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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桥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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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玩意儿?偷?读书人的事儿能叫偷吗?
再说了,难道自己不是费礼如今在这世上未经任何官方认证的唯一监护人吗?这个人又是谁?
闻景悠慢慢抬起双手放到耳边,示意对方自己不会胡来,空气中只剩波涛翻涌拍岸的声音。
那人“啧”一声把棍子往回收了点。
“干什么的?”
闻景悠慢慢转头看见了威胁他的人。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黄毛长刘海,看不清五官,黑色皮衣皮裤加身,看不出新旧,里头一件皱巴巴的白t,俨然一副标准精神小伙的样子。
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块儿。闻景悠皱着眉,看向地上睡的正香的人。
费礼躺在几块破布上面,后头是堆叠着的废旧轮胎,旁边散落着不少易拉罐,矿泉水瓶用塑料绳捆着。这乌漆麻黑,遍布灰尘的地方衬得他格外干净,明亮,一尘不染。
江风吹起费礼的头发,发梢一下一下蹭在额头上,应该是有些痒,费礼无意识抬手挠了挠,衣摆因动作而上提,露出一截雪白的腰。闻景悠紧了紧喉咙,想要上前给他披件衣服。
刚一动作,腹部立刻传来痛感,那根木棍戳在闻景悠身上,抵着他不让移动分毫。
黄毛吊儿郎当两步上前,走进光线中,闻景悠这才看清他故意歪嘴斜眼,做出来的自以为酷飒实则好笑的表情。
精神小伙这个品种真是长盛不衰啊,闻景悠痛苦地想。
“来捡尸啊?告诉你,没门儿哈,这人今天我罩着。”黄毛右手举着木棍,左手插在裤兜里,身体一阵一阵摇摆,脸上颇为得意,还有点……自豪?
“他是我——我弟弟,一个人出门走丢了,我得带他回家。”对方显然误会了,闻景悠不愿多纠缠,编了个理由准备带费礼走。
“噗——”,黄毛显然不信,用左手指向躺在右边的费礼,和举着棍子的右手形成一个向外的叉,看起来相当滑稽,“这小子长得可不像纯中国人,跟你两模两样,而且二十多的人了你说他走丢?”
“编也编个符合逻辑的。”黄毛上前一下一下出戳着闻景悠,逼得他连连后退。
“再说了,管你是谁,今天他交给我两百保护费,我就得保他安安稳稳在这桥洞底下过一夜。”黄毛自认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混混,收了保护费就得办事儿,今天晚上必定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两百?保护费?就住这儿?”这一连串信息实在惊人,也不知那个问题更令人惊讶。闻景悠看着黄毛的眼神就像在看外星人,认定他威胁了费礼。
“怎么?嫌贵啊,两百不贵了,我提供了睡觉的地方,他没到十二点来的,至少得守他到天亮,怎么也得七八个小时。算下来一个小时也就二十几块,刚刚合法的地步。”
闻景悠几乎要气笑了,跑这儿来收保护费还跟他谈合法。
“是吗?那你也收我保护费好了。”
“你?现在?现在嘛,收个一半不过分——”话音未落,形势陡然生变。
闻景悠趁其不备两三下抢过棍子,反客为主,剑指黄毛咽喉。清冽的江风吹起额前的刘海,他眼神坚毅,大有寸步不让的架势。
而黄毛一时不察,叫人夺去了主动权,手臂仍水平悬在空中。
费礼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他揉揉眼睛站起来,脚下踩着沙子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态势是怎么发展来的。
他拿眼睛觑着面容严肃的闻景悠,没有任何回应,又转动眼珠去觑黄毛,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费礼想起曾经二十多年里自己没有身体,只以意识存在的时间,周围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存在完全无知无觉。他笑也好,害怕也罢,不会对世上的任何事物产生任何反应。
但现在自己不是有实体吗?这两人看不见他吗?到底在做什么?
费礼眼神不断在两个对峙的人之间流转,半晌,他伸出两条手臂分别指着两人,三个人由此生成了一个三角形。
想不明白就加入其中吧。
空气中是江风也吹不散的荒唐。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
黄毛今天无事可做,数完捡来的瓶瓶罐罐,谋划着明天去哪里收保护费。
这时从台阶下走来一个少年。
黄毛盯着这个走一步闭一次眼,接着在下一步还在空中的时候,拼尽全身的力气把眼皮稍稍抬起一丢丢的少年,卸下浑身戒备。
走错路的游客吧。
“喂——走错了,这里上不去——”他挥手示意对方不要过来。
然而对方置若罔闻,一根筋往这边走,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意。
直到还剩几步距离黄毛才看清对方的样子——身材清瘦,身上是明显大了一圈的衣服,夜风从领口灌进去,将衣服撑得更大,将来人衬托得更瘦。
脸上竟然画了妆,涂脂抹粉的,往下看,手上是五颜六色的美甲,上边粘的碎钻努力反射着微弱的灯光。
啧啧啧,哪个好人家男孩子打扮成这个样子,怕不是会所出来的吧,黄毛鄙夷地想。
随手提起棍子,他带着浓重的恶意问道:“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少年费力眨眨眼睛,嗫嚅着开口,声音只比蚊子大一点点:“想睡觉……”,说完脑袋沉下去。
“嘿哟。”黄毛闻言乐得不行,当他是找生意找到桥洞底下来了,从喉咙里挤出干笑,刚才还是暗讽,现在就是明嘲了:“不好意思,我消费不起。”
“我能在……这儿……睡觉吗?”少年实在是困极了,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
黄毛无语了,自己干什么在这和他鸡同鸭讲。
“想在这儿睡觉啊,可以啊。”他把脸怼到费礼面前,来来回回搓着手指,“给钱啊,有钱什么事做不成。你给我钱,我就让你这里睡觉。”
黄毛口中的热气扑在费礼脸上,费礼不喜欢这种感觉,往后退一步,攥着袖子咬着唇。
黄毛直白地打量着费礼,眼睛在他脸上钉死了,几乎烧出个洞,接着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没钱?没钱就得用别的东西来报——”
费礼摊开手,里头是两张卷曲的红色钞票。
黄毛没想到他给钱给的这样痛快,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挑衅,用中指和食指夹起钞票,展开对着光看。
不是假的,没什么问题。
黄毛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不明白会所出来的人怎么会如此蠢笨好骗。
“喏,”他指着地上一堆破布,“你要睡睡这里。”
费礼像个听指令的机器人,机械地走过去,机械地躺地上。
自己的位置给了少年,黄毛转身走去堤岸边坐下,两条腿悬在空中晃悠。桥洞下再次安静下来,夜色实在凄清,芦苇叶子被风吹着沙沙作响。要是一个人还好,身边多了个人,黄毛突然感到有些孤单。
他开口试图和这个行为奇怪的陌生人聊天:“喂,你为什么偏偏来这里睡啊?”
“嗯?”一转头,原地只有一个呼呼大睡的身影。
“啧,随地大小睡也是种天赋啊。”这项天赋他曾经梦寐以求过。
他走过去,半蹲着端详起少年沉睡中的脸庞,脸很小,鼻骨,下颌,线条流畅而利落地勾着,较圆的眼睛和下巴又中和了该有的凌厉。
长得确实好看,脸上的妆非但没有增色,倒还磨损了他天然的气质,显得泯然众人矣。
可惜了,进了那种地方。他摇摇头,合衣躺在旁边。
睡是睡不着的,数——数什么好呢……
那两张卷曲的钞票似乎在兜里发光发热。好吧,数钞票,也吉利。一张钞票,两张钞票,三张钞票……
这一夜出乎黄毛意料,他久违地睡着了,没有梦,没有梦魇,称得上安稳,直到另一个陌生人的闯入。
闻景悠终于转头看向费礼。
看起来原谅了费礼的失智行为,他伸手把人扒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母鸡护崽似的伸手护住费礼,继续和黄毛大眼瞪小眼。
“你认识他?”黄毛率先开口。
点头点头。
“你认识他?”闻景悠也问同样的问题,转头对上费礼不掺杂质的眼睛。
费礼从闻景悠身后走出来,走到黄毛身边,伸出手掌道:“我叫费礼,你叫什么?”
“黄,黄茂。”黄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见着费礼又走回去,“现在认识了,他叫黄茂,不过不知道什么意思哦。”
“……茂盛的茂。”黄茂自己补充。
闻景悠挑挑眉,“黄茂是吧。”
又问费礼:“你给他钱了?哪里来的钱?”
费礼乖乖回答:“给他了。钱是一个老人给我的,他要我把他的玫瑰全部拔出来,然后拿走这些钱。”
怪不得保安说他是花匠,原来这家伙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活干,看来也并不是完全丧失了沟通能力。
不过这钱还没捂热呢,就叫人给抢走了。
闻景悠反客为主,稍稍举高了木棍,挑着眉地开口:“黄毛——黄茂先生,你是把钱还回来呢,还是要我再跟你掰扯掰扯。”
黄茂抽了抽嘴角,这俩人是来玩他的吧!!!怎么看怎么像钓鱼执法。
可惜现在掌控局面的不是他自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把刚到手的钞票掏出来。
闻景悠接过钱,塞进费礼衣兜里,将木棍随手一扔,揽着费礼走了。
费礼傻乎乎跟着往外走,还不忘朝独自站在原地的黄茂摆摆手。
两人走上观景台,闻景悠突然放开手,大跨步上前,再一个转身逼停费礼,气呼呼地通知:“明天开始你不可以随便走出家门,等我空了就去警局报警,找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