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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逆转《西厢记》 ...

  •   第七十章 逆转《西厢记》
      梅思给黄皓介绍的娘姨不是旁人,便是归英曼。
      虽然找到了她男人,然而香港谋生不易,更何况广东“大放河口”,不多久就中止了,因为影响实在太坏,香港的报纸满是震惊,“XXX偷放河口,难民潮水涌港!”要么就是说“中G违背中英对等原则,出入平衡被破坏”,所以三四个月后,关口便收紧了,归英曼的小叔却在那时候逃来香港,倒在路上。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这边三月才听偷渡过来的同乡讲起,因此她男人很是愤恨:“居然开Q打老百姓,阶级弟兄!”
      转头便骂老婆:“你当初怎的不带他一起来?落得他吃了枪子。如今兄弟死了,家乡老窦老母怎么办?谁来照应?你只为图自己清闲,什么都抛掉,自己跑走了。”
      一通拳头把她往外面赶,归英曼一时间竟然流落街头,只得回来找姨婆,阿春婆也为难,倘若收留她在这里,实在太艰难,所以这一阵阿春婆愁得,一个小小的脑壳皱成了一颗核桃。
      因此梅思那一天见到黄皓,灵机一动,便替归英曼介绍了一份工,归英曼虽然识字不多——她的弟弟是中学毕业,她却没有正经读过书——不过手脚麻利,烧一手好菜,人也爱干净,心地不坏,有她照顾黄皓,很能够令人放心。
      于是归英曼便持着梅思的一封短信,循着地址,找到了黄皓的寓所,黄皓看了信,又细细观瞧归英曼,将她留用了几日,谨慎观察,以为确实还不错,就正式雇佣了下来,归英曼便算是得了个衣食饭碗,有了稳妥的住处。
      为了前后给英曼姐弟绍介工作,阿春婆很是感念梅思,这一个礼拜天的午间,特意烧了一碗芋头扣肉,送到了梅思这边:“梅小姐,多谢你哦,姊弟两个的饭碗都靠你帮忙,英曼倒是还罢了,若不是靠你,阿树能做什么?到街口擦皮鞋么?他哪能做这种事?不是怕累,只是伤心,多亏你引荐他进了印刷厂,当校对,体面行当。”
      梅思笑道:“多年邻居,本来就该互相照应的。”
      阿春婆忙道:“可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靠邻居们帮衬。”
      坐下来说了几句话,阿春婆便道:“我回家去了,你们吃饭吧。”
      送走阿春婆,梅思便招呼那边:“招娣,你三个小鬼头快来吃肉,好大一碗。凤香,你尝尝这扣肉,比上海的红烧肉如何?”
      五个人凑在一张桌上吃饭,望着那一大海碗扣肉,苏凤香啧啧连声:“阿春婆这一回可是出了血本,这一大碗,得用二斤五花肉。不过谁让她家欠了这么重的人情?别说一碗肉,就算请三碗,也不算多。来娣,你吃肉,专夹芋头做什么?”
      来娣老实一句:“妈,芋头好吃。”
      梅思笑道:“芋头烧肉,实在是里面的芋头更有滋味,那肉吃多两片,便觉得有些腻。”
      苏凤香乐起来:“梅小姐,来娣如今也有些像你,居然吃素了。”
      很有点大小姐做派,神仙肚,不吃肉,专吃素。
      那边阿春婆回到灶台前,又炒了两个小菜,一家人也坐下来吃饭。
      吃过了饭,归玉树要与她一起去洗碗,阿春婆道是“不必了”,归玉树说“想帮忙做点家事”,婆孙二人便到了水池那里。
      放开自来水冲洗着碗筷,归玉树道:“梅小姐着实帮了很大的忙。”
      阿春婆听他提起这个话头,便又说起来:“可不么,若不是她,如今你要做些什么?这么大一个男人,卷烟卷总不是长法,若说你倒是识得几个字,莫非要到街上给人测字看手相么?好在她给你介绍到了印刷厂,你在那里给人家对文字,倒还体面些。”
      归玉树深有感触:“姨婆,我只设想一下那样一番光景,便感觉心痛。”
      实在太过没落,自己中学毕业,为了逃脱中共的风暴,舍弃一切来到香港,却落得街边算命,那其实是在骗人,虽然已经投奔港岛,但自己仍是唯物主义无神论,况且何日能够出头?莫非终生都斜靠一张窄桌,从清晨到黄昏,等候客人来问命理么?许多时候倒真是悠闲的,只是实在太过颓废,所以归玉树早就想过,那样的事,自己是绝不会去做的。
      除此以外,大概就只好去作“写信佬”,在街边代人写信,是知识分子的本色行当,却也是觉得前途茫茫,一辈子给人代写书信,也不是自己想要的。
      因此印刷厂的校对实在是好,“往来无白丁”,多是文化人,自己在那样一个地方,多加努力,或许便得以施展,这都是亏了梅小姐。
      阿春婆连声感念梅思,归玉树顺着她一起说,不多时,归玉树貌似随意地问:“姨婆,梅小姐今年多大年纪?”
      阿春婆琢磨一下:“总有三十多了,三十一二?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五六?”
      “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呢?”
      “这个哪里晓得?像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小姐,眼界可能高得很,不要看如今落在这里,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呢,只是命不好。”
      老爷宠信姨太太,梅小姐纵然是嫡出,想来也颇受冷落,难怪父女两个说不到一处去。
      “梅小姐从不曾有过情人么?她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那我怎能晓得呢?各人私事,不好多问,”话说到这里,阿春婆猛然醒悟,转头灼灼地盯着他:“阿树,你脑子里转什么念头?莫非看中了梅小姐?我和你讲,这可不行,梅小姐人虽然好,可是年纪大了,你岂不曾听闻,‘宁可男大一轮,不可女大一辰’?更何况大这么多,不怕给人笑话,倒像是娶了个妈进来,她又是杨柳细腰的,怕不好生养。”
      归玉树手里擦着碗笑道:“姨婆,我只是好奇问一声,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像我如今的情形,哪里有心思谈婚论嫁?下午还要去图书馆哩!”
      阿春婆面色变幻片刻,惊疑稍定,点点头道:“你年轻,不着急,男人家,急什么?先立业要紧。还要去图书馆么?你如今有了事做,还是总要去,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归玉树笑着说:“坐在图书馆里能做什么?读书看报罢了。”
      阿春婆摇头:“整天的看,整天的看,好像梅小姐一样。”
      你们两个倘若真的成了,都是从早到晚看书,家里事可怎样料理么!
      归玉树将碗都擦干净,将盆子端回灶台上,抽身走了,阿春婆弓着腰,将碗一只一只摆进下方的橱柜里,脑子里却不停,一个念头总是围着梅思和自己的孙外甥绕。
      不太对啊,这个小子,想要瞒哄谁哩?我老婆子一把年纪,这么多年的盐可不是白吃的,你那一点小心思,我一只眼睛就看得出,分明便是看上了梅小姐。
      要说梅小姐,确实是好啊,清清秀秀,端端庄庄,又是识文断字的,人也好,孙外甥姊弟两个,都靠她帮忙,才能在这香港立足,倘若是作邻居朋友,当真是极好的,可是要说到娶进门来,便不同了。
      梅小姐虽然好,好像画上的仙女,可是自家这样的情形,很用不着她,会写字不能当饭吃,虽然在报馆有一份薪水,只怕家里的事不能,像这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烧火做饭,更别提将来还要生养儿女,她可怎么办?她那样的人,满头煤灰在厨下烧饭,实在连想都不能想,可怎么照顾阿树呢?
      阿春婆脑子里努力回想梅思的形影,身段苗条,腰肢细,胯骨窄,只怕生产难,产门不好开啊,那得多遭罪?弄不好一尸两命,为这个丢了命,自然是惨,谁也不忍心见的,又或者不丢命,只是一胎两胎之后,便再不能生养,那孩子活了便罢,倘若不能活,阿树便要绝后,即使能活,一两个孩子也太单薄,又不知是男是女……
      阿春婆只顾胡乱想着,忽然间身后有人说话:“阿春婆,归生在么?”
      阿春婆颤巍巍回过身来:“啊,林鹃啊,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事么?”
      鄂林鹃笑道:“想借一本书看,真是不凑巧了。”
      阿春婆道:“他的书都在这里,你要看哪本,便拿去好了,我回头和他说。”
      鄂林鹃摇头道:“还是等他回来,我自己对他讲。”
      然后转身便下楼去了。
      阿春婆站在那里,眼珠一转,冲着她的背后叫道:“阿树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归玉树与阿春婆这边的波澜,梅思哪里知道?只是从这一日开始,她便觉得自己周边有些异样,每次遇见阿春婆,倒也还是乐呵呵地说话,只是阿春婆的那一双老眼,仿佛忽然间锐利了许多,总仿佛自己一背转身,她便盯着自己使劲地看,从上打下,一丝丝不肯放过的,怎么忽然间对自己如此关注?
      阿春婆:那是自然啊,阿树相中的人嘛!这一阵我越是看那小子,便越是觉着不对劲,所以格外也要盯住你,果然是风摆杨柳的腰肢,标致是标致了,却真担心会断啊,担水劈柴累弯了腰,生孩子更不容易顺下来,阿树是单传,该找个好生养,能耐劳的,找大小姐可是不行。
      梅思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直接去问阿春婆,这一天实在闷得不行了,三个孩子都出去玩,她便关起门来同苏凤香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阿春婆不开心?”
      苏凤香似笑非笑:“怎么这样说?”
      梅思思量着道:“阿春婆这一阵看我的眼神,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好像狐狸盯着鸡。
      苏凤香笑得前仰后合:“你才晓得么?阿树那个傻小子喜欢上你了!阿春婆生怕你成了她家的孙媳妇,正防贼一般防着哩!”
      梅思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苏凤香笑道:“你道是不可能,我看可是大大的可能,如今这楼里许多人都知道了,就只你蒙在鼓里。”
      梅思依然不可思议:“凤香,你不要乱说,归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比他大这许多。”
      苏凤香乐道:“我倒是觉得他这个主意聪明的很,眼力真准,他找你不吃亏,只是你若是真找上他,便是赔尽血本。”
      风流才子啊,才华究竟多高还不知道,那缠绵的样子可是学了个十足,整天哼哼呀呀地发愁,想要人来怜惜,怀才不遇啦,身世坎坷啦,青春蹉跎啦,听得人牙根都酸倒了,住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泡在黄连水里?就他格外金贵,这日子分外过不得。
      梅思原本惊讶,此时听苏凤香这一番评说,简直如同一把尖刀,把归玉树的画像刻在了木板上,不由得便也笑起来:“他的心思是细腻些。”
      流落到香港,尤其之前没有正经差事,难免感触多些,有时候便发慨叹:“个人的命运在这时代的大潮之中,实在是太渺小,倏忽便给淹没了,在自己是惊天动地,在时代却是无声无息。”
      又或者说:“在这样的时世,敏感的人是痛苦的。”
      莫名便让梅思想到瑞成,“vanity of vanities: all is vanity”——虚空,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于是便劝勉:“虽然一时艰难,但只要努力,总会有转机。”
      归玉树便笑:“梅小姐,你放心,我是不甘心沉沦的。”
      梅思点点头,这也是自己一直所想,虽然时感幻灭,但不肯就此游戏人间。
      既然晓得了其中缘故,梅思便要设法,只是绞尽脑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对方没有言明,自己也不好贸然去说:“归生,我对你并没有浪漫的情意,你还是另觅佳偶。”
      所以暂时只能硬着头皮将就生活。
      几日后六月二十二号,礼拜天,梅思这一日休假在家,忽然有了兴致,便到街上买了五花肉和糯米,还有粽叶,回来包粽子。
      她是从早上便开始忙碌,泡糯米,腌猪肉,午间煮粽子,直到午后三点,才煮好十只粽子,自己这边留五只,余下五只她便端过去隔壁,送给阿春婆:“虽然已经过了端午,不过拿来当点心也蛮好。”
      二十号是端午节,礼拜五,自己没有空闲弄这些,今天补了过节,刚好也可以还上一次扣肉的人情。
      阿春婆笑眯眯接过那一个瓷盘:“梅小姐,多谢你。好大的粽子。”
      梅思咯咯地乐:“所以,今天须得借锅。”
      借的就是阿春婆的锅,她家一口大铁锅,宛如军队的行军锅,苏凤香虽然是四个人吃饭,锅子也不很大。
      阿春婆笑着说:“那不算什么,你一个人,原用不着那样大锅。”
      否则也实在占地方,走廊里的厨房啊,搭得也是挨挨挤挤。
      梅思脑筋一转,顺着便说:“轻便省事,我只愿一生都这样,倒是少了牵绊。”
      阿春婆眼皮不由得便抽动两下,本来要说“只怕老了孤单”,然而心里一道闸连忙刹住,笑道:“年轻便先享年轻的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回到房间,梅思把方才的事向苏凤香说了,苏凤香哈哈地笑:“亏了你灵巧,‘表明心迹’!”
      梅思抿嘴笑道:“但愿今后可省省心吧。”
      她这几句“独身宣言”果然起了作用,不知阿春婆之后是同孙外甥怎样说的,只是梅思再见归玉树,不知是自己想太多还是怎样,但觉他那深潭般的眼睛格外幽幽的,瞥向自己,万语千言,梅思脑中蓦地冒出一句,“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归玉树转身下楼,最后一眼,更是仿佛情绪无限,真的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梅思只觉得头皮发麻,就知道这几天不该读《西厢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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