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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萍水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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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跳下来,我接着你。”
青衣人站在树下仰起脸,声音朗润,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一时间,云净风轻,只有枝头树叶扑簌簌地抖,颇似窃窃嘲笑,也不知是在笑他二人中的谁。
应笑兜着裙摆的动作一顿,青梅果在她怀中小幅度地漾了漾,推开一道团团圆圆的碧波。
她垂首,正对上那人极认真的神色,一时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方才,是将她二人关系评定为一句萍水相逢没错吧?
可这萍水此时却正向她坦然地敞开怀抱,让她不要怕,说要接着她。
应笑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若是没记错,这个朝代虽无严苛的男女大防,但女子身体也是不容陌生男子随意触碰的,何况是像这样不设防地、囫囵个儿落入对方怀中。
登徒子。
出自南风馆的登徒子。
应笑下了结论。
她原不想理会,可身后玉瑟楼的院墙边忽而喧扰起来。
她耳力极佳,顺风捕捉到几句叽里咕噜的交谈声,其中还夹杂着呼喝和咳痰的粗鲁动静,声音粗粝尖细皆有,似是一些个中年女子。
应笑面色微变,这个时辰,定是楼里的粗使婆子们一股脑出门倒隔夜污物,这些婆子们三两成群,最爱嚼说,若是被这群活喇叭撞见自己偷溜出来,她还不如干脆自己出门,到人前去遛一圈得了。
应笑略一想想她前狼后虎的处境,相较之下,再低头瞧瞧树下这位“别家同行”,忽然就觉得他面目可亲了不少。
那人显然也听见了一墙之隔的动静,下意识侧头看去,却只看见灰白的院墙。待再回首望回树上时,便猝然触及应笑垂下的,静静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没什么温度,虽无明显的抗拒,但警惕意味依然浓重,不难看出那目光的主人对他并不怎么信任,充其量,最多算个权宜之计。
青衣人似是一愣,继而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神色中闪过一丝受伤,落在高踞树上的应笑眼中,只觉莫名。
这不对吧?都当登徒子了,居然还是个玻璃心。她忖度道。
倏而,青衣人很快恢复常态,侧耳听了听越发逼近巷口的嘈杂,面上也现出些紧张,仰头小声催促道。
“快,来不及了。”
他嘴上说着来不及了,语气却镇静,似是怕她感到不安,莫名有些哄孩子的意味。
他比量着二人间的距离,愈发靠近树下,一双臂也举得愈高,竭力向上的手指修长,肤色苍白,其下却不见青色血管蛰伏,像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一副好皮肉。
两害相权取其轻,应笑思量着,她非当朝女子,可没有贞洁之说这种伪科学的束缚,方才犹豫,不过是怕万一招惹无关人士,她嫌麻烦。
但现下容她慢慢爬下树去肯定是来不及了,那些婆子大约还有几息光景便会转过这个墙角,走进巷口。
既然如此,那请这位热心市民搭把手也不是不行,只需让她能有个着力点,她自己就能跳下来。
应笑略一思考,很快下了决心,扶着树干站起身,准备去够树梢上挂着的面纱,指尖才触碰到柔软的面料,树下忽而脱口而出一句惊呼:
“阿笑小心!”
原是应笑所站的那条枝干忽而“咔嚓”一声,现出要折断的迹象。
她运气挺背,一挑竟就挑中了树枝里的诈骗犯,靠近主干的后半截坚实,前半段却似空心般脆弱,随着她重心偏移,即刻便将脖子一抹,直挺挺地断给她看。
那人的前半声唤被青枝断裂的声音盖过,应笑只来得及听清“小心”,却已无反应余地,瞬时的惊愕之余,只将将从喉咙中挤出一丝气声,连一声成型的尖叫都未发出,就随断裂的树枝一齐往地面坠去!
在这身体坠落失重的短暂两秒里,应笑下意识紧闭起眼,在心里滚过去一行大写加粗的:
完了。
语调甚至还是向下的,最好再辅以一个嘴角往下的表情。
她这身子骨,摔这一下搞不好要死。
……
但她没有落到什么别处去。
那道青色影子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下坠途中的风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声短促的闷哼,带着惊惧的微微气喘声,极轻极近,几乎就响在她的耳边。
应笑睁开眼之前,鼻尖忽然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似是檀香,却要清淡许多,更像某种不知名木质香。
应笑极力平复骤然坠落带来的心悸,挣扎着抬起眼睫。
那人没有骗她。
她被青衣人稳稳接住,他看着身形颀长清瘦,抱着她的双臂却很有力,上身亦不自觉地俯身前倾,快要将她整个人都拢在怀里。
应笑略略仰头,望着他动作间散开些许的衣襟,总觉得这种小心护持的姿态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她猝然坠空,青梅果亦从她的衣裙中咕噜噜地滚出,在石砖上皴破果皮,飘开青涩的果香,竟比酿了许久的青梅酒还要香气醉人。
也可能只是单单醉他。
没人知道方才那一刻,他几乎连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青衣人咽下惊惧,感受到怀中陡然多出的柔软负担,胸口处被恐惧慑住的半口气才缓缓散了。
他随即低头,见怀中姑娘的满头乌发上竟沾了许多抖落的绿叶,鬓边、发尾,随处都是,身上也在幽幽散发青梅果香,活像个从天而降的小青梅精。
或许是这种想象使他感到心情愉悦,青衣人终于放松下来,一瞬紧绷如山峦的肩颈也落回原位,衣褶渐平,残留几道淡色痕迹。
正如某人被满足感熨烫舒展的一颗心。
他垂眸望向她,眉眼弯弯。
“接住你了。”
……
黛紫色的面纱蓦地扬起,青衣人只觉眼前蒙上一层烟霞,扑面而来的香气、颜色,无一不是她的气息,恍然间,使他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
继而,怀里的重量猛地一坠,紧接着又是一轻。
应笑利落地翻身而逃。
除了双足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之外,便提着裙摆直奔巷子深处,再没有回头一眼。
而被她留在原地的人,还维持着片刻前伸臂承接的姿态,现下却已是怀中空空。
晨风不知趣,途径他身边便吹净她的余温,方才还温热熨帖的胸口转瞬冰凉,冰得他终于反应过来,抬手合拢衣襟。
随后便一眨不眨地望着应笑远去的背影,眸光闪动,几次张口却未出声,仅是含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直至最后一抹裙角也消失在拐角,他才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条被应笑当做烟雾弹丢出去的面纱,将那块轻盈布料捧在手中,半阖着眸子低垂脖颈,愈靠愈近,近似亲吻。
但最终,他忽地止住动作,神色如常地将那面纱贴身收进襟中,末了还轻轻按了按。
另一头,粗使婆子们终于意犹未尽地嚼说着一嘴八卦,各自拎着水桶走进巷口。
其中一人忽然住了嘴,抬手指往巷子里,犹疑道:
“这是……”
除了散落一地的青梅,巷中空无一人。
*
应笑握着手中仅余的几枚果子,抬手扶墙,紧贴着巷子疾奔。
即便入夏,可昨夜忽逢大雨,今晨起来空气中亦是潮湿冰凉,随她跑动间深深吸气,转入她肺腑之间,丝丝作痛。
自古便有言“烟花巷柳”,像此类连通大半风尘之地的巷子,首要要求便是四通八达,既供通行,也可奔逃。
应笑一连转过两道弯,直至远离了玉瑟楼那道巷,才逐渐放慢脚步。
她扶着墙回过头张望,身后只有绵延而去的青石板路,再无半点人影。
应笑心下稍安,与此同时也并无什么受人相帮,却不辞而别的愧疚之意。
首先,她没别,她是用跑的。
其次,那人大约是猜到她是风尘中人,才会在她明明只提了一句运果子,他却非要坚持接她跳下去,对待寻常女子定然不会如此轻浮,可见是知道她身份低微,才会毫无尊重之心。
应笑捶了捶酸软的双腿,垂眸轻哂。
毕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释,总不至于这货其实是X光机再世,一眼便看出她水米未进,怕她体力不支摔下来才施以援手。
应笑倚在墙上略作休整,由于并不清楚那些婆子们的行进路线,不得不尽快起身,在巷里穿梭躲避。
她边低头走,边思索着自己须等她们稍后干完杂活、交流完八卦回楼中后,才能顺着后巷原路返回自己院中,估摸着得有一刻钟。
一心二用间,应笑没留意自己正靠近巷子的另一出口,街道上的车马人声都已逐渐清晰响亮。
就在她拐进靠近街道边的那方浅巷时,突然迎面冲来一矮矮的不明物体。
那不明物体大约只到成人腰腹处,跟个上蹿下跳的小豆子一样急火火地闷头冲进巷子里,大约是根本没料到巷子里会有人,一时闪躲不及,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应笑身上。
那小豆子矮归矮,意外的竟力道不小,应笑没防备,两厢刚一照面,就叫那牛犊似的小豆子撞倒在地。
她于千钧一发时,伸手撑住了青石板,侧摔在地,没有伤及要害。
但石板太硬,她摔得又太急,从腰腿到尾椎骨,总之是落地的一整条都在隐隐作痛。
应笑:“……”
这下好了,刚才没摔的,现在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