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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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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礼微仰着头,委屈巴巴地看着闻景悠。闻景悠生气了,他心里很清晰地感受到。
灯火流离的城市里,路灯的光晕之下,费礼的脖颈皮肤同遥远的月球一个颜色,那是玉的莹白,也是山茶花瓣的温润。
长睫毛微颤,和江风享有同样的频率,羽毛似的撩着闻景悠的心,闻景悠莫名感到心软,就像一汪水似的,就那么悠悠地在胸腔之间荡着,叫他怎么也无法继续说狠话。
“不是,我的意思是在外面乱跑很危险。你不要乱走了,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手机也忘了怎么用对不对?等你学会用了才可以出去,不然你走丢了,我都没法联系你。而且,你不想回到家人身边吗?”
闻景悠时常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小孩儿养着,在三十岁的年纪,他以一种未曾想过的方式当上了爹。
他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微垂着头的费礼前,预备好好说道说道,突然发现这张脸上陌生的东西。
“你脸上这是什么?”
妆脱的差不多了,只有鼻头和两颊的腮红还剩了些颜色,给费礼平添几分招人的可爱。
还有嘴唇,大概是太久没喝水的缘故,他的嘴唇有点脱皮了,上面有点红红的颜色,恰好勾出圆润的唇珠。
女孩子的妆放到男孩子脸上,就有点过于娇媚了,更别说是放在一个本就好看的男孩脸上,更更别说在这种月明如水,灯火阑珊的环境下。费礼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旖旎之气。
特别……动人。
“你画妆了?”闻景悠实在是诧异,拿手指抹了抹费礼的脸,果然有些脂粉。
“一个女孩子给我化的。”费礼抬眼认真答道,“我去了好多地方,特别好玩儿……但是我以后不乱跑了,我会告诉你的,你不要生气了,生气不好玩。”
可以说每一个字都带着委屈。他不想闻景悠生气,琢磨着琢磨着,发现自己是不太对。
家人和朋友之间都是要互相通信的,亨里克出门的时候会告诉烘焙师们,烘焙师们出门的时候也会告诉亨里克。
所以他也应该告诉闻景悠自己去了哪里,否则闻景悠就会担心,担心是很难受的感觉。费礼又总结出一条人间生存法则。
听这话费礼还去了不少地方呢。闻景悠长叹一口气,抬手把费礼整齐的头发拨乱。
“困了吧,我们回家。”
两个人行走在深夜的市中心街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费礼讲着自己的经历,闻景悠怀着自己的心事听着。
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随着步伐的频率有时重叠,有时分开,但总归是相距不远,远看就像彼此依偎。
“等他空了”并非虚言。
闻景悠未来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来得及把新买的手机拿给费礼,让他自学,反正费礼这几天折腾会了不少器械,学习能力不差,已经像个正常人了,他挺放心的。
又把家里密码告诉他,叫他只能在小区里面活动。然后一连几天在外奔忙,早出晚归。
第一天回公司开决策会。
对他而言,主要问题是如何在会议中说服高管们,同意将明年的产品设计重心放在他提出的家用多功能机器人上。
而对于高管们,主要问题是如何再次驳回闻景悠的想法,将产品研发路线引回正途。
事实上,闻景悠已经就这个问题和蒋达思缠缠绵绵争执了好多年,每次对方都劝他多为大局考虑,他也每次极尽所有理由试图说服对方,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建议,选择做市场需求更大的工业机器人和医疗辅助机器人。
他们是一个团队,他不可能不顾别人的意见一意孤行。况且对于一个初创公司来说,成本,利润,市场,是三柄架在脖子上的利剑,决定着他们公司是生存下来,还是死在不见血的战场上。
他的愿望显然不符合追逐利润的目的。
作为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前年他从CEO的位置上退下来,转任CTO,由原来的CTO蒋达思走马上任CTO。这项人事变动颇为稀奇,但背后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的利益争夺,真实情况出乎意料的和平。
闻景悠觉得蒋达思比自己更适合呆在这个位置上。对方有那种上位者应当有的当断则断杀伐果决的魄力,也有这样的野心,这是好事。
而他本人过于理想主义,总是优柔寡断,不切实际,比起掌控全局,他更愿意将一颗真心进入投入产品研发当中。
至于控制权,即便他在那个位置上也是左支右绌,不如交给更合适的人,当年他出国深造,蒋达思独自在国内支撑着企业渡过狂风暴雨,十分不容易,闻景悠信任对方,也了解对方的能力。
两人商议过后,和平地对换了位置。公司是他们共同创造的,谁都不愿因为彼此争权夺利而导致出问题。
从结果看,这是一个相当正确的决定。闻景悠转回技术部门后带着团队攻坚克难,刷刷刷地造新产品,研发——发布——量产,闻总跟流水线似的,沉浸在搞技术的快乐中。
蒋达思也是大刀阔斧地改变着公司的长期决策。短短两年,公司营收暴涨超40%,净利润破了3个亿。虽然也有乘着市场东风的原因,但实践证明他们的调整是对的。
公司蒸蒸日上闻景悠当然高兴,不过心里仍然有几分遗憾——他还是没能做自己想做的东西。
没有市场这一点就把他的想法彻底否决了。家用服务机器人,听着多么无聊。
虽然在他的构思里,这不是普通的家庭机器人,而是一套系统,可以连接家庭中的方方面面,不管是智能家居还是外出,这个机器人将具有掌控全局的能力。
再具体点,机器人将接管人类的全部生活,实现陪伴,家务,装修,紧急医疗救护等功能,一个人加一个机器人就可以组成一个家庭。
这个计划很长,很不好实现,闻景悠不怕,但经年累月的,竟然从来没找着机会下手开干。
每次妥协后,闻景悠总想着,日子还长呢,总会有机会的。每当他再度想把这个计划提上日程,公司就到了关键时刻,不是要融资就是要抢市场占有率。没有办法,理想和吃饭,总还是要先吃饱饭,至少保证不饿死,有命来谈理想。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一天天,一年年,就这么把心力渐渐熬干。
等啊等啊等,忙啊忙啊忙,时间倥偬而过,十年了,他要去接受最终审判,会议将决定是否能将自己十年的大梦搬进现实。倘若不行……他不愿想。
走进会议室,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闻总,先不说技术,家用机器人这个价格又有多少家庭可以承受,你知道的,成本下六位数都困难,售价就更别说了。我们拿多少预算进这个坑,又能捞回多少来?”CFO的声音,她是个快四十岁,工作经验丰富,猛虎一般的女人。
“景悠,现在抛下我们成熟的生产线去重新做家用机器人代价太大了,说句难听的,我对这个项目的市场预期很不好。就连最普通的扫地机器人,又有多少家庭愿意购置呢?这个产品目前没有什么受众,强行推出就会像石块落进大海里,除了一开始扑通一声,能吸引点注意外,不会起任何波澜。”蒋达思的声音,他眼里冒着锐利的精光,一如既往苦口婆心地劝道。闻景悠不意外,他一向是不支持的。
闻景悠打量起每一张脸,都是在公司很多年,大风大雨一起闯过来的伙伴们,可惜没有一个人是赞同他的。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开启费劲口舌的说服之路。
他尽力了,这场会议没有决出结果。但闻景悠想,他还是失败了。
这个想法已经成了一个久远执念。他知道的,大家都干了这么多年了,对市场预期看的很准,就算真做出来了,也多半如他们所说。
但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去尝试。
第二天,回母校金城大学演讲。
学校邀请他的主要目的是让他讲讲成功经验,鼓励学弟学妹们赶上这股人工智能潮,多多参加各类大赛,申专利,拿奖,进大厂,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就是画大饼。
当天来的学生很多,台下都是些青春笑脸,这也难怪。青年企业家,青年机器人领域企业家,帅气的青年机器人领域企业家,buff一层层叠上去,确实很吸引人。
闻景悠没照着要求画大饼,他讲的都是干货,市场分布,技术壁垒,行业前景,干得不能再干。
同时也认认真真讲了创业的艰难,独行于黑夜的苦涩难熬。科技创业这回事非有匹夫不可夺之志者不能干。
最后劝大家不要轻易冒险,坦诚地表示市场是很残酷的,顺他者生,逆他者亡,而身处其中的人往往看不清方向。
闻景悠嘴上说着,心里在苦笑,不要冒险,自己不就总是想冒险吗?至于市场,是啊,他也知道市场自有其规则,如果想要按自己的方式来,就得承受后果——整个公司一起。
所以决策会要做出的结论他也接受。
第三天,去参加老同学的葬礼。
那天天色阴沉,氛围也阴沉。闻景悠看着当年的同学躺在冰冷的骨灰盒里,父母妻儿要么哭红了眼睛,要么哭白了头发,要么睁着懵懂的眼睛好奇看着人来人往,心中不胜唏嘘,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昨日还是青春欢颜,今天就成白发枯骨,人的命数都在一线之间。
哀悼,慰问,捐款。闻景悠做完这些感到无比疲惫。
艰苦奋斗,功成名就,一抔黄土。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硬塞给你。他的人生也会如此匆匆而逝吗?
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