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白夜》酥酥玉子烧

2、迷雾

　　01

　　“1204”案发生的第二天，省里面就下了通知，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组长由市刑警队队长李锋担任，副组长则由借调来的峰郊派出所副所长楚禾担任。

　　李锋四十多岁，人到中年有些发福，看上去敦厚稳重异常。他本来就是楚禾多年的老上司，也是老刑警了。看到楚禾回来参与调查，他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向楚禾说明了这个案子的利害程度：受害人程柯一手创办的乐源地产是省地产界的龙头企业，他不仅资产雄厚，人脉极广，同时还是有名的慈善家，以及省里某商会的会长。他的死震动了政商两界，上面人勒令必须尽快破案。

　　楚禾手里紧紧捏着程柯的照片，大概明白李锋口里的“上面人”是谁，因为她曾多次在她的叔叔——市长楚志刚那里见过程柯。

　　这个程柯各方面牵涉极深，调查稍有不慎恐怕都会给自身招来祸端。估计这也是李锋看见楚禾回来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根据现场勘探的结果来看，死者家中并没有财物丢失，所以应该可以排除入室抢劫杀人的可能。别墅的一楼因为当天被保姆打扫过，所以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二楼的案发现场就是第一现场，但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甚至连一枚指纹都没有。我们推测凶手在行凶的过程中带了手套。”

　　最先开口的是刑警队的郑浩然，他算是楚禾的老同事了，昨天也出了现场。郑浩然心细如发，经常会做现场勘探和痕迹工作，他都说没留下什么线索，看来这个凶手确实狡猾。

　　“被害人的双手有被捆绑的痕迹，”李锋接过郑浩然的话茬，一边翻着他已经看了多遍的法医报告一边开口，“但他体内并没有什么药物残留，判断他被绑住又被杀死时应该是清醒的。但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防御型伤痕。所以我们要搞明白为什么体型高大的死者没有一点反抗。”

　　李锋说完，又将眼色递向了楚禾，显然是要她这个副组长也参与进来。

　　楚禾稍稍往后撤了点椅子，以一个更舒服的姿态坐着环顾了一下大家，开口补充说明道，“从案发现场来看，这应该是一起情杀案件。但也不排除是凶手故布疑阵故意误导侦查方向。因为据我所知，程柯这么多年一直算是洁身自好，没什么绯闻艳遇。而且结合法医的报告来看，他就是有心也是无力。所以我打算先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调查后再做研究。”

　　她话音一落，李锋就认可的点了点头，又适时的提点了一句，“我们的调查也要适可而止，只查“1204”案，其他的一概不管，明白吗？”

　　要是再牵涉出了什么大人物，惹恼了上面的人，楚禾是背靠楚家这棵大树没人敢动她，但自己估计就要饭碗不保了。

　　楚禾深深明白老队长的谨小慎微，她点点头，向李锋保证自己一定点到为止，不去多管闲事。

　　李锋见她信誓旦旦的样子，也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向秦磊询问起受害人家属的事情，“这程柯只有一个女儿吧？联系了没有？”

　　“昨天就已经联系了，”秦磊见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于是赶紧答话，神色认真，看起来完全没有平常跟楚禾插科打诨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程柯早年间丧偶，他的女儿程依依现在在美国的斯坦福大学读博士，昨天下午我跟她通完电话她就说会尽快搭乘飞机回来，今天应该就能到。”

　　李锋“嗯”了一声，又向另外几个专案组成员询问了一些案件情况，第一次正式会议才算结束。

　　楚禾跟秦磊一起走出会议室，两个人一致决定要先去一趟程柯的公司做调查。

　　乐源地产作为市里，乃至省里的龙头企业，在A市市中心拥有一栋六层的写字楼。穿着职业装的男女刷着工牌进进出出。显然，他们的工作并没有受“1204”案的影响，大老板程柯的死大概只是给他们增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前台出示了证件后，楚禾和秦磊被匆匆赶来的总经理助理接上了电梯。

　　楚禾瞥了一眼她的工牌，上面有她的名字：黄奕婷。

　　穿着工整西装裙，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一丝不苟的黄总助在电梯感应区刷了一下自己的工牌，六层的标识就亮了起来，电梯缓缓上行。

　　“每个人的工牌只能上到自己工作的对应楼层吗？”楚禾站在黄奕婷身后发问。

　　“是的。”黄奕婷轻轻推了下眼镜，没有回头，看起来有点紧张。大概也是因为对方是警察的缘故。楚禾点了点头，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等到“叮”的一声响后，电梯门缓缓打开，黄奕婷伸手挡住电梯门，请两位警察先出去。

　　六楼都是领导层的办公室，看起来很是气派。秦磊东看看西看看，一副没什么见识的样子。楚禾也在暗暗打量着这个地方。

　　两人被黄奕婷直接带到了总经理徐润和的办公室，这里倒比外面看起来简单朴素的多。

　　一个大的办公桌，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会客区。

　　徐润和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戴着副金丝眼镜，有点轻微的龅牙，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

　　“两位警官，快坐快坐。”他殷切的起身，一边招呼着楚禾和秦磊往会客区的小沙发上坐，一边招呼着黄奕婷，“小黄，快给两位同志倒水。”
　　楚禾和秦磊也没有推脱，大大方方的坐在了不大的皮质沙发上。徐润和在他们对面入座，黄奕婷为他们端上两杯茶水。秦磊本来不想喝，但看楚禾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想到这种总经理的茶必然是好茶，于是也端起来像模像样的品了两口。

　　“二位过来是为了我们董事长的事吧？”

　　见楚禾和秦磊竟然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的喝着茶，徐润和有些按耐不住的先开了口。

　　楚禾放下茶杯，冲徐润和微微一笑，“别紧张，我们只是来向你问几个问题。”说完，她眼神示意了一下秦磊，让他开始发问。

　　“你们董事长最后一次联系你是在什么时候？”秦磊拿出了他的笔记本和签字笔，又拿嘴咬开笔盖。

　　“是在大前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号。我去董事长家里给他当面汇报了一下工作。”

　　“那时候他有提到自己要见什么人或者往后的几天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说要见什么人，”徐润和认认真真回忆道，“但董事长说他要好好休息两天，叫我这两天自己拿主意，不要拿公司的事去烦他。”

　　“你经常去你们董事长家里汇报工作吗？”楚禾冷不丁的突然发问。

　　徐润和愣了一下，楚禾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瞬稍纵即逝的尴尬。随即他轻咳了一声，回答了楚禾的问话“是的，三天一次，这是董事长定下的。”

　　楚禾点点头，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秦磊继续。

　　“你们老板有什么仇家吗？”

　　“老板一向是诚信做生意，与人为善的。但要说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嘛...”徐润和顿了一下，冲楚禾和秦磊笑了笑，露出了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从徐润和办公室里出来，楚禾和秦磊拿到了长长一串名单。两个人去程柯的办公室看了一番，但程柯几乎不怎么来公司里，所以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里面一尘不染和富丽堂皇的程度还是让人瞠目结舌。

　　甚至那个巨型水晶灯还和案发别墅里的一模一样。

　　从乐源地产的大楼出来，两个人回到了越野车上，准备去将名单上的人一一排查。

　　楚禾发动了车子后似笑非笑的看一眼秦磊，“你觉得徐总的茶怎么样？”

　　秦磊撇了撇嘴，一边扣安全带一边答道，“没喝出来什么，感觉跟我平时喝的茶包没什么两样。”

　　楚禾嗤笑了一声，车子稳稳地驶了出去。

　　“当然没区别，”她的声音懒懒散散的，甚至带着点轻慢和不屑，“因为就是茶包泡出来的。”

　　“啊？”秦磊惊讶的叫了一声，随即夸张的做了个失望的表情，对着楚禾抱怨，“我看你喝的这么起劲，还以为是什么好茶呢。原来你只是口渴了啊。”

　　楚禾好笑的看一眼秦磊，摇了摇头。

　　“我渴不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从这杯茶里品出什么。”

　　“品出什么...”秦磊嘀咕了两声，然后突然大叫了起来，“他看不起我们！故意不用好茶招待我们。”

　　楚禾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现在在车上，她估计就要敲秦磊的脑袋了。

　　这小子来刑警队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一点不见长进。

　　“乐源地产又不是快要破产了，他一个总经理年收入怎么也要七位数，再怎么节俭也不至于办公室简陋成那样，他招待人的茶水都是不超过十元的茶包。可以说是里子面子都没有了。而他又是很爱面子的一个人，所以只可能是因为程柯的打压，导致他不敢张扬。况且你没听到他说，他每三天都要去程柯家里作汇报吗？这就说明了徐润和作为一个总经理，实际没有一点决策权。而程柯看似不管乐源地产的事情，实则大权独揽。”

　　遇上一个红灯，楚禾把车停了下来，她的分析也停了下来。

　　秦磊听的目瞪口呆，他慢慢捋了遍楚禾的话，有些迟钝的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徐润和很爱面子的？”

　　红灯转绿，楚禾油门一踩，不再给秦磊一个眼神。

　　这次秦磊瞬间就懂了，这是嫌他笨，叫他自己想的意思。他眨巴眨巴眼睛，做了个给自己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坐在座位上冥思苦想。

　　可是直到他们到达徐润和给的名单上的第一家公司，他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楚禾已经利落的拔了车钥匙下了车，他也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一整个上午的忙碌，名单上的公司和人名一个个的划掉，楚禾和秦磊收获了不少信息，但是太杂太乱，一时间也难以捋出一个头绪。

　　“还有最后一个，安阳地产公司。沈安。”秦磊瘫坐在副驾上，座椅往后调了，两条腿直直的向前伸去。

　　楚禾看他双目涣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微不可查的笑了笑。她扫一眼那纸条上的名字，微微垂下眼帘，“先去吃饭吧，这个沈安等到下午再去见。”

　　秦磊一下垂死病中惊坐起，探手去试楚禾的额头被她灵活的躲开，“你是不是发烧了？你真的是楚禾吗？曾经连轴转四十八小时的人，现在居然能说出先去吃饭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被什么附体了？”

　　楚禾将秦磊聒噪的喋喋不休完全屏蔽，她自顾自的从手机上找到附近一家餐厅，然后设置了导航。

　　直到车子发动将秦磊重重的摔在半放倒的座椅上，他才有了一点实感，并对即将去吃饭这件事感到由衷地喜悦：本来他以为今天这顿午饭肯定是吃不上了，临走前还特意在口袋里揣了四个沙琪玛，想着他和楚禾一人吃两个呢。

　　车子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楚禾找的餐厅，是一家泰餐，秦磊这次比楚禾还快，飞速解了安全带下车。可等他飞奔到餐厅门口，却发现楚禾并没有下来。

　　不会是反悔了吧，他在心里嘀咕着，折回去垮着脸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

　　车窗玻璃很快降下来，露出楚禾一张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

　　视觉的冲击让秦磊短暂的愣了一下，就听楚禾有些疲倦的开口，“你先去点吧，我要打个电话。”

　　秦磊傻傻的点了点头，“奥”了一声，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呆瓜。

　　“放心点吧，我请客。”楚禾瞥他一眼，看他傻站着不走又补充了一句。接着不等他反应就把车窗升了上去，黑色的防窥玻璃将两人彻底隔绝。

　　秦磊点了一个芒果糯米饭，一个白切鸡饭，还贴心的给两个人都点了两杯泰式奶茶。等楚禾打完电话来到餐厅，奶茶和饭已经都上齐了。

　　“就这些吗？”楚禾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面露诧异，然后直接挥手叫来服务员，又加了几样小食。

　　秦磊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不是怕你破费嘛。”

　　这次轮到楚禾诧异了，“你没发烧吧？脑子坏掉了？”

　　两人下午的行程本来是要去沈安的安阳地产，但楚禾却直接开车去了沈安家住的碧湖庄园。

　　“所以你中午的那个电话是打给了沈安？”秦磊恍然大悟。
　　楚禾难得的开口向他解释了一句，“沈安前几年就退居二线了，去公司找不到他的。”

　　车子停在一栋两层的小洋楼前，楚禾率先下了车。有女佣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口，带楚禾和秦磊进去。花园不大，花圃里没有花，但堆了几个小雪人。纽扣做的眼睛，胡萝卜做的鼻子，看起来生动有趣。

　　“这沈安还挺闲的啊。”秦磊鬼鬼祟祟的凑近楚禾耳语，并用眼神示意楚禾去看那几个小雪人。

　　楚禾当然早就看到了，她再一次颇有耐心的跟秦磊解释，“沈安三年前添了个小孙女，这两年都在含饴弄孙了。估计是他孙女昨天来过，所以才有这些。”

　　“原来如此。”秦磊点点头，在心里感叹还是楚禾功课做的到位，自己还是要多加努力才行。

　　进到大门玄关处的时候，一个穿着深蓝色高领毛衣，肤色白皙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迎了出来，他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看起来文质彬彬。

　　“欢迎欢迎，楚警官、秦警官。”

　　他伸手与楚禾握手，楚禾也微笑着叫了一声，“沈先生。”

　　原来这就是从前地产界的传奇人物沈安。

　　秦磊带点感叹的打量对方的同时也握上对方伸过来的手，表情严肃，跟楚禾一样也叫了一声：“沈先生。”

　　二人跟着沈安进到客厅，这里没有案发的别墅大，但时富丽堂皇的程度比起那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女佣端上咖啡时鎏金的咖啡杯更是差点闪瞎秦磊的眼睛。

　　“这上面不会是真的金子吧？”他鬼鬼祟祟的假借侧脸在楚禾耳边小声嘀咕。

　　楚禾没理他，只是微笑着看向了坐在对面的沈安，开口称赞道，“是梅森的Barock Form,沈先生很有品味。”

　　“楚警官也对西瓷有研究？”沈安露出点惊喜的神色，保养得宜的脸上因为颇具亲和力的笑而挤出了一丝鱼尾纹，但却更显魅力，“我这里还有四种颜色的Barock Form，楚警官如果喜欢一会就全部带回去吧。毕竟，瓷器在懂他们的人那里才能发挥自己的光彩。“

　　他这话说的很巧妙，捧高楚禾的同时不卑不亢，将自己当作同好来拉近二人的距离。连秦磊都被他这话影响的觉得他亲切了几分，可楚禾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下唇角，礼貌、甚至是有些生疏的拒绝了，“沈先生说笑了，我不喜欢这些。”

　　沈安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一僵。

　　而楚禾眼里的笑意却变得真情实感了许多。

　　关于沈安的传闻，楚禾知道不少。听的最多的就是他消息非常灵通，虽然人在家中，可没有他不知道的情报和秘密。

　　想必自己喜欢收集西瓷这点他一早就知道，得知自己要来，特意拿出了梅森的咖啡杯招待自己，简直是对跟自己拉近关系志在必得。

　　所以在自己拒绝后，他才会有一瞬间的失态。

　　对待沈安这样的人，只有在整场谈话中占据上风，才能问出真正有用的东西。如果顺着他的步调走下去，那自己今天问到的只会是沈安想让自己知道的。

　　楚禾又露出了平时那副冷淡厌倦的神色，带点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安，“沈先生，我们来聊一聊你和程柯的事吧。”

　　02

　　2013年夏天，某架从A市飞往港城的飞机上，程依依喝下一杯空姐递来的香槟，企图在四个小时的短途飞行中得以片刻安眠。

　　她的最终目的地不是港城，而是伦敦。不过在去往伦敦前，她要在港城接上一个重要的人。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了很久，起飞时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感到愉悦，比之刚刚喝下香槟时气泡漂浮在她舌尖的感觉还要美妙。她想到即将要见到的那个重要的人，心脏就不由得砰砰”直跳。

　　就这样，她伴着澎湃的心潮入梦，直到飞机快要降落前被空姐叫醒。她打开自己随身的稀有皮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金色壳子的口红，对着座位上的镜子，一点一点抹在自己花瓣般的唇上。那样绮丽的颜色，让她彻底绽放。镜子里的人漂亮的如同一支沾了露水的粉色玫瑰花。

　　她是那样憧憬着再次见到那人，以至于下了飞机后就小跑了起来。经过换乘的安检时，她那一副翘首以待的模样甚至让疲惫麻木仿佛机器的工作人员多看了几眼。

　　她就这样穿着轻飘飘的裙子如同小蝴蝶般穿梭在港城的机场，直到她们约定的休息室门口。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那人，即使是戴了墨镜和帽子，还是那样的耀眼夺目。

　　她身体微微发颤，眼里的泪水几乎要涌出来。

　　“戴安娜！”

　　程依依向着那人呼唤。

　　带着墨镜和帽子的女人转头看向了她，几乎在一瞬间，两个人就奔向了对方。

　　她们在往来不息的机场里拥抱着流泪，看起来怪异又动人。

　　名叫戴安娜的女人虽然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可依然能看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只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穿在她身上都有种别样的窈窕和风情。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将她当成低调出行的明星想要索要签名或者合照，可都被她一一婉拒。而此刻，她正拥着她年轻的爱人，哭的泣不成声。

　　“戴安娜，你自由了。”程依依声音微微发颤，白皙细致的手落在戴安娜柔顺如同丝绸的黑色长发上，向她禁锢半生的命运下达赦令。

　　戴安娜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轻轻扇动着，她明白自己的人生从此拨云见月。

　　而这一切，全都仰赖自己年轻的爱人。

　　03

　　从沈安家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楚禾走在前面，秦磊跟在她的身后。询问的结果让他们两个的内心都感到有些沉重。

　　在沈安的描述里，程柯黑白两道通吃，做过很多亏良心的事。且他手里握着市里某些高官的把柄。想要他命的人两只手都数不完。

　　而对于沈安自己和程柯的那些旧日恩怨，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是一些生意上的正常竞争，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也记不清了。

　　楚禾知道他一定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毕竟他听到程柯的卧室里被凶手铺满了红色玫瑰花瓣后一直平淡的脸色流露出了明显的不自然，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可再三询问，他也只说自己没有头绪。

　　很显然，这个凶手大概率是沈安的旧识。而沈安出于某些原因，不能将他说出口。

　　秦磊的手机铃声在他们上车的那一刻响起，他接起电话，说了声“知道了，我们马上回去”就挂了电话，然后转向楚禾。

　　他脸上仍有从沈安家里带出来的凝重。

　　“程依依到了，”他摆弄着手机，语调罕见的没有那么高昂，“现在就在市局。”

　　楚禾点点头，直接发动了车子。沉沉暮色里，黑色越野车向市局驶去。

　　接待受害者家属一般是楚禾他们最不愿意做的，面对情绪崩溃的家属，他们不能感同身受，只能尽力安慰。可结果往往不能尽如人意。

　　楚禾和秦磊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狂风暴雨，可作为受害者的女儿，程依依却出人意料的异常平静。楚禾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李锋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满头乌发盘在脑后，耳畔的珍珠光泽莹润，一如她看起来恬淡美丽的脸庞。

　　“程小姐，这位就是我们专案组的副组长楚禾，”李锋按流程向程依依介绍了进门的两人，“另一位是专案组组员秦磊。”

　　程依依看了过来，楚禾这才得以和那双澄澈通透的黑眸对视。这位平静的不像话的大小姐，冲着她微微点点头。

　　楚禾也向她颔首示意，并试图从那双瞳仁漆黑的杏核眼里找出哪怕一丝悲伤，可里面只有长度跋涉带来的疲惫和遇见陌生人的淡漠疏离。

　　楚禾和秦磊在程依依旁边的沙发上落座，秦磊照例对她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你最后一次跟你父亲联系是什么时候？”

　　程依依的回答是，“三个月以前。”

　　她的嗓音温柔平淡，无悲无喜，让楚禾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

　　“你父亲有没有向你提到过什么仇家或是竞争对手？”

　　“没有。”

　　“关于你父亲的感情生活你有什么了解吗？”

　　“没有。”

　　“关于你父亲身体的残缺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上一次跟你父亲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年以前。”

　　这样毫无意义的一问一答最后被李锋叫停。

　　他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摆摆手，说了句，“好了，别问了”，接着背着手踱步到沙发旁边，红红的面膛上满是微笑着看着程依依，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程小姐坐了那么久飞机又来配合我们调查，也辛苦了。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的。”

　　秦磊和楚禾对视一眼，没有开口。而程依依思索了片刻，随即点点头，表示同意。

　　“楚禾，你送送程小姐。”李锋转身看向楚禾，向她使了个眼色。
　　楚禾点点头，本来她也还有些话要问程依依，就算李锋不开口她也要去送送这位大小姐的。她站起来抬手向着门口对程依依做了“请”的手势，接着跟在对方的身后走出了李锋的办公室。

　　两个人一出门就从一前一后改成了并肩而行，楚禾敏锐的察觉到程依依的神色似乎没有刚刚那么冷淡了，于是干脆直接开了口，“你似乎跟你父亲的关系不太亲近。”

　　程依依似乎没想到楚禾会用这么开门见山的问法，稍微怔了一下，接着看向楚禾，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一点柔软的笑意，这莫名的让楚禾想到了“妈妈”——并不是说程依依长得像江月华，而是她身上刚刚展现出那份温柔包容的感觉符合楚禾一直以来对“妈妈”这个词的幻想。

　　“妈妈过世以后他就把我送出了国，我们几年都见不上一次。就算我回国，也不去他那里住。我跟他大概只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说到这里，程依依顿了顿，抿一下唇，似乎是轻笑了一下，而后又开口，“当然，这些年他给了我不少钱，作为回报，我会好好办他的葬礼。但也仅此而已了。”

　　楚禾听着程依依的话，若有所思。她没想到程依依能向刚刚认识的自己敞开心扉说这么多。自己本来就对程依依有种莫名的亲近，听她说完这些后看向她的眼神更是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起来。

　　楚禾觉得程依依没有撒谎。

　　因为程依依对于男性的自然戒备和疏离程度远远高于其他人，她并不将男性视作可以依靠的对象，反而是对作为女性的自己友好和敞开心扉。楚禾想这大概与她从小和父亲的疏远有关。

　　“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楚禾投桃报李，也向程依依坦言讲了自己不完整的家庭，“我是妈妈带大的。”

　　讲这些的时候楚禾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可程依依的神色却变得越发温柔——大概是两个没有得到过父亲关怀的女孩之间惺惺相惜的原因。

　　“你妈妈身体还好吧？”，她关心的询问楚禾。

　　楚禾点头，于是程依依又露出了点羡慕的神情，“真好，有妈妈在就还有家和牵挂，还可以撒娇和任性。”说到这里，今天一天都表现的很平静的程依依忽然流露出点悲伤的神色，声音也带了叹息的意味，“我妈妈已经过世十一年了,可我还总感觉她对我笑，带我出去玩，哄我睡觉的日子好像没有走远。”

　　她说着，眼神飘忽向了远方，仿佛视线和思维一起穿越了时空，见到了苦苦思念的妈妈。

　　楚禾感到心中一阵酸涩，她想说自己虽然有妈妈，可妈妈带给自己的痛苦似乎已经抵消掉了幸福。可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程依依明明已经那么成熟理性，却在谈起妈妈时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仿佛一直被困在妈妈离去的那年，不曾长大过。楚禾思绪万千，最终用手轻轻拍了拍程依依的肩膀，注视着对方氤氲着雾气眼睛，慢慢说道，“只要你永远记得她，那她和她带给你的力量就永远不会消失。”这样鸡汤类型的话从楚禾嘴里说出来似乎变得格外让人信服，她的声音平和又沉稳。

　　程依依静静的回望着楚禾，半晌后，她粉色的唇瓣轻轻上扬，笑着点了点头。

　　从李锋办公室到市局大门口只要五分钟，但程依依和楚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似乎也忘了冷，将这段路走了足足二十分钟。

　　临别前楚禾随口向程依依问了一句认不认识沈安，果然换来了程依依的轻轻摇头。

　　楚禾也不以为意——本来以程依依和程柯的疏离程度，她认识程柯多年前的竞争对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送走程依依往局里走的时候，楚禾遇到了往外面走的郑浩然，对方看到楚禾后径直向她走了过来，大声叫住了她，“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楚禾歪了下头，露出个询问的表情。

　　“我找专业人士看过了，铺在地上的玫瑰品种是厄瓜多尔的探险家，”郑浩然习惯性的推推眼镜，露出点严肃的神色“你让我查有没有人在最近几天大批量购买玫瑰花，但我想不用了，因为根据法医检测，那些玫瑰花瓣上只有一个人的指纹，就是程柯的。我查了程柯最近几天的消费记录，发现他曾大批量从花店购入过这种玫瑰。我给他买花的花店打了电话，花店老板告诉我当时程柯指名要这个品种的玫瑰花，出价很高，那个花店老板找了好几个花卉市场才凑齐的。”

　　楚禾眉心紧蹙，“所以地上的玫瑰花瓣是程柯铺的...是为了迎接什么情人吗？”

　　“有可能，”郑浩然点点头，又指了指市局大门外面，“李队说晚点要开案情研讨会，我出去吃点东西，你要一起吗？”

　　楚禾摇摇头，一个人自顾自的往局里走。案情越发扑朔迷离，现在的她仿佛置身大雾之中。她知道，也许沈安那里会有突破口。她准备等晚间的讨论会再跟组里的人集中讨论整合一下线索，等明天再去一趟沈安家。

　　这个时候的楚禾不会想到，等第二天她到沈安家的时候，沈安已经没法开口向她讲述那些隐藏在案件背后经年的恩怨纠葛了。

　　因为在这个市局刑警大队灯火通明的化雪夜里，沈安也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