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曾相遇》秋叶漫城

15、第 15 章

　　雪国之旅结束了，好快。她再次回到平庸的日常。长年累月的单位、家里两点一线，工作繁琐单调，家里也经常是一地鸡毛，这生活真是乏味，甚至可以说是黑暗。
　　她一直知道陈一是爱她的，就是因为这爱，她才选择的他。可是如今这爱早已被残酷的生活磨得没了鲜味，如果不加点佐料耐心煮这锅吃剩下的名叫婚姻的汤，这汤恐怕真的要索然无味，让品尝的人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没错，“弃之可惜”就是很多时候她对他们这段感情的感觉。毕竟他们曾经爱过，曾经是彼此最亲密的人，曾经一起经历了欢乐、悲伤以及生活带来的种种感受，他们已经由爱人升华为亲人。可是当爱人升华为亲人之后，也似乎并不是一件十全十美的好事，那意味着他们的爱情在逐渐流失，他们维系感情的基础由爱情变为责任。是的，责任更多了，爱情变淡了。他们感情的最大敌人除了残酷的生活之外，她想更多的是没有共同的兴趣、理想和追求。总之，人们相爱时不需要什么理由，而不再相爱时，一切都可以成为理由。而在众多的分手理由中，精神层面的不合拍是最常见的也是最致命的。
　　这天，他们又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争吵，吵着吵着小吵变成了大吵，最后甚至上升到要离婚的态势。下班后，他开车顺路去接她，两人商量着去哪家小饭馆吃晚餐。虽说每个城市都有数量庞大的小饭馆，可是考虑到顺路、好停车、离家近等各种因素，他们可选择的好像永远是先前的那么两三家。“要不我们去吃手工面吧。”她提议说。“我们去吃馄饨吧。”他提出不同的意见，因为那家馄饨店就在家对面，很方便，而要去吃手工面的话中途需要稍微绕点路，而且吃完还得再开回家。“那家的馄饨吃了好多遍了，都吃腻了。”她有些不情愿。“那家手工面不也经常吃吗？你倒吃不腻啊？”他回敬她，话里有一些不满。“可是我们最近都没吃过啊，反正比起馄饨我今天更想吃手工面。”她坚持道。他虽然有些不甘心不情愿的，还是决定带她去。就在快要到达这家面店时，他突然发现这家面店门前的路段因为施工封闭了，车辆无法通行，便调转车头准备回家去吃对面的馄饨。这下她急了，倒不是说她非要吃一碗面，而是饿得不行了，眼看着面店近在咫尺，却过而不入、舍近求远，要知道到家那边还得差不多半小时呢。“你干嘛呀？这都差不多到了，又要折回家那边？”人在饥饿的情况下，说话语气自然不那么中听。“你没看见这里路在施工吗？车开不进去怎么吃？”他开始暴躁起来。“我饿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下车走过去吃。”她有点赌气地说。“我操，那我车停哪里，你说！”他越发暴躁，还口吐脏字。“这边有个小区，我们以前不是停进去过的吗？这次再停里面不就好了。”她的语气也越来越差，她受不了他那脏字，对自己爱人的脏字。他气急败坏，她也忍无可忍。她最终推开车门夺门而去。
　　晚上回到家里，她不理他，因为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么一件小事怎会让他那样暴躁？她想用冷落他的方式来惩罚他。可是他偏偏不是一个能受用这种方式的人，他开始纠缠不休，非要跟她争辩出个所以然来。她沉默了很久，可他不但没有冷静下来，还越发大动肝火，那声嘶力竭的怒吼声甚至可以震动整个三十层楼。所以说，她的冷战在他这里根本不奏效。她终于再次被他的喋喋不休和恶劣的态度激怒。“你到底想怎样？”她也终于爆发起来。“我要你说清楚，今天还是我的错喽！”他也不依不饶。“我当时很饿，车子已经开到面店附近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在那儿吃点东西吗？”她心里居然生出了一种恨意，恨他不懂得人之常情，恨他笨得很，只会死脑筋似得看到封路就调头离开，而不是想想别的办法。“那你让我车停哪儿？！”他又重复说道这个问题，这次更加歇斯底里，他不能理解她为何那样自我，非要坚持在那里吃饭，即使那里已经封了路。
　　这样的吵架方式在他们的生活中实在是太常见了，两人互相觉得对方不懂自己，吵架时的争辩只能是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谁也不让着谁。她终于累了，他可能也是如此。“我们离婚吧。”数轮狂风暴雨过后她平静地说道。其实离婚的念头也曾经数次闪现在她的脑海，每次闪现的情境也大多是在这样一种撕心裂肺的让人找不到出口的争吵中，而这争吵往往都是由那么一件小事引起，但她还从来没说出过口，虽然也曾有过强烈的想要说出口的冲动，因为她知道离婚两个字不能轻易说出口，不然感情这脆弱的东西将越发不堪一击。可现在，不知怎么了，她居然将离婚两个字平静地说出了口。她没有考虑任何后果，只在脑子里不停回放着王志恒温柔看她的眼神、极富耐心的话语，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委屈，两行热泪一下奔涌而出，滚落在她的双颊。而在此前暴风雨般的争吵中，她都没有流下过一滴眼泪。猛地听到离婚两个字，他有些惊愕，因为他从未想过离婚两个字也会进入自己的生活，以前听到哪个同学或朋友离婚的消息，他都会叹息一番，要是特别熟悉的人遭遇离婚，他还会向她分析一番这对昔日夫妻的相处模式，从中找出种种弊端，以作为自己婚姻生活的借鉴，完了还要温柔地对她说一句：“我们一定要好好的啊。”每到这时，因着对别人家的离婚遭遇感慨良多，她也会突然萌生出一种珍惜感。人就是这样，只有在亲身经历或看到他人经历痛苦、灾难以及其他不幸时，才会开始变得宽容，才会想要珍惜，而当这一切经历远去时，就又会轻易忘记初心，忘记曾经的患难与共，忘记所有容易忘记的东西。说实话，他着实被离婚两个字震动到了，他在内心里开始生出些害怕，害怕她是动真格的。虽然他们经常争吵，但他也没想过离婚这回事啊，因为他还是爱她的啊，就算是争吵时会变得失去理智，会咆哮，会歇斯底里，但这也是人类的本能和情绪的正常发泄啊，每次吵完了不都是很快就和好了吗，怎么会上升到要离婚的地步呢？他有些搞不懂，其实他真正不懂的是女人的心。他觉得大发脾气只不过是正常的情绪发泄，而在她眼里那就是一种对她极其恶劣的态度，是一种不再爱的表达，是一种狠狠刺痛感情的病。
　　他终于缓和了下来，离婚两个字将他在此次争吵中表现出的所有暴躁和怒气全部击碎，就像一只只原本吹得鼓鼓的气球瞬间被一根针扎破，泄了气，再没了先前的气势。他软弱起来，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说：“好了，别吵了，我错了。”她把头偏到一侧，故意避开他的脸，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她不相信他是真心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只不过是把认错当作权宜之计而已。虽然他的气已被泄掉，可她的气还鼓在那里，因此她就那样倔强地侧着头，在他走开之前不看他一眼。他心里开始发虚，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了，情急之下他用双臂去抱她，希望用身体的热度去感化她，让她回心转意。可是她却拼命挣脱，他越是往紧里抱，她挣脱得就越用力，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力量如此之大，也第一次开始畏惧这力量。眼看暂时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给彼此找了个台阶下，“现在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先去睡觉吧。”看她立在那里，迟迟没有行动，他便又补充道：“今晚我睡次卧，我们各自都冷静一下。”漫长的战争终于被这深夜终结，第二天迎接他们的也许是光明，但也不一定。
　　接下来的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洗漱、吃饭、乘公车上班、下班回家。他跟她说话时，她也会回应，这让他暗自开心，他还担心她会一直不理她呢，现在看来似乎战争的阴影已逐渐消散。可她的回应总是淡淡的，而且是那样简洁，没有一个多余的、无关的字。虽然共处一室，两人之间却有了一段看不见的距离，往日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开始慢慢远去。
　　以前，每次在工作中遇到一点不顺心，她都会详细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叙述一遍，虽然他很多时候也没什么好的建议或解决办法，但她就是要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久而久之，倾诉工作遭遇不仅成为她发泄不满的一种方式，而且还成为夫妻两人的聊天话题。哪一天若工作环境中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们的交流就会随之变少。可最近不同了，她整个人变得很淡了，什么都不愿多说。他很不适应这种氛围，就跟在后面追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说出来让他分忧，她只淡淡地回一句“没有”。其实，最近单位里的确发生了一件让她觉得很不公的事，因为这件事，她开始郑重地考虑是继续留在那里还是另谋生路。
　　事情是这样的：年底了，像往年一样，单位上下在组织推选先进。这次的先进个人，不仅有金钱上的奖励，来年五月份，还有一次随市领导出国考察的机会。在推选先进的文件刚下来那一阵，整个单位的人都给予了此事极高的关注度，很多人的内心里都在暗流涌动，希望这等好事能降临到自己头上。要说贾如面对“诱惑”无动于衷，那不符合人之常情，她跟大多数人一样，也特别希望自己能够被幸运之神光顾。要知道，她已经工作六年了，虽然每天工作都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可是在事业前程上却没有任何起色，相比自己的很多大学同学，他们有的当上了市场总监，有的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还有的是总裁秘书，她觉得自己混的是最差的，而当年在学校里她可比那些市场总监、办公室副主任、总裁秘书们成绩好太多，这着实不能不让当事人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而且工作这许多年，每年都会评先进，她还一次都没评上过，换谁谁不失落呢？
　　前几天，他们办公室的周主任单独找到她，用一种让人摸不透的语气对她说，“小贾啊，这次推选先进，咱们办公室里你有推荐的人选吗？”她有些不明所以，说没有吧显得自己很狭隘，都不愿推荐身边工作努力又做出成绩的同事，可是办公室里干活的加上自己一共就三个人，其中一个男同事已经四十多岁，因为学历、能力都有限，没什么晋升空间，就是混混日子等退休；还有一个90后小女孩，才来单位两年，这两位对手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业绩都比自己差远了，总不能违心地推荐他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吧？那除了他俩，就剩自己了，总不能推荐自己吧，显得自己也太不谦虚了，而且有严重的邀功嫌疑。此种情境下，她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周主任，我推荐您，您每天日理万机的，当之无愧。”听到这话，周主任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感觉舒服极了。笑过之后，像任何领导一样，他要开始讲正事儿了，刚才那些话只是前奏。他表现出一副慈祥的神态，对她说道：“这次我们办公室的先进人选计划推荐你。”“真的吗？”对方刚说了一句，就被她立刻打断，她很惊讶，因为此等好事还从未轮到过她头上。“我还能骗你啊？组织上考虑到你在这儿干得时间也挺长了，而且工作一直认真敬业，上面布置的每件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所以决定推选你。”周主任解释道。“是吗？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会再接再厉，再创佳绩。”她有点兴奋过头，说了一堆“获奖感言”。等周主任走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了头，好像有多么看重那么一个荣誉似的。想到给周主任留下这么一个重名利的印象，她顿时尴尬无比。但不管怎样，这着实是一桩喜事。她没有立刻把自己被提名先进的事告诉陈一，想着等荣誉证书到手了再说也不迟。
　　可这开心劲儿在她身上还没待够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上午周主任又单独找到她。这次他的神情比昨天要复杂百倍，他欲言又止，只两根粗短的眉毛兀自来回变化着位置。她有些不知所措，实在不知道周主任这“二顾茅庐”到底用意何在，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宣布些什么。可她毕竟是个敏感的人，在周主任刚到她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的表情就给了她一种不好的预感。犹豫了大约两分钟，周主任终于开口了：“小贾啊，昨天我跟你说的事，现在有些变化。”她又一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心急地问道：“有什么变化？”上次打断周主任的话时，她内心充满了惊喜和兴奋，而这一次却是充满了焦急和不安。“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周主任安抚道，“本来我们办公室是一定要推选你的，你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嘛，可是昨天晚上分管咱们办公室的刘副局长给我打电话，说把这次的名额先让给小袁吧，以后咱还有的是机会。”虽然说这话时，周主任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他还是尽量用一种安抚的、温和的语气说了出来。“为什么啊？小袁才来了两年，而且您也知道，很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我来完成的，小袁基本上只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她的问话中充满了不服气。这还是她头一次用这样不服气的口吻对领导讲话，以前她都是默默隐忍在心里的。“小袁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女儿，你理解下吧，明年一定选你，你看好不好？”周主任用一种近乎祈求的口吻说道。“您是领导，您说了算，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她用冷冷的语气回应道。周主任被这话顶得尴尬异常，只得悻悻离开。
　　其实比起“先进”这一荣誉称号，她更看重的是附加在这荣誉称号之上的出国考察机会。因为她知道，在这种单位里，又是在办公室里，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她也不是简单地想跟着考察团出去游玩、看异国风情，而是抱着一种想要学习、提升自己的态度，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从来不放弃突破自我，可现实却让她大部分时间做着重复又单调的工作，这严重地违背了她柔弱外表下隐藏的那颗充满闯劲儿的心。
　　眼看着即将到手的希望转瞬就破灭了，就像那美丽的肥皂泡，在手上只作了短暂的停留，而后就化为乌有了，她特别沮丧。要知道，拥有过后再失去比从来就没拥有过要难过百倍，虽然她也并未真正拥有过，只是拥有那种即将拥有的满满的希望。所以，她有点恨周主任，虽然直接剥夺走她的荣誉和随之而来机会的人并不是周主任，可是却是他给自己送来福音之后又亲自将这福音断送。她倒是不恨小袁，只怪自己没有生在一个有权有势有背景的家庭，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没有什么是金钱和权力的对手，不仅没有人视之为对手，反而绝大多数人都会成为它们的拥趸，追随着它们，簇拥着它们，而这追随和簇拥往往伴随着对那些无名小卒们权利的侵占。到最后侵占者成了一副笑傲江湖的胜利者姿态，不仅不被质疑，反而会被众星捧月，而那被侵占的正义的一方却只能灰溜溜地待在角落，没有人同情，有的只是冷漠和嘲笑。作为一个正直的普通人，她无法容忍这样堂而皇之的赤裸裸的侵占。
　　自从周主任“二顾茅庐”之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没有了工作的心思和动力。她很想找个好友倾诉一番，痛痛快快地数落下这个世界的不公，发泄下对这个社会的不满。而这个倾诉对象，她的丈夫陈一却不幸落选，此前得到好消息时都没及时与他分享，再加上这段时间她都在有意无意地用淡漠的方式疏远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突发而至的坏消息也就不劳他费心分担了。找这么一个知心的倾诉对象，也许对一些人来说很容易，可对她而言还真有点难度。这么些年，她都一直漂泊在外，曾经算得上能推心置腹的少数几个好友要么在老家，要么在其他城市，虽说到W市也有六年时间了，可是当她遇到烦心事，绞尽脑汁想要在W市搜索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时，却发现竟然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许平时跟一些人也会有交集，但交往最深的程度也就是一起吃顿饭，勉强能以“朋友”相称，但离“闺蜜”、“死党”这样的标准差远了。
　　又是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像以前遇到烦心事时那样，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搜索一个可以倾诉的名字。大多时候的徒劳无功也没有阻止她又一次地搜索，可见有一个知心的人儿是多么重要。就那样想着，想着，居然这一次的搜索没有白费脑细胞，一个让她为之振奋的名字出现在了她紧闭的双眼前。那名字好像漆黑夜里的一道亮光，将整个夜的黑照亮，给怕黑的人带来无尽的光明。这个名字就是王志恒。
　　终于，她拥着这名字入睡了，睡得那样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