可是抓东西和弹琴明明是两回事。
摇光认错地垂下头,害怕沮丧到了极点。
于是跟着他上了一年的课,却始终卡在《悲怆》[ 贝多芬c小调第八号钢琴奏鸣曲,又称“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
江秋心隐约察觉出摇光的课程似乎有些不对劲,那个《悲怆》,她已经听了好几个月了,但这个老师是她拜托了好多人才找到的,老师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一定是摇光。她一想到花钱如流水,不免又叨唠摇光几句“要练琴”之类的。
摇光心身俱疲,《悲怆》她早就练熟了,但因为卡在“抓的感觉”上,这首曲子迟迟无法通过。
摇光有些焦虑,她懂上一节课有多贵,也明白这个老师是江秋心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同样心疼为她大把大把花钱的江秋心。
可是她看着《悲怆》只是感觉厌烦,每周的钢琴课成了摇光的噩梦,不仅因为要坐将近两个小时的车去找老师,更因为老师的不耐烦,还有迟迟无法通过的《悲怆》。
她真恨《悲怆》啊,心想,要是换成她喜欢的曲子一定能练好的。
摇光从始发站上车,她哆嗦着把双手缩进袖子里,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心里已经开始战战兢兢,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凉掉,脑袋里一直演练着一会儿上课要弹的E大调音阶与琶音。
车子发动后开了暖气,摇光的手终于暖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露出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绷的神经也因为晃动的车渐渐缓和了下来。
开到学校附近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下车后还要步行半小时,摇光闭上眼睛进入浅睡眠。
她睡得昏昏沉沉,只感觉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过道里的人的包不停地从她脸上刮过,她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栏杆。
手指纤细洁白,紧扣在黄蓝色的栏杆上柔若无骨,她要微微用力才能抓住,薄薄的手背骨骼分明。
公交车在城市里穿梭,高大的梧桐树枝桠光秃秃的,阳光很好地照在她的手指上,折射出粉粉的透明感。指甲被修剪地很干净,沿着游离线规整地剪出一个半圆,而这只手的主人正闭着眼蹙着眉,不安稳地睡着,她在吵闹的人群中静坐着,浅浅地散发出少女独有的芬芳。
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少女白皙的脸蛋就在他眼前,这是目前为止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那截握在栏杆上的手漂亮到令他蠢蠢欲动。
他不动声色地弓起身子,靠近那只手,在感受到纤细的指节时,几乎舒心地长叹一口气。
——公交车上人挤人,谁都没有发现。
摇光在梦中隐隐感到一丝异样的触感。
她睁开眼睛,来不及思考,惊慌失措地把手抽离,然后手足无措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男人得意地望着摇光的头顶,他早就猜到这种看上去乖巧漂亮的小女孩,哪怕吃亏也不敢吭声的。
羞耻心会将她的嘴缝起来。
他满意地望着为他涨红脸,唯唯诺诺低下头的女孩子,他看着她的惶恐不安,就好像,犯错的人是她。
摇光全身被羞辱与愤怒裹挟,血液在全身奔腾着,带着青春期无法言说的伤痛,将她紧紧地、紧紧地包裹起来。
她没有接受过类似的教育,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保护自己,而那个猥琐的男人垂涎欲滴地在摇光身上来回扫视了几圈,继续坐了两站后意犹未尽地下了车。
摇光见他下车后终于喘了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僵硬,毛衣已经完全湿透,连发根都被涔涔的冷汗浸湿。
她翻了翻书包,书包里有纸巾和一瓶水,她拿水浸湿了纸巾,粗糙地擦了擦手,手上残留的触感与温度迟迟不褪,她只能一遍遍地擦着手。
她想给江秋心打电话,可是江秋心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骂她丢人,会告诫她女生在外要检点。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吧......
眼看着车快到站了,摇光来不及多想,背上书包下了车就匆匆地往学校跑去。
昨天下了雪,今天公交车开得格外慢,要是不跑就会迟到。
摇光迎着闪闪发光的雪色与川流不息的车,背着书包在马路上狂奔,白色的球鞋一脚踏进融化的雪水里,她顾不上被浸湿的球鞋,急速在光芒里奔跑着。
跑到学校时,两只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眼看上课时间已经到了,她只能着急地搓了搓手,敲门进去。
中年男老师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两腿岔开,正无比悠闲地手磨咖啡豆。
摇光闻到咖啡豆的香味,心脏已经开始剧烈跳动了,她口干舌燥,脱下外套,坐到钢琴面前。
她来不及去想刚刚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她只希望今天上课一切顺利。
不挨骂就是唯一的要求。
屋里的空调打得极热,老师为了通风又开了窗户,摇光一面吹着热风,一面感受到背脊后头森森的寒气,鞋子里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想寻求一丝安全。
“来吧!”老师安逸地磨着咖啡豆,咖啡豆嘎吱嘎吱地,陆续分崩离析。
照例应该先弹音阶与琶音。
摇光再次使劲地搓了搓手,胆战心惊地把手放了上去。
果然一条顺滑的音阶被她弹得比初学者还要磕巴。
老师皱眉,停下手中的活:“你没练琴?”
摇光着急地解释,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没有,我跑来的,手太冷了。”
老师探头一看,果然摇光十根手指红通通的,他说了一句“那你活动活动”后,继续开始慢悠悠地磨咖啡豆。
摇光天生体寒,一旦着凉后很难回温,她紧张地偷偷瞥了一眼钢琴上的时钟,后背再次冒出密密的冷汗。
她搓了搓手,手仍然冰凉冰凉,大概因为紧张的缘故吧。
“开始吧!”老师终于磨完豆子,他把咖啡粉倒出来,给自己冲上一杯香气馥郁的咖啡,他舒服地咽下暖暖的咖啡,再次眯起眼睛。
空调的暖气吹得老师浑身发热,他起身再次把窗户开得大一些。
摇光仍然没有掌握“抓琴键”的精髓,但大概老师看在她冷的份上,这节课并没有骂她,只是轻轻放过她,丢下一句“回去练琴”就不再理她了。
琴房外面已经有学生在等了,摇光开门的瞬间,两个女孩嘻笑着走进来,带着大学生的朝气蓬勃:“哎呀,老师,好香的咖啡!”
老师也笑眯眯温和地问:“你们喝不喝?”
就仿佛,刚才冷着脸与摇光说话的老师是他的孪生兄弟。
摇光心想,大概她们是很优秀的学生,要不然老师怎么对她们这么好。
她垂头丧气地背着书包下楼。
琴房坐落于阴暗的建筑物背面,她敏锐地闻到了雪化的香气,和松针清冽的味道,幽幽地钻入鼻腔,让人清醒。
格外悲伤,格外冰凉。
摇光心想,为什么钢琴课这么贵?明明时间还没到,老师居然给她提前下课了,然而她却连质问老师为什么提前下课的勇气都没有;等回到家江秋心肯定要问她上课上得怎么样,她该怎么回答?
怎么办?怎么办?
回程遇到下班高峰期,摇光被堵在路上,公交车里的空气已经变得浑浊,混合了各种各样的味道,难闻到想作呕。
摇光没有座位,又隐隐感觉到晕车了,她扶着扶手,死死地咬住嘴唇。
绝对不能在这里吐。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一段停一段,摇光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她脸色煞白,只在心里默数还有几站才能到家。
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摇光吐得一塌糊涂,她扶着墙,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她急欲吞点什么来缓解胃部的不适。
公交总站旁边的小店里支着一个小摊,上面热气腾腾地蒸着玉米和茶叶蛋,锅里咕嘟咕嘟地温着煮好的豆干,摇光摇摇晃晃惨白着脸走到小摊前,气若游丝地说:“我要一瓶冰水。”
小摊的阿婆看了一眼少女惨淡的脸色说:“没有冰的,只有常温的行吗?”
“行。”
阿婆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替她拧开瓶盖,眼看着她一口气把水灌下去,看着摇光远去的背影,她有些心疼地自言自语:“这么冷的天喝冰的,人会冻坏的。”说完拔掉了身后冰箱的插头。
摇光回到家,脱下已经湿透的球鞋,一头栽倒在床上,她闭着眼睛,眼泪慢慢流出来,沾染寒气的头发更加潮湿,头皮贴在枕头上,难受得有些令人烦躁。
江秋心从厨房探出头,嚷道:“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上课上得怎么样?”
她半天没听到摇光的声音,心中的火气顿时像煤气灶上翻滚的汤一样,她还没放下锅铲就冲进房间:“我问你你怎么不答话?上课上得怎么样?”
摇光勉强翻了个身:“我晕车了,你先让我躺一会儿。”
江秋心笃定地反问:“又被骂了?要是上课上得好你早就飞起来了。”
摇光实在疲惫不堪,她懒于应付,于是嗯了一声。
饭桌上江秋心继续唠叨摇光的钢琴课,见欢把桌上的番茄炒蛋整碗盖进自己碗里,摇光看了一眼自己最喜欢的番茄炒蛋,她沉默了。
她一口都没吃上。
反正她刚刚晕车也吃不下,于是她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江秋心原本给见欢夹菜的手停了下来,用审视的表情盯着她:“你在外面吃过东西了?”
“没有,我晕车了吃不下。”
江秋心啪地摔下筷子,声音像那碗沸汤的汤泼在摇光的头顶上:“我辛辛苦苦做好的,你说不吃就不吃!你把大人当什么了?”
“你讲点道理,我晕车了真的吃不下,又不是故意的。”
说话间,见欢已经把那盘凉菜也都拨到自己碗里了。
见状,摇光不禁拔高了声音,她指着桌上两个空空的餐盘:“这样你还让我吃什么?他都吃掉了我吃什么?我们大家不用吃吗?!”
“你们要是想吃,我就算饿死不吃都行!”江秋心一副“干什么大惊小怪”的模样,她从见欢碗里夹出一筷子菜,“见欢乖,给姐姐吃一点。”
摇光嫌弃地把菜丢回见欢碗里:“我不要,他吃过了!”
恨意越加强烈。这就是我公平公正的母亲,这就是我两个一样喜欢的母亲,这就是我从不重男轻女的母亲。
见欢看见菜被摇光丢回来,再次丢回摇光的碗里:“沾了你的口水我也不要了!”
江秋心忙拦在两人中间:“我要我要,给妈妈!”说着她责怪地看了摇光一眼,“他还小,吃过的东西最干净了,你嫌他?他还嫌你呢!”
见欢在一旁应和:“就是就是!”
摇光在饭桌上呆不下去,只能躲进房间,江秋心的嗓门又提高了,又尖又细,像一条拉得笔直的线:“不吃拉倒,一会儿什么都没有了!”
摇光关上门,缓缓地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她低下头,借着屋外的光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摸了摸指节,手指干净如玉,一如幼年时的她。
摇光沿着床沿坐在地上,今年十四岁了,总觉得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她才十四岁,花一样的年纪,却好似枯萎了一般,她的生命变得死气沉沉,黑暗无光,就像颜色寡淡的钢琴一样,暗无天日地在她年少的身体里发酵,伴随着贝多芬奏鸣曲与肖邦练习曲,填满了摇光整个高中时代,也填满了原本少女最期盼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