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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可能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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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庾明闻讯赶来,一脚踹开医务室的大门。
“小兔崽子——”老医师吓了个激灵,回头训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摔门,不要摔门!……到时候门坏了可怎办?你赔啊?……到时候又要和后勤部那帮老头子……”
“到时候让我爸给安个合金铁门来,门坏了保修——不就几个小钱,”楚庾明满不在乎地说,“我同桌呢?”
“里面。一定要自己包扎,”老医师瞪了他一眼,“闲人勿进,你回去上课吧你。”
“不。这是我家。”他大步上前去,直接推开房间的门,“这一整幢楼都是我爸投资建的。”
他撩开帘子,毫无征兆地与病床上坐着的少年打了个照面,手上托着卷拆下的染血的绷带。他的目光一怔,缓缓上移从凝了血的脸颊微顿,再移动几寸的距离,最后陡然停住——
本该是眼球的眼眶处却是惨然横着血洞,空荡荡的只在往外渗着血。
“你进来做什么。”沈以峤瞥了他一眼,手里的纱布一角沾染鲜血,如墨浸染般——他将鲜红的纱布丢到桶中去,又拾掇着去拆了一包新的。
“你……你的——眼睛……呢?”楚庾明大为震惊,“不不不不说是——眼睛受伤吗?!”
他听到房间外头老医师不满的咕囔声,将他本就纷乱的头绪抽丝剥茧绕作一团——楚庾明木讷地伸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门板震动,低矮的天花板一颤,层灰簇落,似乎摇摇欲坠。
“要塌了。”沈以峤面无表情。
“我,没事……塌了正好,教我爸来拆了这重建……”楚庾明慢慢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是犯中二病……缠着绷带——对,我们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的。”
沈以峤不可置否。直到眼眶不再淌血,他停了手上的动作,等着伤口愈含重新扎上绷带——自那时前,眼眶便时常隐隐作痛,挖了眼球的空洞一直没有愈合过,流血的事也是时常发生,愈发频繁——他也就习以为常,露出那般漫不经心的神情来。他的富二代同桌就突然问了一句:“疼吗?”
楚庾明一直在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上血色尽颓,凝上白玉脂般肃然无温。下唇咬得紧,才掺出一片酣红淌着血;闻言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睃,才开始认真注意着他,有些讶然。
沈以峤说:“疼——疼到麻木,也就无感了。”
他抓向那卷新拆的绷带——楚庾明先他一步拿在手里,低声说:“我帮你。”
“……哦,”他不甚明显地一愣,“…缠紧点…”
楚庚明拖出一长条来撑开,遮着他的右眼轻捋,顺发丝缚至脑后,随后一圈、两圈、三圈……最后在脑后扎了个结别住,捋了发丝挡住,一边又拆了糟乱的发辫,认真地在脑后馆了发辫垂在狼尾发上。
他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洗争了手指上的残血,接过楚庾明递来的手帕擦净,便兀自推门走了出去。门外的老医师从眼镜里注视着他,说:“都处理好了?”
“嗯。”
老医师挥了挥手:“那你们就走吧,记得——忌辛辣。”
沈以峤领首,随即跨门而出。楚庾明跟上去,一把拉住他,低声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帮你吗?”
“手。”他冷冷说道。楚庾明一怔,神情讪讪地松开他,手指不经意间紧攥成拳。
沈以峤头也不回:“现在,不要再跟着我。”
因为,他真的很痛——
这样的疼痛,就好似用生锈了的小勺一点点挖着脑干齐挫,周而复始的,是柄烧烫了的尖刀侧割进眼眶,几撇游刃切开相连的血管神经,然后直接硬生生用手抓出眼球——眼眶尽眦,染了毒瘾突突直跳,神经血管叫嚣着腐烂,一遍遍地被撕扯。他终会在这场循环的疼痛中逐渐麻木,渐失它的感觉。
他回了自己的教室,老师正上着课。听到动静,全班人抬头看着门口的人。
好奇、怜悯、猜忌、怀疑、鄙夷……沈以峤安然迎着注视的目光回到了座位上,老师一声询闷的话语被他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也堵在嗓子眼里,只所有目光都停留在他右眼的绷带上,从办公室里无意间传出的事,他们都知道——这个转校生,他的右眼眶里,根本没有眼睛!
整堂课上,楚庾明一直没有回来过。直到下课铃徐徐响起,他才从教室后门偷探了脑袋,确定老师离开了之后,才拎着袋子遛了进来。沈以峤正盯着自己手指上的一颗红痣发着呆,没成想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个外卖盒,转头去看——他那同桌正费劲地拆着外卖,然后把菜碟摆了满桌,说:“你今天中年都没吃饭——快快!趁着课间十分钟先吃点!”
措不及防手里被塞了双筷子,尽管腹中毫无饿意,他仍旧夹了菜就着白米饭咽下肚,生硬的面孔终突缓和了些。楚庾明松了7气,笑着与他说起其它些个有趣的事,偏确不去说他眼睛的那桩事。
忽然,平日与轻度明关系还不错的小胖子急匆匆闯进教室,一边又大声嚷着:“楚哥,你终于回来了!——快帮我去问问那姓沈的眼睛那事儿!咱大家伙都等着呢!——”
楚庾明朝他使了眼色,连忙转头——沈以峤神色如常,挑着菜吃,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捣着米粒。
胖子依旧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到了他前面,说:“小沈哎!没有眼睛的话是什么感觉?”
“你想知道?”他平淡地说道,抬起头看着来人。
胖子认真地点头,凑上前去——
楚庾明心觉不妙,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手背传来清晰的刺痛感,竹筷上掀起的木片儿直捅捅戳进他手背里——胖子一吓,整个人重心不稳摔到地上,语无伦次地大声嚷着:“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沈以峤平静地望着他,站起了身说:“对。”
然后他便扬长而去。
“你小子,”楚庾明拔掉竹筷,痛得倒吸口冷气,胡乱用餐巾纸抹了浸出的血,你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他——力气还挺大……你们先别走!我去叫他回来!”
他瞪了胖子一眼,随即夺门而出。
——没有眼睛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不清,说是一片黑暗也不贴切,眼眶里迎上光总有些灰蒙蒙的,能看见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定了神去看便只是一片混沌。
沈以峤拐下楼梯,跟跄着走过,右眼眶毫无征兆又是一阵剧痛难忍。太阳穴突突作晕,阵阵作痛的难受,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染了毒瘾似的发了疯,在毛孔下叫紧着,一个始料不及的瞬间,脑中仿佛感觉痛感的神经一断——
他脚步一步止,重心不稳,全身重重地向楼梯下掉去!
——“沈以峤!”
楚庾明飞奔上前,慌急之中拉拽到他的衣袖,强大的冲力使他微湿的手心一滑——他没能抓住他的手……
“咚”一声闷哼——
沈以峤的小腿狠狠着地,似乎能听见一声清脆骨头断裂的声音。皮内撕裂声音相属,他最后的意识都聚焦在那一根划破手臂内侧的生锈铁钉上——瞬间,难以抑制的痛感潮水般袭卷颅顶,痛觉神经结成蛛网密布全身,几近腐烂——
——他听到他那性急的同桌大骂了一声,脚步声渐近,按键声全然历历在目……似乎边打着电话边急着下楼来。
痛到极致,也成了麻木。——他只觉着似乎全身上下皮肤表面都在淌着温凉的液体,缓慢蠕行……
记忆里的事,似乎成了现实。
十八日上午,我听见了防空警报的鸣笛声。下午,我从二楼楼梯上掉下,小腿骨折,手臂内侧被生铁的铁钉划了一道深口。
十八日一整天,我都在烈士墓园看纪念碑。二十日下午,我从二楼楼梯掉下,小腿骨折,手臂内侧被生锈的铁钉划了一道深口。
二十日,我初来这个世界,记忆里的十八日成了现实中的二十日。
不对,不对,这是悖论——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件……这里完全是假的!
——“捉速藏玩过吧——规则就是,找到被我带来这里之前的你。”年轻男子俯下身笑着。
哪有第二个“我”——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一直都在,”年轻男子嘴角上挑,“但那时候,他就不在了;你会永生——睁眼吧。”
睁眼——
——楚庾明跳起,疯狂按铃,对着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叫道:“医生生生——他醒了!”
少年却如白石膏般凝住不动,似乎连黝黑的眼珠都停住了转动,只是死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看,甚至破天荒地地没有被同桌那聒噪的话语惊动到一点,仍由着白大褂摆弄着他的身体检查恢复情况。
护士扒开他的眼皮——黑瞳似乎静止般涣散聚集不齐视线,甚至对光的照射不起什么反应。
“我 x !”楚庾明大惊,“难不成接摔着了——那里?”
“可能是,还没反应过来,”医生抱着病历单翻着,“没伤到大脑。不过他的右眼为什么——”
楚庾明面色一沉,打断道:“这无关。既然没事,你们就赶紧走,要是以后我再听到……”他忽然住了口,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们一眼,下颌不经意一抬,冷峻的目光抽丝剥茧,将他们的真实想法暴露于审视之下。
“不敢,不敢……”他们心一沉,忙点头遛出病房。
楚庾明拉开窗帘。层曦随窗隙倾注入室,铺开毛毯,无端几声鸟啼,落木摇摇洒洒,又是无端一个平淡的早晨。他重又坐回椅子上,划开手机发了几条信息出去,轻声唤道:“峤峤?”
少年没有反应,仍然维持着刚醒时的动作凝住不动,只是胸口时常微微起伏,喘息声也不急。
他微微提高音调,俯身:“峤峤……?”
仿佛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少年才终于有了动作——转过头,定定望着他,低声说:“我在。”
楚庾明一把老泪纵横,几乎扑到病床上去:“那我是谁?”
少年却像是思考了许久,脸上露出那股他熟悉的不情愿的神情,催了几次才不情不愿地吐了两个字:“白痴。”
他眼睁睁看着楚庾明仿佛新生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眼神慈详得就像刚分娩的母亲望着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一阵狂点,随后舒舒服服卧在椅子上.手里随意选了苹果认真削着皮。
刚醒来的那一阵,沈以峤还处在清醒与昏睡的边缘挣扎,整个人处在一个恍息的状态——对外界做出的刺激没有气力做反应,只有外界的零星对话飘入耳中;过了好些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
楚庾明帮他垫了枕背在身后,扶着他坐起了身;他的右手手臂缠上厚厚的绷带垂在一侧,他再看向自己的小腿——两层来板牢牢绑起半着。
“伤的还好不重,”楚庾明哼着曲,手里的水果刀已经行云流水地转了几圈,削下了一层厚厚的水果皮,“体养个三四个月就行了,手臂上的伤也打了针,感染的机会不大。”
沈以峤没有搭话。他正想着昏睡时解远山说的那句“他一直都在”,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与“他”岂不是同时平行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肯定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楚庾明,帮个忙。”他沉思片刻,忽然冒出一句。
“什么忙?尽说便是,”楚庾明仍旧在奋力削着苹果皮,“这么叫多生疏——喊楚哥不就行?”
沈以峤果断地忽略了他的后半段话,只是不确定地问道:“就我最近——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反常的地方?”
“嗯?”楚庾明有些狐凝地望了他一眼,眉毛一挑,“什么方面的。”
“行为,生活…任何方面。”沈以峤面无表情,“或是,与什么特殊的人接触过。”
楚顾明间言一愣,真就在脑中将他平日里的生活轨迹仔仔细细复盘了一遍,苦笑着说:“照你那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能和你产生交集说得上话的人不超过两个,应该就我和荷包蛋,零碎说过话的我大概不太记得了。你周末回去的话我也就不知道了。”
他拍拍手,大功告成地将削了只剩一层薄薄果肉的苹果递到沈以峤手中,一边又顺手取了个梨,操起水果刀又专注地削起来,先前削下的厚果皮镶带着果肉堆作一团躺在脏灰里。
沈以峤自然地接过,心里想着——那么他的存在,究竟替代了原先的“他”,还是与原先的“他”一并存在于这个世界?——我现在是“他”,那么他又该会以怎样的身份存在于世?
他下意识地咬了口苹果,咀嚼两口后明显一怔,随后难以置信地吐出一颗黑籽:“楚庾明!——”
“欸?”楚庾明抬头,手里还托着个削了半边皮的“畸形梨”削了层厚厚的梨肉丢进桶里;他显然一愣,双眼瞪大,“怎么了?”
“你直接给我。”沈以峤叹气,一边伸手去拿果篮里洗净的水果,却没承想——他的富二代同桌极为迅速地拎走果篮护在怀里,一边义正言辞地说:“你不是水果不吃皮,草莓不吃籽的吗?——还是让我来吧!”
沈以峤:“……”然后他缩回了手,躺在床上兀自出神。
他现在更倾向于的情况——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照着常轨在生活,当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他直接替代了“他”的存在.而“他”,可能会以另一个身份同样存在于世界——这样,这个所谓“捉迷藏”游戏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可是,现在看来,“他”可以变成任何人,芸芸众生中的任意一员,甚至在无穷远的远方,那么,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完全的死局。
他躺在雪白松软的枕头上,自顾自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多吧,前天下午送你来的这,”楚庾明奋力削着香梨,随口说道,“老头说你身子骨不好,还是要补补,才有助于骨头的恢复﹣﹣你楚哥我,已经无私地订购了营养疗师开的补品,这样——你的陈年旧伤才能愈合。”
沈以峤知道他口中所谓的陈年旧伤——他那失了眼球的右眼眶,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仍如当初那般横着瘆人的血洞,时常刺痛,断口处淌着惨人的血。他沉默半晌,才在枕头里闷闷地讲了句:“没明的,很多年了。”
楚庾明将削得只剩果核递给他,一边划开手机。
他叹口气,正准备勉为其难吃梨的时候,忽然——
空气忽然氛固住,一道刺耳的警报声自城市上空横贯,叮吟作响——
沈以峤一怔,手中的梨子“啪”地掉在地上。楚庾明一惊,问:“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回复,只是——蓦然一股寒气自脚底板升起,直捅全身,打入冰窖般动弹不得,他认得这声音——是每年固有的防空警报的鸣笛声!
“峤峤?你怎么了?!——”楚庾朋扑到床前紧张看着他,“哎哎!没事呢?!”
沈以峤木讷地开了口,嗓音不易察觉地发着抖:“这声音……”
“哦,被这鸣笛声吓着了?——”楚庾明明显松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荷包蛋他们去烈士墓园看纪念碑,听到的声音比这里还响呢,对,刚还刷到他发的朋友圈了,他们已经到了……”
沈以峤瞳孔骤缩,像是窥见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般。他愣愣地说道:“今天不是二十二号吗?”
“嗯?”楚废明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峤峤,你记错了吧——”
“今天是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