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他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
-
课室没有关窗。
一阵狂风突然发作,掀翻了靠窗同学桌上新发下来的试卷,试卷散落在走廊,几个打闹的学生经过,在其洁白的表面上留下突兀的几个脚印。
陈周颂垂眸,静默地盯着那几个印子。
两只手慌乱地将卷子抓起整理好,感受到他的目光,女孩脸色红润,满心雀跃地望向他。
与腼腆而直白的目光交汇,他温和莞尔,心中却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手机在桌洞里第四次响起,连带着课桌也发出惹人生厌的嗡嗡声,少年眉头微蹙,手伸进桌肚把它挂断。安分十秒之后,手机再次嗡嗡作响。即使已经被挂断了四次,对面还是坚持不懈地打来。
陈周颂丝毫没有为对方的毅力而动容或者妥协,第五次挂断电话,毫不拖泥带水将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
他内心的烦躁却并无减少半分。
余光中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慢慢吞吞地经过他,衣摆翩跹卷起一阵温吞的风。陈周颂故意忽视那道目光,低下头装作钻研题目,视野范围便只剩下那个人的半截浅蓝色校服。
可能是为了在宿舍晾衣服的时候容易分辨,那个人的衣角处还用黑线绣有两个娟秀的字。
徐桑。
名字后面接着用黄线绣了一个简笔画的笑脸,天真而温暖,一针一线都仿佛浸着蜜意,不难看出家里人对她的疼惜和爱护。
他轻嗤一声,幼儿园小孩吗?
某些回忆涌入脑海,陈周颂眸子暗了暗,嘴里低声淬出恶毒的评价。
“真蠢。”
而后,他又想。
第三次了。
这是那个女生今天下午从他课桌旁经过的第三次。
每次经过他座位,那个女生都捏着衣角,用余光偷瞟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只有当事人觉得天衣无缝的目光让人很难忽略。
他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状似极为认真地思考摆在书桌上的题目,脑子却饶有趣味地想,这女生上次撞见他在KTV做服务生误会他是牛郎都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之前少有的几次接触也是避他如洪水猛兽,竭力践行着“男女授受不亲”,好像他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多看几眼她就要被拉去浸猪笼。
现在倒是,巴不得眼睛长他身上。
真是有趣。
陈周颂并不觉得这是喜欢,毕竟上个月这个叫徐桑的女生还总是围着那个叫张巡的人打转,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眼里的羞怯和迷恋,也就只有张巡那个没脑子的看不出来。
这可不是他故意观察,实在是那时他就和张巡隔一个过道,每天下课一堆人叽叽喳喳吵,他不胜其扰,很难不注意。
他故作无意地抬头往那个女生的方向一看,女孩梗着细白的脖颈,僵硬地坐在位置上,这莫名让他想起以前在乡下看到过的装腔作势的大白鹅。他性格恶劣,孩童时期曾用碎石子砸过它,它总是被砸得一哆嗦,然后扑棱着翅膀凶恶地追过来,自以为在对手眼里极有震慑力,能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殊不知他早就发现了它轻轻颤抖的翅膀,甚至它的抗争都是那么笨拙弱小,蠢得令人发笑。
想到这,陈周颂嗤笑一声,而后思索片刻,离开了教室。
---
徐桑完全不知道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偷看早已被目标对象发现。她现在正面临一个难题,而她最终做出的决定,将违背了她十七年来循规蹈矩的人生信条。
徐桑,年十七,恶古文,六艺经传皆不通习之,总共喜欢过三个人,但她从小到大所有喜欢的人最后都无一例外喜欢上了她的好朋友兼表姐苏佳淼。当她看见张巡与苏佳淼打情骂俏之后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薄红后,她知道张巡也不是这个例外。
她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而苏佳淼与他们也只是正常相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去让两人不要再讲话,更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喜欢上苏佳淼。
但是为什么她都告诉苏佳淼她喜欢的人是谁了,苏佳淼还是默许他们的示好呢。
明明每次苏佳淼告诉自己她喜欢谁之后,她都会跟那些人保持距离,甚至努力给他们创造机会的呀。
尽管她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这样想,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所以在目睹了上午数学考试结束的课间,苏佳淼与张巡在课桌遮掩下偷偷相握的手后,她决定,她也要去勾引苏佳淼喜欢的人。
苏佳淼喜欢的人,就连提到名字她光洁的脸上都会洋溢笑容的人,是陈周颂。
勾引。这个词光是在心里默念一遍徐桑都觉得整个身体变得滚烫起来。这个常常适用在电视剧里狐狸精坏女人的词用在她身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并没有狐狸精那样祸国殃民的好相貌,也没有坏女人那样挑拨离间的好手段。
她那么笨,怎么才能让陈周颂喜欢她呢。
酸涩的心像浸满水的海绵,徐桑苦恼地趴倒在桌面,长叹一口气。
再一次犹犹豫豫地经过陈周颂的座位,手中的纸条还是没有送出去。徐桑苦着脸回到座位,手心的薄汗将纸条微微浸湿。她眼珠转动偷瞄一圈,发现并没有人在意她的举动之后,用手掌围成一圈压住纸条一角,把折起来的纸条轻轻展开。
陈周颂同学,能麻烦你待会晚修下课先去一趟体育馆吗,我有点事找你。
只是一眼,她就马上将纸条重新折起来,再次环视一周,明知道无人在意她这些小举动,心却还是砰砰跳动起来。
徐桑深吸一口气,心中满是犹豫与不确定,她真的要把这个纸条给陈周颂吗?且不说陈周颂会不会答应她,她真的要因为一时赌气,向一个同班以来自己几乎从没说过话的人表白吗?
任谁看,都会怀疑做出这样行为的人是从神经病院跑出来的吧。
徐桑感觉自己像坐在一条小木舟,在雾气弥漫的海面上晃晃悠悠地飘浮着,驶向未知的地点。而她的心也跟着这木舟摇摆不定起来,像一颗肿胀的氢气球突兀地漂浮在半空。
她不知道航线的目的地在哪,也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轨道。
这是对的吗?她盯着纸条发呆。
忽地,她把纸条打开,匆忙补上一些文字之后,又迅速将纸条整整齐齐地折好。
不管了,先这样吧。徐桑默不作声地把纸条攥在手心,心中默念。
——
课室的时钟指向十点一刻。离晚修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徐桑坐在讲台上写化学作业。她是今天的值日班长,晚修得坐在讲台上自习,管理晚修纪律和登记出入情况。
尽管知道大家都在低头写作业,她还是觉得如芒刺在背。她手里抓着笔,眼神竭力聚焦在题目上,却读了三次题仍迟迟无法下笔。她习惯不好,写字的时候头低得有点低,耳边响起电子表指针转动的滴嗒声,搅得她的心乱糟糟的。
徐桑最后在纸条上写了,如果同意的话,就在晚修的出入登记表上外出原因那一栏写下一个A。
南城一中在纪律方面管得很严,晚修进出必须登记,写了名字还不算,还得写原因和出入时间,若是上厕所的人数多了,还得在中午下课后的二十五分钟留堂。午饭时间,晚二十五分钟去,意味着得跟高三的学长学姐排队抢饭吃,还不能吃高三特供饭菜,只能吃剩下的清汤寡水。这引得许多人叫苦不迭。
因此大家出去放风透透气或是上厕所时,基本上都在原因那一栏写A.问老师问题。
陈周颂倒从没上来登记过,他我行我素惯了,正课他都敢逃,晚修自然是爱去哪去哪。
陈周颂直到第二节晚修上课才回来。上课铃一响,他就跟着原先闹哄哄的人群回到座位,似乎根本不是逃课,而是简单的上下课一般。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他也没有向任何人报备。在一中这所纪律森严的实验高中,他像一个系统运行出错的纰漏。
一中的其他学生,无论性格如何,与陈周颂相比,都像在囚笼中的鸟儿。这倒不是因为陈周颂目无纪律——一中比他行事乖张的大有人在。而是因为那些人更多是为了显示个性,吸引眼球,抑或是确实受不了学校严格的管制,浑身解数做出反抗。
但陈周颂不是这样。他没有目的性,对任何东西都似乎不甚在意。他能平淡地做出让人大跌眼镜的举动,也能坦然地完成别人感到难为情的事情。每次旷课后,他的脸上也并没有表现出“看吧,哥们就是这么牛逼这么不服管教”的神情,抑或是“这狗学校我真是上腻了”的神态。就算已经旷了一节课,下节课回来他也能照样听得认真不打瞌睡,甚至有时候还上台给大家讲另一种解法。
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让徐桑时常感到他有些ooc了。
独处的时候,徐桑喜欢暗地里观察别人。张巡是口是心非,虽然表面上说着希望大家踊跃发言但不愿意接受别人意见的人。苏佳淼是明面上说玩了一个暑假实际上每天五节补习班的人。
这些虽然只是他们性格中的一部分,但组成他们性格的每一块拼图都是鲜明的。即使没能看到所有拼图,但也能按其中一块的形状大致猜出下一块的模样。
唯独陈周颂,徐桑捉摸不透。
他长了一副鹤立鸡群的出色相貌,又是高一入学起便屹立不倒的年级第一,性格也随性温和,按理来说应该是人群簇拥的存在。但他总是独来独往,就算有好学主动的同学大着胆子与他讨论解题方法,但也仅限于此。没有人与他成为真正的朋友。
有人仰慕他,有人觉得他装,但无可置疑,每个人都在隐秘地关注他。
徐桑脑子里突然闪过在KTV见到陈周颂的那天,他穿着印着灰白色骷髅头的黑色T恤在五彩斑斓的射灯下清点啤酒数量,有不符合年龄的熟练。点好数量后,他抱着篮子站起身,背上的肩胛骨微微撑起T恤,透出少年单薄的骨感——
然后侧过脸,懒散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那是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没有惊讶,恼火,抑或是羞愤,只是淡淡地一瞥,让人莫名想起平静湖面上蒸腾的,破碎的,冰冷的水汽。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她似乎窥见了陈周颂的一块碎片。
他是振翅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