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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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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东都博饶。
这座屹立于神州大地东北端的大都市正迎来一件大喜事。为给日渐衰弱的黎王冲喜,豫章公主郦若泱将下嫁于相国之子阎沛,此刻全城都在为这件王室喜事张灯结彩,忙碌布置。
然而在这件喜事背后隐隐有不少人认为阎沛乃一介文弱书生,素来于黎国没什么功劳,根本配不上战功彪炳、天姿国色的豫章公主,他能成为王室驸马,完全是凭其父亲阎漪阎相国的身份和地位。
东都城内的议论声让这件王室喜事失色不少。
就在大婚前夜,位于城西的五王子郦照茂府邸的书斋内,貌不惊人的谋士皮道棠紧皱眉头,向郦照茂进言道:“殿下!快做决断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自从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后,原本温润如玉的五王子郦照茂性情逐渐变得急躁,在支持自己的三王子郦照靖被虞瀚东刺杀身亡后,他更是变得暴躁乖戾。现在郦照熙入主东宫,黎国朝堂上本来支持他的朝臣开始有了倒戈的迹象。此时他手上唯一的筹码就是还控制着东都的城守军以及王宫内的禁军,这也是皮道棠想要扭转乾坤的法宝。
然而今夜的郦照茂提不起一点精神,他刚才晚膳时喝了不少酒,已到了酩酊大醉的地步了。皮道棠好不容易将他请至书斋,喝了碗醒酒汤后稍稍有些清醒,他半躺在柔软的卧榻上,懒洋洋地对皮道棠道:“还不至于如此,你且放宽心。现在九弟就如同釜中之鱼,阱中之虎,早晚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我宰割。”
皮道棠疑惑道:“殿下!此话何意?”
郦照茂得意道:“想当初九弟之所以得势,皆因身边有个虞瀚东在帮他出谋划策,现如今虞瀚东已去,九弟生性懦弱,岂是我的对手。”
皮道棠仿佛不识得郦照茂,瞅着他呆愣了半晌,待反应过来后,他不禁哀怨道:“殿下为何如此不智?储君心思深沉,极善伪装,以前都是装给所有人看的,连我都没有察觉出来。现在他身为储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娃娃了。”他叹息一声,道:“前几日,东宫招揽了一名文士,复姓仲孙,单名一个臻字。据闻此人乃下泾国人士,从小饱读诗书,博学广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兵法、谋略无一不精。储君与其彻夜畅谈三昼夜,后将紧靠在东宫南面的一处宅邸赐给了他,储君还给那处宅邸赐名为‘近我’。储君拉拢人心之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殿下!您说他现在还是那个默默无闻、任人欺凌的九殿下吗?”
郦照茂沉吟不语。
皮道棠近前一步,语重心长道:“殿下!您该醒醒了。”顿了顿,“只要我们能把握住这次天赐良机,趁豫章公主大婚之日,调动城守军,一鼓作气袭杀豫章公主和储君,然后联合禁军威逼大王退位,您就是我大黎新的大王了。”说到最后激动到无以复加。
郦照茂脸上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神采,但很快暗淡了下去,他悠然道:“父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要我在父王薨逝前控制住王宫,待父王一死,我便送九弟下去陪父王,到时候我便是这大黎之主。你说,这不比你的办法稳妥多了,还不用冒险,多划算。”
皮道棠还想劝说。
郦照茂大手一挥,不耐烦道:“不用再说了,我头有点疼,你下去吧。”
皮道棠无奈,黯然退出书斋,走至外院,抬头仰望暗沉沉的夜空,低声恨恨道:“愚夫,不足与谋。”
次日,下人来禀报,皮道棠不知所踪。
郦照茂并未在意,他还在梦想着有一天父王薨逝,自己登上了大王的宝座,那些曾弃他而去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请求宽恕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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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王宫。
原芮姬所居住的瑶晔宫内张灯结彩,遍布红绸锦色,内侍、宫女奔来走去,各自忙着布置,整个宫殿一幅喜气洋洋的景象。
郦若泱端坐于母妃生前所用过的梳妆台前,望着古雅精美的铜镜中所呈现出自己现在的模样,云鬓高挽,淡扫蛾眉,浅施粉黛,一身新装,然而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欢喜的神色,此刻她惘然若失,脑海中尽是那个浔野战场上浑身负伤的少年。
“咿呀”一声,侍女玄英推门而入,跟着轻轻掩上大门,轻步来到郦若泱身旁,俯身悄声道:“殿下!长嬴在芮老爷的帮助下,已带人潜入城中,到时会伺机护在车驾周围。”顿了顿,“关陵侯暗中于北郊大营抽调了五万精兵,埋伏于南门外,一旦有事便会率兵入城,护卫储君。”
郦若泱收拾心情,颔首道:“让长嬴小心谨慎,切勿暴露行踪。”
长嬴现下是撼胡关守将,这次不得调令,私自率领一万边防守军回博饶保护郦若泱,如果被人发现了,势必会大祸临头。
玄英应声去了,临到门口不禁回首看了一眼那孤独的背影,心中满是心酸和不值。
郦若泱望着铜镜中那个黯然销魂的自己,启唇轻唤道:“虞瀚东——虞瀚东——”
转眼到大喜之日。
久病衰弱的黎王强撑着病体与王后至显庆殿内,亲自为豫章公主郦若泱与阎相国之子阎沛举行婚礼。
有着“博饶琢玉郎”美名的阎沛早早入了王宫,拜见了黎王和王后,此时他的脸色白的渗人,瞧气色并不比黎王好多少。黎王老眼昏花,并未察觉不对劲,王后看到了,却并未说什么,殿内参加观礼的群臣见黎王和王后没有任何异议,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待吉时已到,纯衣纁袡、羽扇遮面的郦若泱飘然来至大殿内。阎沛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之人即将成为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不禁激动得连声咳嗽。
一旁观礼的文臣武将见此情形不由得大皱眉头,暗自叹气。
冗长繁琐的礼仪结束后,作为郦若泱的亲弟弟、现今黎国的储君——郦照熙将代表黎王亲往相国府参加婚礼。
一对新人拜别黎王和王后,出了殿门,至王宫外登上华丽的车驾,往城南的相国府去了。
车驾上,郦若泱始终以羽扇遮面,如一具行尸走肉,了无生趣。
长长的车队行走在东都城中央大道上,离开王宫范围后,街道两旁围满了来看热闹的城民,男女老少俱都鼓舞欢欣,真心实意祝福豫章公主能够幸福安乐。
作为陪嫁侍女的玄英跟随在车驾左右,她很快在街旁的人丛中看到了装扮成书生模样的长嬴,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分开,形同陌路人。
车队浩浩荡荡来至城南的相国府,此刻府前早已聚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其中便有手握兵权的关陵侯穆骅,他深知今日大婚宴上郦照茂很可能会发动政变,在与储君、郦若泱、仲孙臻商议后,由驻守撼胡关的长嬴领一万边防军混入城中,伺机保护储君与郦若泱,他则私下调动北郊大营五万精兵布防于城南外,城内一旦有事,这五万精兵便会进入城中平叛。
郦若泱、阎沛这对新人进入相国府,拜见相国阎漪夫妇后,移至相国府旁新建的公主府内,完成最后的仪式。
烛光摇曳,两根巨大的红烛已燃了一半,外面喧闹祝酒之声仍未停歇,新房内却异常冷清,冷的刺骨。
玄英轻轻舒了口气,她为今日没有发生任何变故而庆幸,然而看着仍如木偶般端坐于床榻上的郦若泱,她又心疼无比。犹豫许久,她悄声道:“殿下!我去拿些糕点给您垫垫肚子吧?”
郦若泱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不饿。”
玄英明知她已经一日一夜寸食未进,却又无可奈何。
新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跟着门外阎沛的声音轻声唤道:“公主!我能进来吗?”
郦若泱迟疑了片刻,朝玄英点了点头。
玄英会意,打起精神,缓步至门前,打开门,朝阎沛躬身施礼道:“公主殿下有请!”
阎沛神色有些不自然,向玄英拱手道:“有劳了。”
玄英虽心有不甘,但还是让阎沛入了新房,自己无奈退至门外。
新房内,郦若泱心神恍惚,直至阎沛来到身旁这才回过神来。
红红的烛光映照在阎沛白皙的脸庞上,此时此刻方才有了丝丝血色,一直以来的梦想终于成真,他难掩心中激动,然而他却发现眼前的意中人再非往日那个端妍婉丽、顾盼生姿之人,宛如失去辉煌羽翼的神鸟,又似深陷乌云丛中的明月,没了往日的光彩。他颓然坐倒在床榻上,心仿佛在这一刻摔碎了。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当初郦照茂封闭整个博饶城,意欲加害储君。岳麓君偕同郦若泱、虞瀚东入相国府,向阎漪求助。身为相国的阎漪为家族百年大计着想,决意将郦若泱与阎沛的婚事作为交换的条件,这才有了两家结盟,郦照茂最后时刻妥协的结果,此次事件还导致了虞瀚东被逐出东都博饶。
他知道,因为自己的私心作祟,郦若泱恨他,恨他在危急关头趁火打劫,甚至还将她的心仪之人赶出了博饶城。可是她又如何能明白那种朝思暮想的苦楚,以及倾慕之人心中另有他人的痛苦。
“喀,喀喀喀——”
阎沛突然剧烈地咳嗽,一度喘不过气来。
郦若泱反应过来,关切道:“你怎么了?还好吗?”
阎沛暗自瞧了瞧手帕上的血迹,苦涩而又虚弱地回答道:“没事,我没事。”
郦若泱并未仔细在意,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好像从未与你这么独处过,真好!”阎沛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还记得那年新春佳节,你自望舒山回博饶过年,在王宫夜宴上,我被人取笑唤作‘琢玉郎’,我怕在你面前丢了面子,于是极力反驳,闹得满堂欢笑。而你在散席告别之际,悄悄地唤了我一声‘玉郎’,那声‘玉郎’暖了我好些年。”
郦若泱渐渐想起年少时的那次调皮的行为,她没想到阎沛竟一直记在心上。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到···回到以前······”阎沛的声音越来越低弱。
郦若泱不禁侧身看去,只见阎沛已倒在床榻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她一阵紧张,连忙扶起阎沛,查看他的身体状况,同时正想招呼玄英去找大夫,还未开口,便被阎沛一把拦住了。
阎沛惨笑道:“没用了,我恐怕不行了。若泱!我能这么叫你吗?”
郦若泱看着他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不由得悲从心起,她点了点头。
阎沛挣扎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终究没有抵挡住内心的诱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郦若泱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摇了摇头。
阎沛稍稍心安,跟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断断续续道:“这封信···请帮忙转交给···我的父亲······”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渐渐地,他合上了眼睛,嘴唇微动道:“替我···跟虞瀚东说声···对不起······”
郦若泱连忙答应道:“我答应你。”
“···你···你能再唤我一声···‘玉郎’吗?”
郦若泱流下悲泪,在他耳畔柔声唤道:“玉郎!玉郎!玉郎······”
阎沛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最后道了声:“···谢谢······”
郦若泱闭上眼睛,泪水却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那个恋了她一辈子的人在她怀中长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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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头天还布满红饰、喜气盈门的公主府过了一夜便满门飘白了。谁也没有想到,昨日那个博绕城中最得意的人现在竟已成了棺中之人。
公主府及相邻的相国府再次聚满了前来吊唁的人,其中有为亡者真诚哀悼的,有来趋炎附势的,也有来看热闹、打探消息的,虽然他们都带着不同的目的,但当他们看到大堂上摆放的棺椁,以及一身素服的豫章公主及阎相国时,都不由得心生敬畏,老老实实地哀悼亡者。
很快储君也来到了公主府致哀吊唁,还未满十六岁的郦照熙年少老成,已颇具人君风度。他在大堂上诚挚地哀悼死去的挚友,跟着又亲切慰问亲姐及阎府众人,一番慰藉真诚自然,让人感激不已。
丧事过后数日,郦若泱将阎漪请入后堂。
后堂内,阎漪打开阎沛留给他的遗书,看着看着不禁手指微颤,跟着老泪纵横,他收起爱子的遗书,缓缓道:“沛儿自小聪明伶俐,却不幸患有肺疾。老夫曾请过不少名医为他医治,最后得到柳神医一副良方,才勉强撑至今时今日······”说着说着他情难自禁,待舒缓心情后,接着道:“他也曾梦想有一日能够成为一名驰骋疆场、为国守土安邦的名臣强将,可惜他一出生身子就弱,这也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殿下想必知道,沛儿很早便倾慕于你,然而他自愧于身子羸弱,又无任何功绩,所以一直不曾向你表明心意。后来他察觉到你心中已经有人,自那以后便心怀郁结,茶饭不思,甚至连药都忘记服用,看着他日渐萎靡,我也是痛心疾首啊。那时候碰上储君身边的护卫叫虞瀚东的刺杀了三殿下,随后引来五殿下封闭城门,意欲加害储君。也就在这时,你们上门来找我,想与我结盟共同对付五殿下。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又怎么能错过。于是我便以你俩的婚事为筹码,算是帮沛儿完成了心愿···可惜造化弄人啊······”他叹息一身,垂首沉默了许久,忽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郑重道:“沛儿临死前留下遗书,劝我以大局为重,带领阎氏一族无条件效忠于储君。”他跪倒在地,道:“今日,我阎漪向公主殿下保证,我阎氏一族今后将誓死效忠于储君,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郦若泱连忙上前将阎漪扶起,柔声安慰道:“阿翁!快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阎漪激动道:“能得殿下称呼我一声阿翁,沛儿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泪眼婆娑之际,阎沛的音容笑貌浮现在郦若泱眼前,她终于为他流下了两行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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