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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股票经纪当不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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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股票经纪当不成的
人世实在是风波不断,梅思刚刚免除了猜疑,这边报馆有了变化。
八月十二号这一天,贾文庸召集大家开会:“各位同仁,星都要结业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虽然惊人,却并不意外,梅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便想到本报的经营,虽然各人都绞尽脑汁,但香港的小报竞争实在太激烈,老板的本钱又不厚,坚持了这么久,实在已经很不易。
梅思便开口道:“经理,我能够明白的。”
方燕茹蔡静怡也都说了些理解体谅的话。
见大家的态度还算冷静,贾文庸暗暗松了一口气:“不会这样快,总要到这个月末,把八月的薪水尽量开出来,只是各位也该另谋出路了。”
说了这些话后,贾文庸便要大家各自继续工作,风扇在头顶转着,发出呜呜的风声,如同西风呼啸,梅思重新拿起笔,面对着稿纸,却怎么写得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滚涌翻腾,不能平静,勉强凑成了当天的稿件,临近下班的时候,梅思收拾物品,走出办公室,扑面一股热浪,胸中却阵阵发冷,一路上只觉得恍恍惚惚,周围的一切都不那样真实,这一天,她是凭借本能回来石硖尾。
在门外的厨房,梅思切油菜搅鸡蛋,半心半意料理了晚饭,坐在那里吃着,这一餐蛋饼菜汤将吃完的时候,苏凤香终于发觉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梅小姐,侬什么事情不爽快么?”
梅思转头略含哽咽:“报馆要关门了。”
“啊,那么侬要怎样吃饭?”
梅思摇头:“还不晓得,到时再说。”
这时宝庆拿了一根竹竿,挥舞着从外面跑进来:“看我的打狗棒!梅姨你看!”
苏凤香尖声喝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不要过去打搅。”
梅思扭过脸来勉强笑道:“唔,练得很好。”
宝庆怏怏转头跑出去了。
当晚,梅思辗转难眠,自从回归旧世界,这已经是第三次失业,虽然本也没有想着天长地久,然而事到临头,依然是伤感。
之后半个月,都有一种梦幻感,老板是要大家早寻后路,但毕竟都是尽职的人,目前人还在星都,总要负责任,于是便还是尽力把稿件写好,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只不过终究大难临头各自飞,梅思看看纸上的文字,自己都觉得看不下去,尽人事而已。
到八月三十一号,礼拜天,真正是最后一天,贾文庸很讲旧式的江湖道义,自掏腰包将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餐散伙饭:“人间多风雨,有缘再见。”
诸位同仁也都难过:“经理,今后难见到你这样的好人。”
一顿告别酒喝到下午三点多,各自抱着皮包纸袋,走出了酒馆,梅思双臂环着一个大大的布袋,晃晃悠悠来到巴士站,等了十几分钟,候到一辆拥挤的巴士,站在里面摇摇荡荡回到石硖尾,爬上七楼,进了门,把袋子往桌上一放,自己便往床上一倒,直到苏凤香回来,她都还没有起身。
苏凤香走到床边,吸了吸鼻子,蹙眉望了她一眼:“侬喝了多少酒?”
梅思懒懒地说:“其实不多。”
只是四五杯红酒,后面便喝果汁,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样的场景,哪怕喝奶茶,可能也会醉,梅思这回有一个新的发现,酒其实是不会给人温暖的,酒下肚的当时,脸红耳赤,过一阵便感觉身上发冷。
苏凤香摇头道:“阿拉去煮菜饭,侬等下起来吃。”
到这一天晚上九点多,梅思洗了个澡,这才稍稍缓过一点力气,她坐在床头,打开袋子,把里面的物件一样样取出来,摆在桌面。
在星都六年时光,虽然只为谋衣食,终究留下许多回忆,梅思拿起墨水瓶,里面还有半瓶墨水,她把墨水瓶放下来,又拿起一只碗,是一只描花鸡公碗,碗口还有一小块崩裂,那一回吃嗱喳面的碗,给差佬惊飞了小贩,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还回去。
见她一样样物品久久流连,苏凤香有些受不住,皱眉道:“侬不要再看了,反正也已经关张了,还能怎样?省些力气好找下一份工,等我看看工厂里有没有合适侬的事情做,记个账之类。”
如今苏凤香已经转到新蒲岗一个塑胶花厂做工,离家近了一些。
梅思回头一笑:“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只是一时难以忘怀。”
从初听消息到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最先的震荡已经逐渐变淡,最后一天她本来是可以从容面对的,只是与同仁们的这一餐饭,本已淡去的情绪又强烈起来,久久不能平息,此时看这些旧物,也算是对过往的一个告别。
星都的关门,将梅思的力气抽去大半,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三十一号回来之后,觉得很需要暂时休息一段,以恢复精力,只是在香港这样一个地方,怎么能停手不做呢?一天中断都不行的,许多人都是手脚不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于是第二天九月一号礼拜一,梅思便去了香港会,站在交易厅里,手中的铅笔飞快往本子上记录着股价,不多时便全抄录一遍。
到了午间,梅思走出交易厅,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拧开水壶便喝水,日本的军用水壶,当年离开延安的时候,带的就是这一只壶,好久没有使用,如今却又用到了。
喝了水之后,便吃午饭,一张荷叶饼,卷了些黄瓜丝番茄片,炸胡椒调味,梅思吃着荷叶卷饼,头脑中克制不住要想事情。
这一回失业,比之桂林失陷时候完全不同,即使是离开江陵那时,也不一样,失去了□□的职业,自己回去平乐,毕竟有一个单独的居处,可以让自己有空隙喘一口气,而如今,几个人住在一起,偷入梅林放松的机会极难寻觅,只能在天台上仰望星空,更不要说凭借梅林节省伙食费。
假如此时是自己独个居住,其实很不需要如此慌促,纵然要缴房租,以自己平日的积蓄,也可以应付一阵,在星都做了这么久,仔细体味也很有些累,趁此机会刚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顺便重整菜园,梅林之间的菜圃早已经荒芜了,为野草所占据,自己只是偶尔能够在林间拾到一些梅子,又或者捡几枚鸭蛋,到这时都可以好好打理一下,然而现在却哪里能够呢?只能为了生活所驱赶着,忙忙地便要想法子赚钱。
吃过了卷饼,她剥了水煮蛋,正要送进口中,忽然有人在后面一拍她的肩膀:“梅小姐。”
梅思转头一看,笑道:“尹先生。”
尹宗翰坐在她的一边,呵呵地乐:“添了股本啊,又有人找你作经纪?”
梅思帮人代买股票,尹宗翰早已知道,那时便打趣她:“梅小姐要和我们抢饭碗了!”
梅思当时颇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朋友的情面,帮个忙罢了,我不要佣金的。”
尹宗翰笑着点头:“这是我能想到的,梅小姐会做的事。”
梅思这个人啊,虽然很少谈论政治观点,但是若隐若现左翼风范,若说她是共产党,也不稀奇,她帮人交易股票,免费操作毫不意外,这也算是共产主义,天下大同了。
此刻听他又说起股票经纪的话题,梅思笑着说:“哪里有,是我自己又添了一些本金。”
自健莲姐之后,便无人找自己买股票,石硖尾人毕竟少有这样勇敢,虽然起初轰动,然而细细思量之后,便都止了步,就连林素琴,当初顶顶心动的,终究是不敢尝试。
贺健莲与梅思的合同,人们都知道的,不是保本,赔钱不管的,虽然晓得梅思人品清白,但再纯良的人,也不能确保一定赚钱,若能有股息还好,倘若赔了进去,大家好邻居,莫非要她赔出本金来?况且合同里写的明白,不管这个的,大家都是赚的血汗钱,不能就这样丢进水里去。
因此梅思虽然立定主意,倘若再有人找自己买股票,一定拒绝,免得伤了邻里的情谊,然而所幸竟然没有,这让她也大为轻松,这一回是因为她离职,要靠股票多赚些钱,便将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添了进去。
尹宗翰笑笑又说:“今天一个早上都在这里,报馆里不忙么?”
梅思叹一口气:“星都结业了。”
尹宗翰一愣:“原来如此。”
难怪梅思要添加股本,想来是失业之后一时间难找工作,便要靠这个来维持生活。
想了一想,尹宗翰道:“梅小姐,你买股票也有几年,有没有想过正式入行,当个经纪?”
单靠股息支撑家计,还是为难啊,这两年虽然香港股市非常好,说是与美国华尔街不相上下,然而要赚大钱,还是得投入很多的资本,梅小姐是住石硖尾的,能有多大的本钱?能弥补一下生活费也就可以了。
梅思心中一动:“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尹宗翰笑道:“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和经理说一说,看他怎样讲。”
梅思很是热切地说:“拜托尹先生。”
尹宗翰一拍大腿:“我下午就去说。”
于是梅思便等他的消息,第二天,尹宗翰见到她,说老板正在考虑,之后便是继续考虑,一直考虑过了两周,都没有回音,尹宗翰见面也是脸色尴尬,支支吾吾,远远望到她便要躲闪,看那样子,只巴不得不遇见她才好。
十五号这一天,梅思实在忍耐不住,费了些力气,找到交易所的经理:“费经理,尹先生有和你讲,可否让我试一试经纪的职位?”
费裕翔看了看她:“哦,梅小姐,他提过的,我慎重考虑,觉得不是很合适,你并不是学金融经济的,虽然在本会已经做了几年交易,不过要作经纪还不是很妥当,我们是要为客户负责的。”
梅思登时泄气,然而还想最后争取:“我读过许多金融学的书……”
费裕翔脸上突然显出的笑容,让梅思感到自己很可笑,对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只读过一些书罢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懂金融?就有当经纪的资格了?
梅思方才鼓起的最后勇气瞬间消解,慌乱地道了一声“打扰”,转身仓皇离开办公室。
当天晚上,她回来住处,苏凤香见她垂头丧气,便关切地问:“股票赔钱了?”
梅思摇摇头,今天虽然没有大涨,但也还平稳。
苏凤香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侬愁什么?”
梅思恹恹地说:“本来想在香港会当经纪,但人家说我不行。”
苏凤香一听,登时挑起眉毛,倒竖眼梢:“谁这么说?太小瞧人了,侬这两年都是赚钱的啊,靠股票就能买小菜!”
梅思有气无力:“我不是专门学经济的,也难怪人家不信任。”
在女大学了那么多课程,里面却没有股票这一门,政治经济学不教怎么买卖股票,那都是资本主义的投机行为,是该批判的。
苏凤香挺直脖子,“哼”了一声:“学校里出来的又怎样?就是那些读许多书的人,把世界搅乱得这样。阿拉可惜是没有本钱,要受人家这样的气,阿拉若是有一笔钱,也不须看人眼色,自己便能翻身。”
苏凤香这样讲着“我们”,她本来便禀性要强,不肯服弱,此时代入梅思设想,越说越觉得不能甘心,又混合着自己半世的不平,一股气从胸口直往上撞,最后一推梅思:“侬定要做出个样子给伊拉看看!”
梅思乱晃着头,无可无不可。
香港会的开盘时间有限,梅思虽然四处寻觅职业,但一时没有结果,于是她白天盯盘,下午散市,便去图书馆,礼拜天也去,还借了许多书回来读,都是经济金融类,一本一本厚重如同砖头,每天早晚坐在床头,埋头便啃书,归玉树拿过来的心电图也已经装订了,厚厚的一大本,梅思在背后空白面画了坐标线,每一只股票单独成一页,标出这一向的涨跌,于是那一面是心电图曲线,这一面是股票走势线,都是让人的心怦怦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五九年六月里,阿春婆挨家拍门告知:“我家阿树要成亲了!”
苏凤香的精神立刻提了起来:“啊哟,是哪家姑娘?”
阿春婆乐得合不拢嘴:“便是林鹃啊!”
苏凤香拍手:“好婚事!好婚事!”
梅思正在灯下写字,闻言也应付了几句恭喜的话,等阿春婆走了,关好门,梅思望着还在乐呵呵的苏凤香:“林鹃与归生,真的合适么?”
苏凤香一撇嘴:“那么个大才子,伊同谁能合适?林鹃也是猪油蒙了心,找上这么一个。”
转头她望向梅思面前的稿纸:“写完了么?侬要抓紧,等伊拉办婚事,又要出份子钱。”
梅思笑道:“还差一个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