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空】七日》Natsukiyou

6、第五日—暴食

　　通臂猿猴踩坐在白马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发冠上的翎羽，抬目瞥了眼不远处问路的人，提高声音催道，“问个路需要这么久吗。”

　　猪八戒自是不是单纯地在问路，观音大士不帮忙，孙悟空又指望不上。他总得想想法子自救，总不能真跟通臂猿猴一起去西天。

　　见通臂猿猴起疑，他连忙打发走土地，颠颠地小跑过来，陪着笑脸道，“大师兄啊，土地说了，去西天要往东走。”

　　通臂猿猴跃下白马，目光一转，落至东方，不发一言。

　　东边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如来在西方，灵山在西方，取西经自是要往西走，若往东走那便是走回头路。

　　回头？

　　他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通臂猿猴将目光转至西方，忽见远方有个人影跑来，手中抱着一个厚重的册子，看起来像是姻缘册。

　　他眼神一动，指了指道，“把他给我抓回去。”

　　“红线是拿来绑姻缘的，不是这样用的啊！”

　　“大师兄，他是月老，你抓他干什么啊？”猪八戒看着被红线五花大绑着的月老，转了转眼睛。

　　这事观音菩萨不管，玉帝总得管吧。若是让月老去和玉帝报个信，让三只眼来救命，那他们岂不是有救了。

　　猪八戒想罢，殷勤地凑到通臂猿猴身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如把他放了吧？”

　　“你就是天上凡间，掌管姻缘的月老，”通臂猿猴将目光缓缓落到月老身上，“我来问你，我……”

　　他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口。

　　其实没有什么好问的。

　　向东，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向西，他真的又有路可走吗？

　　这个答案，他心里明明知道的。

　　垂下的视线留意到桌案上的姻缘册，他复又开口问道，“我与万妖女王未来如何？”

　　万妖女王爱慕他千年，两次三番救他性命，为帮助他打败孙悟空甚至将内丹也赠给他。

　　这份情太沉重了。

　　他担当不起，辜负不得，亦是报答不得。

　　他如何不知她想要是他的爱，可他能给的唯有一场大婚。

　　“万妖女王同你，不得善终！”

　　善终。

　　怎么会有善终，如何会有善终。

　　他此去西天，本欲是向如来讨个公道。

　　他要问问那高坐莲台的佛祖。

　　为何孙悟空昔日罪犯滔天，却有机缘陪伴金蝉子取经。

　　为何他三百年都修不来佛缘，孙悟空只需十四载就可得成金身。

　　为何孙悟空不讲信用还偷走了他的金铙，失去仙籍要被贬入轮回的却是他。

　　可上天下地，他真的讨得到这个公道吗？

　　又或者说，现在罪行累累的他，还有资格去讨这个公道吗？

　　见通臂猿猴面色阴晴不定，猪八戒怕他发怒将月老扣下，连忙捂住月老的嘴，急声讨好道，“大师兄啊，可以改的，这个很容易改的。改成三年抱俩好不好啊？”

　　“对啊，对啊，月老改两笔就可以的。”

　　“不可以改的，那是天意，不可以乱改的！”

　　……

　　通臂猿猴被耳畔的争吵弄得心烦不已，抓起姻缘簿便摔到地上，吼道，“你改不改！”

　　他通臂猿猴绝不会认命。

　　若是如来不给他一个公道，那他就将大雷音寺闹个天翻地覆。

　　“你喝酒了。”

　　通臂猿猴甫一凑过来，孙悟空就闻到他满身皆是酒气，抓着他的衣服有些害怕地移开脸，那一吻便落在了他被打的侧脸上。

　　通臂猿猴垂下目光，望着那张小脸上未消的掌印，抬起指尖掰过孙悟空的脸，柔声问道，“还疼吗？”

　　“昨夜是我不好，打疼你了。”

　　孙悟空不知通臂猿猴这又是唱得哪一出，昨夜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宿，今日又将他扔在马车中不闻不问地吊了一日。

　　他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怎么不说话，还生我的气。”

　　“你喝多了，”孙悟空轻颤着低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去替他宽衣解带，“我服侍你睡下休息。”

　　通臂猿猴捉过孙悟空的手，见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抬眼相对，只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染上了对他的恐惧。

　　（有删节）

　　孙悟空从来都不会惧怕他。

　　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去折辱他，还是拿唐三藏的性命威胁他。

　　这些，都仅仅只是能逼迫孙悟空乖乖听话，而已。

　　他永远，都无法让孙悟空向他屈服。

　　无论孙悟空处于何种境地，那双眼睛中的火光永远不会熄灭，无时无刻不在向他昭示着，我会杀了你。

　　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孙悟空，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惧怕他。

　　通臂猿猴轻抚着那只手，孙悟空的手很漂亮，五指细长指甲圆润，指节分明骨肉匀称，看上去白皙细嫩。可只有真正摸上去的时候才会知道，那手上的皮肤并不细腻。

　　就和孙悟空这个人一样，生得娇小又瘦弱，却浑身都是扎人的硬刺。

　　一直以来，孙悟空对他来说，只是个活在传闻中的人物。

　　传闻，他以一人之力打退十万天兵天将，让整个天庭上上下下，对他束手无策。

　　传闻，他扰乱天宫罪大恶极，如来以莫大法力将他压在五指山下，静思己过。

　　可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罢了。

　　大路朝天，他走他的阳关路，他过他的独木桥，本来就应该是互不相干的。

　　偏偏这个死猴子非要来招惹他，天意也好，人为也好，一路争斗至此，相互折磨至此。

　　因为一个亭子，因为一尊雀像。

　　闹到，如此局面……

　　他望着眼前这个被他折去傲骨的孙悟空，不经开始怀念，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孙悟空。

　　空气中弥散着的酒香味忽而愈发地浓郁，孙悟空抬起眼，只见那张脸凑得更近了些，那片温热跟着便贴上了他的唇。

　　美酒醉人的醇香随着纠缠而来的唇舌在唇齿间肆意涌动着，霎时盈满了整个口腔，连脑子也被酒香翻搅得晕晕乎乎的。

　　孙悟空醉醺醺地被动回应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亦是他们二人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通臂猿猴的亲吻向来是极具侵占性的，不顾他的抗拒，单方面的强吻。按着他的后脑便强硬地啃咬上他的唇，不容拒绝地将舌头挤入唇齿间去掠夺着。

　　从来都不会这般轻柔地吻他，轻轻地覆上他的唇，轻轻地滑入口中舔舐。

　　温柔地好似，是情人间的吻。

　　孙悟空微微一愣，抬着眼去看他。

　　（有删节）

　　可笑，他们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怎么通臂猿猴醉了，他也有些醉了。

　　不带任何偏见地说，和通臂猿猴一起上路，也不是一丁点好处都没有。

　　以前就算是有孙悟空在旁边保护，唐三藏在众妖眼里那也顶多就是一块行走的肉上盯了个让人讨厌的苍蝇，谁见了都想把苍蝇赶走，挤上来啃上个两口。

　　这些层出不穷的妖精可谓是花招百出，给他们的取经路制造了不少的麻烦。现在，孙悟空换成了通臂猿猴。这疯猴子怎么说也是万妖之王，哪个不长眼的妖怪敢来找他的不痛快。

　　他们走了这些日子，没人来添乱，倒是赶了不少路程。

　　不过……

　　猪八戒瞥了瞥手握武器将他们围起来的村民，又瞧了瞧身后还在摇晃着的马车，低着头讪讪地咬了口手里的水果。

　　他早就说这么大一个村子没人住准没好事，路中央莫名其妙地放个水果盘就更没好事。

　　紧跟着，便听着这些村民一口一个妖精地喊。他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停了动静的马车。

　　这事现在真的糟得不能再糟了。

　　那个疯猴子，最讨厌别人叫他妖精了。

　　（有删节）

　　孙悟空虚脱地趴在榻上喘息着，马车外不知又在吵些什么，一片乱哄哄的。

　　师傅无比焦急的劝导声，忽而落进了他的耳中。

　　孙悟空动了动眼睛，回过身见通臂猿猴正在穿衣。那双狭长的凤眼深不见底，看上去阴鸷至极。

　　和他相处这些时日，孙悟空也算是摸清了些他的脾气。通臂猿猴此人喜怒无常是常态，却是鲜少会真的动怒。

　　“别走，”孙悟空连忙伸手勾住通臂猿猴的腰带，软着声调跟他撒娇道，“……要。”

　　通臂猿猴手上动作一滞，由着那只手扯落他的腰带。

　　他从来都知道，孙悟空是个很识时务的人。

　　被困金铙的时候，出不来就逃，被他打伤的时候，逃不了就降。

　　（有删节）

　　除非他以唐三藏的性命相迫，除非孙悟空对他有所求。

　　（有删节）

　　“你觉得我会杀了那些村民？”

　　（有删节）

　　孙悟空分心注意着外面的声响，见通臂猿猴晦暗不明地望着他。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移开了视线。

　　他忘了，通臂猿猴在不久的之前，不是万妖之王，甚至不是妖精。

　　在遇到他之前，是西方弥勒佛的弟子，在更久的以前，是扶济万民的神猴将军。

　　通臂猿猴捏着孙悟空的下巴，逼迫着孙悟空和他对视，声音听不出情绪，“好，既然你这么看我，那我就杀了他们。”

　　孙悟空紧紧攥着手中撕落的半片衣角，看着眼前那簇跳动着的火光。

　　渐渐地，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烛台的烛火，还是窗外的大火。

　　他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直到外面不再回荡着惨叫，直到一双手环上了他的腰间。

　　“你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他颤抖着问道。

　　那人搂着他的腰，正将脑袋枕在他肩颈处亲昵地蹭着。可他从这个拥抱中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唯有彻骨入心般的寒意萦绕着他。

　　通臂猿猴这个疯子，杀了全部的村民，又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

　　“我命人杀了她们的丈夫儿子，你要那些妇孺日后如何生活，”通臂猿猴慵懒地靠在孙悟空身上，歪头含住那小巧的耳垂□□着，“我这可是，大发善心帮了他们。”

　　“疯子……”孙悟空蠕动着唇，挣扎着脱离了通臂猿猴的怀抱，“那些人和你无冤无仇，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无冤无仇？”

　　不知这随口说出的四个字又触到了这疯子哪根神经，孙悟空看他眼神越发的冷，仓皇地向后退着，急欲和他拉开距离。

　　他抬起眼，瞥见未关严的房门。

　　“这句话谁都有资格说，唯独你孙悟空没有资格说。”通臂猿猴一把拽回了孙悟空，抓着他的肩将他掼到了墙上。

　　他将一手撑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捏起孙悟空的下巴，冷笑道，“我同大圣爷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教唆村民拆掉我的神猴亭，改建你的大圣庙！”

　　后背被粗糙的墙壁撞得生疼，下巴处传来的力度向他昭示着通臂猿猴的怒火。

　　孙悟空看着通臂猿猴半掩在阴影里的脸，忍着剧痛开口道，“我没有。”

　　如果一开始就解释清楚这一切，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对立。那通臂猿猴是不是就不会堕入妖道，他是不是就不会沦为阶下囚。

　　“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孙悟空用力地掰着通臂猿猴的手指，一双漂亮的金眸因疼痛而氤氲着泪水。他急切地解释道，“我只是听我师傅的话，去教他们变好。他们说要给我建庙，我很开心。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拆掉你的亭子给我建庙。”

　　通臂猿猴看着孙悟空费力地挣扎着，沉沉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孙悟空。

　　他忽而笑了起来，卸了手上的力度，“我原以为大圣爷只是不守信用。”

　　原来还是满口谎话。

　　屋外的大火早已沉寂于一片黑暗，月光温柔地穿过门窗，流泻一地。好似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月夜，好似过往种种皆是一场噩梦。

　　孙悟空颤着眼睫垂下视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

　　“你放我走吧。”

　　“这副身子……你也玩腻了，你放过我吧。”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你欠我的，要拿一辈子来还。”通臂猿猴倾身拉起孙悟空的手臂，含着笑意一字一顿地说道，“就是我死了，我也要拉上大圣爷你，陪着我一起下地狱。”

　　“疯子！”

　　孙悟空猛地从臂弯中抬头，惊惧地看着他，眸中随之染上冲天的怒意。他用力地咬着牙根，一句句恨之切骨地说道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不一棒子打杀了你。为什么不听我大哥大嫂的话杀了你，为什么会相信你这种人会改过自新！”

　　“你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啊，我是疯子。”

　　可是孙悟空，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通臂猿猴眸中偏执之色愈甚。他将指尖轻拂过孙悟空的脸颊，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强硬地抬起孙悟空的脸面对着他。

　　“大圣爷，你倒是提醒我了，”他望着那双满是杀意的眼睛，愉悦地勾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像个死人一样，玩起来确实没什么意思。”

　　（有删节）

　　一个是昔日的自己，不曾被五行山下的五百年压弯了一身的傲骨，也不曾教那紧箍咒折去了半分的傲气，正冷眼旁观着这场荒唐。

　　他的躯体在沉沦堕落，在无边无涯的欲海中浮沉下落，坠入没有退路的万丈深渊。

　　他的灵魂却无比清醒，每一刻都被自我谴责折磨着，每一秒都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睁眼。”

　　通臂猿猴留意到孙悟空的不对劲，俯下身蹭了蹭他的鼻尖，将声音放柔了些，“听话，把眼睛睁开。”

　　“通臂猿猴，我如今这样，你解气了吧。”孙悟空睁开了双眼，抬起模糊的视线，对上那道静默的目光。

　　“你给我的这些羞辱，够还你那一跪了吧。”

　　他压下话里的颤音，又一次问道， “你到底……还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那双明媚的金眸盈满水光，泪水滑过发红的眼梢，一颗颗如抛珠滚玉般的落下。

　　通臂猿猴抬手拨开孙悟空额前的碎发，用指腹擦去脸庞上的泪痕，覆上他嫣红的眼角轻柔地摩挲着。他挑出一个温柔的笑，反问道，“想我放过你？”

　　他贴近孙悟空的耳廓缠绵地细吻着，呼吸的热气从耳尖一路喷洒到耳根，将那泛红的耳朵晕染得绯红。

　　“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即便我死了，或是你死了。”

　　那声音含着笑意，如同情人间的私语 ，一字字清晰地砸进孙悟空的耳中，如同阴冷的毒蛇般，直钻入他的心里。

　　“想，都别想。”

　　孙悟空颤抖着转过视线，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抹妖化的绛红沿着眉头飘拂过眉峰，又沿着上挑的眼梢飞掠到了鬓角，眉宇之间，再不复见最初的清秀。

　　他已经不太记得，小雷音初见之时，通臂猿猴应是长什么模样的了。

　　可即便他记得起，也再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